王玉莹带了贾玉一走出后园,估计母亲听不到她说话了,就边走边回头骂跟在后边的贾玉。骂她人小胆大,骂她多嘴多舌,骂她心里藏不住话,把丑事说了出去。
“贾玉,你是越来越胆子大了。当了夫人的面揭我的短,待会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你是认打还是认跪,你自己说。”王玉莹恼怒地说。
“我啥都不认,又不是我要故意揭你的短,丢你的丑。”贾玉也不服气地说,“是夫人先问你想喜欢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说,我才先替你说了。你是不好意思说,我说的又没冤枉小姐,你要罚我做啥?”
“你还敢顶嘴?”王玉莹故意生气地说。
“我是实话实说,你就是有点喜欢那个英王嘛。”
“贾玉,不是你说的对和不对,你这一说让夫人还真以为我害了相思病呢。还有那个跟了夫人的张妈听了后说出去,多丢人啊。贾玉你这讨厌的嘴巴,害死我了。”王玉莹叫苦连天地说。
“小姐,依我说你害相思也没错,你喜欢的是英王,又不是别的讨厌鬼,有啥怕别人说的。”贾玉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不是害怕什么,小丫头。”王玉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说,“我又没见过英王,只是听她俩说的,夸的好上了天。小丫头,如果不是她们说的那么好,万一是个丑鬼,不学无术纨绔公子哥儿呢,我的丑更丢大了,你弄得我啥面子都没了。而且夫人知道了,肯定要告诉老爷,老爷肯定要骂我。贾玉,你害人不浅。”
“小姐,你别担心,过几天我跑出去,保证帮你打听清楚,我有门路。英王是什么样的人,一问就明白了。”贾玉笑了笑说,说完就朝前跑走了。
贾玉跑走后,王玉莹继续朝前走,沉思着抬手遮了下耀眼的阳光。想参加科考被父亲泼了瓢凉水,没去成。如今又被贾玉一张烂嘴弄来妈也当真信了她喜欢英王。刚才又听母亲说有人上门提亲,父亲也婉拒了,幸亏清军被太平军打跑了,否则,那个胜保才是个难缠的东西,父亲都讨厌他。她总认为那些上门攀亲的人,不光是为了她的美貌,更主要想攀附上江南首富的巨大产业。她现在对这些人都不感兴趣。她崇尚的是那些侠义之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学贯中西之人。她至少要喜欢这其中的一种类型的,但英王属于哪一种她现在不知道。她觉得只有这几类人才配得上自己,绝不是好高骛远,而是她认为应该有的追求和向往。她读过屈原的离骚,更读过陆游文集,读过李清照的词赋,更喜欢辛弃疾的才华和爱国情操。所以听了英王的事才产生了爱慕之意,才弄得她心里七上八下,心猿意马,狼狈不堪。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丫头贾玉的嘴巴讨厌,把心中暗自思忖的东西都全部和盘端了出来示人,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她简直是恨透了这丫头,真想弄她跪个半日告饶,但贾玉和她情同姐妹,不忍心。
午饭后,王玉莹在卧室小歇一会,就又到书房想读会书。丫头贾玉刚在她的书案上焚上香,父亲王信照就推门进了书房。他把贾玉支了出去,坐到女儿对面,神情严肃地望着她。
“爸,你那么忙,咋跑我书房来了,是怕我读些离经叛道的杂书吗?爸,你先坐,我叫贾玉给你斟茶。”王玉莹看见父亲的神态异常,局促不安起身说。
“不用。玉莹,你坐。”王信照见女儿有些不安,便伸手示意说,“我才不管你读什么书,离经叛道的书爸相信你不会找来读。爸只想问你件事,上次没让你去参加科考,生爸的气了吗?”
