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祥回到东王府已是深夜了,那晚东王杨秀清没来打搅,他有晚睡早起的习惯,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召集他的几个心腹议事。躺在床上,傅善祥已经很累了,但仍然久久不能入睡,心情跌宕起伏,在船上,见到了久仰的何震川,本该相互说些真心话而不能说出口,彼此离得那么近,却如此遥不可及。虽然在写给他的诗中已经袒露了心声,他应该懂得和理解,只要不笑她的自作多情也就好了。也许是自作多情,因为不了解何震川的心境和嗜好。一想到这些她有些沮丧和苦涩,怎么能把痴心轻易示人。在外人看,傅善祥不仅才貌双全,而且雍容尔雅,有种大度的矜持,体态早熟丰盈,有种醉人的气质,可怎么就不能使何震川多看几眼,多说几句体己话呢,她大惑不解。可能还是身处东王府,可能还是因为东王的缘故,才使他封闭自己而不敢启齿。她理解他的处境,虽然在天王府任职做了宣旨官,但在天王和东王面前,他依然是个卑微的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在太平天国的高层内部,无论是谁,如果没有统兵几十万人马,如果不是战功卓著,即使官封丞相、尚书,也只不过是权贵们的奴仆,唯命是从,马首是瞻。自己是天王的恩赏丞相,东王府尚书,敢桀骜不驯吗?
傅善祥一开始进东王府,也想有番作为,施展抱负,她致力于研究自由、平等,争取妇女的权益,冲破封建的桎梏,解救被禁锢的最底层的妇女。她起草和制定的太平天国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的纲领草案不仅得到东王的青睐,天王的赞赏,也作为治国纲领颁布了,最终成废纸一张,才使她苦不堪言。男女分军分营,反而成了妇女失去自由,囚禁的牢笼。童养媳,包办婚姻,三妻四妾,照样盛行。而太平天国的权贵,高层依然沿袭封建制度千百年的陈规陋习,后院深宫,佳丽无数,有人欢喜有人哭。她不仅深感失望,连自己也成了东王的玩偶,真是悲哀啊。
在当下的女人中,能进东王府,是无数佳人的追求,是攀上权贵和走向荣华富贵的高点。傅善祥不这么看,东王虽然有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一种天生就会的潜质,但那不是她喜欢的人,他的粗鲁和豪放的性格,罩着一张故弄玄虚的皮子,就是天父代言。在傅善祥眼中,就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而唬人,居然太平天国上下的老百姓都信,连天王也信。她这才感觉认识到眼下的人愚昧无知到极度难以相信的程度,太可怕了。这场规模宏大,号称历史最大的起义斗争干什么,难道仅仅是推翻一个政权,而又延续替代另一个政权而已。她感到无比的愤慨。
东王杨秀清在东王府看女人,只要是漂亮的女人,就像一头野兽盯着猎物,恣意地肆无忌惮的凶猛的眼光,看够后还会伪善地说,天父要你伺寝,不从,天父降罪责罚四十大仗。傅善祥刚到东王府东殿工作不久,杨秀清就趁人离开后一直盯着她,那淫邪的眼中露出凶狠的光亮,狰狞而又可怕,他走近傅善祥说:
“天父降旨,要你马上伺寝。”
“东王,我是天王的恩赏丞相,东王府尚书官,请东王自重。”傅善祥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说。
“你敢抗旨,天父震怒,要责罚四十大仗。”杨秀清说。
四十大仗就是皮开肉绽。不服,反抗,不仅皮开肉绽甚至命都丢掉。任何职位官阶在天父代言人的眼中都是可怜兮兮的猎物。就是在东殿上,傅善祥被他粗壮有力的大手撕烂了衣裳,光天化日之下,把她糟蹋得遍体鳞伤,像只饿兽一样撕咬她,直至她昏迷过去。从那刻起,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白天人模人样地在东殿工作,晚上只要东王性起就要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不成人样。为什么,她反复问过自己考取功名,难道换来的就是如猎物一样的玩耍和毁灭么?找谁撑腰,控诉,非但没人相信,还会说,进了东王府你就要心甘情愿被蹂躏生不如死。即便如此,他还会以天父之言说女人罪孽深重,奉天父之命来救赎,如此地荒唐透顶。父母去世,寄宿兄嫂篱下,当童养媳,小丈夫病逝,被公婆贪财卖入妓院,落入风尘,她都没有如此感到悲哀过,眼下她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束手无策。她不甘心和天父代言的东王沆瀣一气,而又无力自拔跳出火坑,暗恋何震川成了她唯一挣扎活下去的一线渺茫的最后追求了。
当她疲惫不堪刚合上眼一会的时间,丫头就跑来催促她,说东王已到东殿议事了。
东王杨秀清有个习惯就是晚睡早起,平生爱好不多,喜欢喝酒,一喝酒就浮想联翩,金田起义初期冯云山被捕营救出来就是他和烧炭工喝酒时想出来的主意,大家出钱贿赂官员救冯云山出狱。天父代言也是他喝醉了酒突发奇想的成果。二喜欢女人,杨秀清文化不高,长得粗壮,不逗女人喜欢,但以天父代言发声,天父附身蒙骗过许多女人。杨秀清尽管浮想联翩,但其实他心中无底,故意以早起议事的方式来验证他的想法,所以说他不仅是天朝绝对有权的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是绝顶聪明的人。他今天一早要议的事就是他想了很久,名正言顺取代天王的事,但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用天父昨晚托梦与他,对天父代言之人仍称八千岁感到不悦,很丢面子。天父是神圣之人,普天之下皆为天父之子,怎么还低人一等而为八千岁呢。他今天召集来议事的都是东王府的文职官员,有第一尚书,第一御史,也有天王府的恩赏丞相,东王府处理军机大事的尚书,他睡过的女人傅善祥,只要这些能议个圆满的结果,不漏洞百出,他就可以直接面奏天王,加赐万岁,有恃无恐。因为这么些年,他提拔了众多出类拔萃的底层将领,如陈玉成之类的优秀人才,早已遍布太平军的重要领导岗位,遍布各主要战区和天京城的政务部门,现在只差一步一遥就完全可以替代天王洪秀全而成为太平天国当之无愧的万岁爷。
当杨秀清把天父托梦之事说完,参加议事的心腹们都面面相觑,不敢轻易说话,都知道事关重大,影响天国的团结和安危,祸起萧墙,秦淮金陵不复都了。傅善祥更清楚,东王杨秀清的装神弄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野心全部揭露,太平天国危在旦夕,内乱有可能重新开启。但她又不敢直接出面反对,因为太突然了。她感到一震,惊讶不已,惶惶不安起来。
“既然是天父托梦,请东王定夺,权衡轻重,我等不可造次,妄加议论。”有人说,说的极其圆滑。
“天父已经不满,请东王面奏天王,免去天父之忧。”也有人说,鼓动东王。
“傅丞相,傅尚书。你身兼两职,一是行天王府职权,二是尽东王府之职,你说说,此事该如何面奏天王,陈情天父的托梦。”杨秀清严肃地看着她威严地逼问。
“秉奏东王。”傅善祥想了说,“天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请奏天王?这是其一,其二是请奏天王加封东王万岁,天朝就是两个万岁爷,那么两个万岁爷哪个是第一,哪个是第二,天父有没有托梦给东王。如东王面奏天王时,天王提出异议,怎么办?”
傅善祥准备挺身而出了,为了天国的安危她于自身的危险而不顾。但她非常巧妙地提问题,目的是要东王三思。她也明知阻挡不成东王膨胀的野心,但身为天朝丞相,东王府尚书,也要进谏,只是比较隐喻而已。她一说完,马上胆颤心惊,心跳不已,她怕东王杨秀清一震怒,引来杀身之祸。
杨秀清也怔住了,傅善祥提出的问题,也是他没想到的,但他还是感到震怒,脸色难看地狠狠瞪了她几眼说:
“天父托梦时只是说不满,不高兴了。傅丞相,傅尚书,你说的话又引天父不悦,该不该责罚?”
其他人已经吓得浑身哆嗦了,没人再敢说话。东王责罚的人已经不少,连北王韦昌辉一等天国的重臣都被他责罚过,只好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怎么责罚,是三百、四百大棍,还是直接杀死点个天灯?在场的人都惶惶不安起来,她提的问题难住了东王,惹怒了东王,肯定不会饶恕,放过。
“掌嘴吧!天父说了,往后议事管住嘴巴。”杨秀清说了句使在场的人目瞪口呆的话。
傅善祥忍住心痛,含泪抬起右手,朝自己脸上左右开弓两个巴掌,两边脸颊立刻红了,这种当众侮辱早已成了东王府任职人员的家常便饭。
“禀报东王,英王娘娘在殿外求见。”东殿轮值官这时进来报告说。
“英王娘娘,她来干啥?快宣进殿。”杨秀清先是一愣,马上发话说。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他都可以不见。而陈玉成是他亲自提拔起来,才授封为英王。又是无比勇敢而不可多得的青年战将,就连清军主帅胜保和湘军曾国藩都称他和石达开是古今罕见的猛将。屡破湘军和清军大营,屡立战功。那么其他人可以不见,而英王的夫人就不得不见,这也是他笼络人心的方法,有取有舍。
蒋桂娘一进东殿,眼见气氛不对,又见傅善祥两个脸颊通红,估计是挨了巴掌,便若无其事,笑嘻嘻地朝杨秀清施礼说:
“小女子拜见东王,八千岁。”
“弟妹已有身孕,此时进殿有何事禀报?”杨秀清说。