“没有,事情都过去了,女儿也想开了,我不是从政为官的材料。”王玉莹回答说,“我早就不怨爸了,我也知道爸是为了女儿好。”
“爸再问你件事,听说你暗自喜欢那个英王?英王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王信照凝视着女儿说。
“爸,你咋问这种问题。你肯定是听妈说的,妈又是听贾玉这丫头打胡乱说的。我又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就暗自喜欢了,爸,妈和贾玉都冤枉女儿了。”王玉莹慌忙解释,脸红了说。
王信照再仔细端详女儿,长得令他吃惊了,文静、出脱的美丽,落落大方,羞涩中有种高雅的气质透出。他朝女儿微笑着说:
“玉莹,你别紧张,爸只是随便问问。爸只是想对你说,他是太平天国天王才封不久的英王。爸也听说了,这个英王是个少年英雄,品质很好。但在清廷和当下很多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叛贼,是和朝廷作对的叛逆。包括你妈也是这么看他。朝廷叛逆最终是什么下场,一是阶下囚,死罪,最高罚法是凌迟;二是连坐诛九族。历史就是这样,胜为王,败为寇。他们推翻了清廷没事,败了呢就是草寇。爸给你说这些不是吓你,你太小了,还不懂世道的残酷性。英王这样的人再好,败了依然是草寇。胜保那样的清帅,再坏、穷凶极恶、收刮民脂民膏,只要清廷还在,他依旧是王。女儿呀,眼下时局难料,谁都预判不了。爸说这些话,你清楚是为什么吗?女儿你喜欢英雄不错,喜欢有才华的人也对。胜保托人来说亲,爸为啥没同意,幸亏被太平军打跑了。爸答应他这个老贼,你一生的荣华富贵不用爸发愁,爸想的是你一生一世的幸福。爸现在跟你说这么多,是想让你想清楚利弊。爸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很优秀,都要考虑清楚就要承担苦难或是幸福两种东西。你想清楚了再告诉父亲。”
父亲的这番话,猛然使王玉莹清醒了许多。身逢战争年代,战祸迭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却不会因为爱,因为喜欢丝毫减弱它的残酷。如果你喜欢的人卷入了战争,无论是正义或非正义的战争,就意味你得承受百转千回,一波三折的苦难纠缠和永远的凄惨,伤感,悲哀,从此孤独地咀嚼这种巨大的伤痛而永远不能治愈。她不认为像英王这样的人视为洪水猛兽,但世道就是这样无情把这样优秀的人才渲染得面目狰狞的伤害他们,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是最值得你喜欢,你仰望的人。听了父亲的话,她暂时放下了,不再苦苦思想。
春节前后,王信照府邸一派繁忙,迎来送往,宾客临门。但王玉莹却感到烦恼,她不喜欢这种热闹而又喧嚣的场面,经常躲到书房去图个清静。直到元宵节的前两天,她还在想府上赶快回复到平日的宁静,不要有那么多得达官贵人,亲朋好友的打扰多好。当她关了书房门正准备写写字时,丫头贾玉又“砰”地一声推门闯了进来。
“慌里慌张干啥,规矩不懂了,门也不敲就进来了?”王玉莹放下笔,责备说。
“小姐,我激动了,我刚才在外边碰到她们两个小姐姐了。她们说明天晚上镇子街上有灯会,好多的彩灯,都挂满了。看了灯,再去放河灯。她们问你去不去看灯会,叫我跑回来问你。人家还在外边等我去回话,我一急,就忘了敲门。”贾玉气喘吁吁地说。
“灯会就不去看了,年年都在看,就那么些灯笼,看厌烦了。而且灯会人又多,好烦躁。你去告诉她们明晚天黑,直接去放河灯。”王玉莹吩咐说。
“小姐,这河灯不是也年年在放吗?你不厌烦吗?”贾玉是想图热闹,好耍,故意说。
“不一样,河灯年年放,每年许的愿望都不一样。赶紧去告诉她们,多带些河灯去。贾玉我叫你做的河灯做好了吗?”王玉莹说。
“做好了,准备了许多,都盛了两个篮子。我的小姐,你想多放,我去了回来再折叠一些,管你许多少愿都放得出去。”贾玉做了鬼脸说。
“调皮鬼,快去快回。”
贾玉关了门一溜烟似的跑了。她才静下来蘸了墨提笔凝神练习写起字来。她本身就写得一手好字,工整,娟秀,如行云般自在,像流水般洒脱,笔道老练。她此时写的是屈原的《国殇》,她觉得这首诗的末尾两句:身既死兮,神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很符合她现在的心境。练完写字,她只盼明晚天黑时分,去把心中的愿望:祝福、期盼、祈祷、哀怨、祈求统统用河灯放出去,也许那一刻才是她最为称心如意的时候。
贾玉为了小姐放河灯,每年的元宵节前都要制作很多,忙的时候还会拉上府上的几个小丫头来帮忙。她知道小姐王玉莹的脾气,不是放三五只就够了,而是不停地放下去,看到飘满水面的河灯,烛光闪亮闪亮的她才满足,才高兴。贾玉制作的河灯各种形状都有,有莲花状的,船形的,梅花似的,圆盘似的等等。蜡烛她早就切成一小节一小节,都准备妥帖,盛满两个竹篮。晚饭过后,等到天黑,王玉莹才带贾玉去父母那儿请了安,才跟在贾玉后边,出了府邸,来到溪流的堤岸上。
堤岸下边,是平常佣人洗衣、洗菜的地方。堤岸上边,府里人早在天黑的时候挂了几盏灯笼照明。堤岸对岸就是小镇的街道,那儿早已是满挂各式彩灯,灯火辉煌,倒映在溪水中,波光粼粼。街上又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喧嚣。