“我是来孝敬东王,代表英王来向东王请安。”蒋桂娘走到傅善祥旁边说。
“你拿什么来孝敬,空着两手有你这么孝敬本王的吗?”东王杨秀清感到莫名其妙地说。
“东王别急嘛。善祥姐姐这脸都打红了,是谁打的?我可告诉你东王,善祥姐姐和我一样,都无依无靠,我们已经结为姐妹。往后,谁欺负了她,英王知道了可就不高兴。你们想,英王不高兴,那他在前方的仗还打得好吗?”蒋桂娘故意抬出丈夫来说话。
“没人打她,是她刚才议事惹怒了天父,罚她自个掌嘴,自己掌嘴是很轻的处罚。”杨秀清说。
“惹天父不高兴,该掌嘴。”蒋桂娘笑了说,“东王,你说来听听,她咋就得罪了天父,免得我桂娘往后也是高一句,低一句的惹天父不高兴都不知道。”
其他人听了都脸色变黑,身体颤抖,害怕得打起哆嗦,没想到杨秀清把昨晚天父托梦不悦和傅善祥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还问蒋桂娘说该不该罚。
“该罚,该罚,罚过就算了。”蒋桂娘哈哈大笑起来说,“天父的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要天王赐封东王为万岁爷。不过傅尚书说的也有道路,两个万岁爷不太好,总有先来后到的嘛。东王,这种事他们议不好,还惹天父生气,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秉奏天王,封你万岁,天王前边再加个万字不好吗,他叫万万岁,你就是万岁爷了。这天朝就没有两个万岁了,山上也没有两只虎,有一只也是老老虎了。东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在场的人都看见杨秀清一听她说,脸色变得大悦起来。他把桌案一拍,站了起来,哈哈大笑说:
“太妙了,太绝了,天父已经听到了。你们这些个尚书,御史,枉自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连我弟妹都不如呢。一批笨蛋,我弟妹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居然如此敬重天父,解了天父的郁闷。弟妹,你说你要本王的什么赏赐,说出来,我马上降旨。”
“不用了,我蒋桂娘不求一官半职,当个英王娘娘足够荣耀了。我今天来是想请奏东王允许,我送两个奴婢到东王府,来伺奉善祥姐姐。”蒋桂娘说。
“当然可以,本王准了。”东王不假思索慷慨答应说。
“谢东王,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再议了,我能和我姐姐出去说会私房话吗?”蒋桂娘见缝插针说。
“当然可以,本王也该去天王府面奏天王了。”杨秀清畅快地说。
离开东殿,傅善祥拉着蒋桂娘回到书房,支开丫头,关上门,泪如泉涌般地大哭起来,弄得蒋桂娘也跟着伤感起来。
“好了,好了,我的姐姐,这事就过去了。”蒋桂娘劝她说。
“好妹妹,你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吗,你没见他急急忙忙要去天王府吗,又要把天父托梦的鬼话说一遍吗?”傅善祥说。
“他要去,你拦得住他吗?洪秀全是干什么的,还不是装神弄鬼,说他是天父的第二个儿子吗?大家都愚昧,这么荒唐的事都信了。”蒋桂娘告诉她说,“你听没听说过,天王府中有几名女官是有功官员的近亲,他杨秀清就以天父之命降罪洪秀全,洪秀全还跪求天父代言人杨秀清开恩赦宥。不荒唐吗,不愚蠢吗。当时还有石达开,韦昌辉在场,都感到惊诧,英王知道后只说句,无聊透了。”
“我听说过,我现在只担心,东王此举怕引起天国内部不和,引发内乱。”傅善祥忧心忡忡地说。
“天王也不傻,只要不准奏,不就没事了吗。”蒋桂娘继续说,“姐姐,你一进谏,他不听你的苦口良药,丢了命才不值。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告诉他,送两个奴婢,是我的丫头,也是我从军中带来的小妹妹,功夫好,保护姐姐的安全。东王居然准了,我过两天就给姐姐送过来,叫她们不离姐姐左右,就没有人敢欺侮你了。”
东王跑到天王府,果然把天父托梦之事向洪秀全说了一遍。但洪秀全问他两个万岁怎么办时,他又把蒋桂娘的话当作天父之言描述一遍,称洪秀全为万万岁,只是不敢说老老虎了。洪秀全心中当场不悦,明知他急于篡权谋位,但又不能马上发作,居然笑而不答,他说权衡考虑后再议。杨秀清一走,洪秀全恼羞成怒,赶紧进行了一番密谋,召回在外的韦昌辉,石达开等人。太平天国内部的一场争斗正在紧锣密鼓之中暗暗进行了。而傅善祥的忧虑却与日剧增,时常感到坐卧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