王玉莹跟贾玉一到,往下一看,周英和吴红丹已经带了她们的丫头到了,在朝王玉莹招手。她才和贾玉沿着堤坎往下走,边走贾玉还在叮嘱她慢些,怕摔倒了回去老爷夫人要责怪她这个当丫头的。
当王玉莹下到堤坝水边,刚放出几盏河灯,就看见上游的水面上飘来了几盏各式河灯,一会时间,河灯多了起来,就像是星光般的闪烁着越来越亮,映得水面光亮闪耀,犹如天空布满的星光一般。
“玉莹,快看,堤岸上有队太平军在看我们。”周英突然朝她喊着说。
王玉莹调头一看,堤岸上果然有队太平军骑兵勒马停了下来,在俯身往下看她们几个人放河灯。片刻,就看到一个青年男子下了马,又去扶和他并排的女子下马。其余的军士依然骑在马上,原地没动。紧接着,就看到那名男子搀扶那名女军走下石阶,朝她们走来。一走近,吴红丹竟失叫了出来:
“英王,是英王。”
刚一叫完,吴红丹就拉了周英和两个丫头吓得躲到一旁,紧抱成一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王玉莹也听到了吴红丹的叫声,她不紧不慢,从容地起身转过身来,看着走到面前的一男一女太平军人。微微一笑,朝他们施了个礼。施完礼,她一抬头就看到这名年轻的军人果然气度不凡。英俊,潇洒。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英王。她没有大惊小怪而失态,反而落落大方的立在那儿。
“诸位小姐,冒犯了,你们这是在放什么?”陈玉成好奇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王玉莹轻松地告诉他这是在放河灯,是一年一度的习俗活动。
“为啥要一年一度放河灯呢,除了习俗,还有什么意义?我的老家在广西那儿是丘陵,山地,就没见过放河灯的。”陈玉成怕吓着了她,笑着说。
“你老家当然没有这种习俗。没有河流,往哪儿放?这江南就不一样了,溪流到都有,都兴放河灯。”站在他的旁边是妻子蒋桂娘在对他说。
“英王,这放河灯就是把你的愿望,你的祝福都寄托在河灯上,放飞出去。”王玉莹向他解释说。
“请问小姐,我能够借你们河灯放几盏出去吗,也把我的愿望都带走,带到远方去,可不可以?”陈玉成礼貌地说。
“当然可以。”王玉莹回答说,“反正我们做的河灯多,你尽管放。”
“怎么放,能教我吗?”陈玉成又说,“这么小一个河灯,还点上了蜡烛,放下去,我怕要沉了。”
“你要拿了河灯,蹲下去,轻轻放到水上,又轻轻推出去,就不会沉下去。”王玉莹拿了盏点燃蜡烛的河灯递给他说。
她看见陈玉成蹲下把河灯放到了水面,但推出去的那刻间,重了,河灯栽进了水里,蜡烛熄灭,他竟像个小孩似的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长叹口气。立在后边的蒋桂娘笑了起来。
“真笨,重新来。”王玉莹又把一盏点燃的河灯递到他手中说,“放平后你要轻轻推,不要用力太猛。还有,你先许愿,不要说出声,闭上眼睛,再推出去,要像蜻蜓点水一样,知道吗?”
这次,陈玉成放成功了,河灯放了出去,汇入上游飘来的河灯中。王玉莹看到他高兴地笑。他又接连放了几盏出去。他又按照王玉莹的安排,让蒋桂娘点燃河灯,由他放出去,把英王和英王娘娘共同的愿望放走。如果不是蒋桂娘催促怕耽误了几位姑娘玩,陈玉成还真觉得好玩,不尽兴,还想放几盏,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
“请问小姐尊姓大名?”蒋桂娘问她。
“姓王,名玉莹。”王玉莹回答说。
“王信照是不是你的令尊?”陈玉成问。
“是家父。”
“久闻你家父的大名,尚未蒙面。桂娘,改日我们有时间一道去拜会王大人和小姐,表示谢意。”陈玉成对妻子说。
“当然要去面谢。”蒋桂娘说,“令尊出面为英王筹措了不少军粮,我们都还没当面感谢过呢。”
“家父为英王筹过军饷,我不知道啊。”
“你当然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小姐家筹集的,惭愧。”
“请问英王和英王娘娘,你们到我家府上是只是感谢我家老爷,还是感谢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还教你放了河灯,不然英王连河灯都不会放,还当英王。”贾玉突然冒了出来说。
她这一说把英王和蒋桂娘都弄来哈哈大笑,把周英和吴红丹一等更是吓得哆嗦。她们怕英王一怒,拔刀把这丫头宰了。
“你是谁,敢对我这么说话?”陈玉成故意吓唬贾玉问。
“我是我们小姐家的丫头贾玉,怎么啦,问错了吗?”
“没有,没有。贾玉,我和英王去你府上,当然是你们老爷和小姐一块感谢。”蒋桂娘真的怕吓到这丫头,赶紧说。
“英王娘娘,我和家父欢迎你和英王大驾光临。”王玉莹制止住贾玉赶紧施礼说。
她一直看到英王搀扶着英王娘娘走上堤岸,跨上了马,率领亲兵朝前走去,才又朝周英和吴红丹走过去说:
“瞧你们吓得那样,英王又不吃人,你们怕什么,真是,没见他那么平易近人吗?”
周英和吴红丹都羡慕王玉莹胆子,不怕得罪英王,而她俩就没这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