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英王娘娘,王信照看出了女儿的那不舍的离别之情,更看见转身之时眼中噙着泪水。他不知道那英王娘娘和女儿单独相处游园时说了什么才使女儿的情绪有如此大的变化。他招呼女儿跟他来到客厅,喝退了手下,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王玉莹跟了父亲进去,先是向父亲施礼请安后才坐到父亲旁边的座椅上。
“爸,你有事跟女儿说吗?”王玉莹侧脸望着父亲问。
“玉莹,英王娘娘离开你就闷闷不乐,她惹你不高兴了吗?”王信照微笑,慈爱地对她说,“爸都看出来了,你不要隐瞒。”
“爸,她没有惹我不高兴,是我自个有些伤感。”王玉莹说。
“你和她才接触多久,她一走,你就伤感了,爸不信。”王信照摇了摇头说,“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了些啥,告诉爸,我看你怎么会有伤感。”
“爸,开始都没说啥。”王玉莹不想对父亲撒谎,她也从来就没对父亲说过谎话。她犹豫片刻才说,“英王娘娘一路都夸我们家的园子造得好,造得精美异常。她还说爸的眼光好,造得园子一点都不比那江南园林差。她到了我的书房,看我有那么多的书,都惊呆了,说一个小姑娘就读那么多书好辛苦,也好幸福啊。她说她没读几本书,天天都是从小跟她爸习武。所以她称赞爸是好父亲,明知女儿长大要嫁人还让我读这么多书。她说那考了状元的傅善祥也读了很多书,现在在东王府当尚书。她和傅善祥关系很好,还时常往来。到了后花园看腊梅的时候,她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能告诉爸吗?”听女儿这么一番话,王信照还觉得英王娘娘这人挺不错。但他想知道她究竟向女儿提了个什么问题,也许这个问题,才是今天屈尊降贵的原因。毕竟是万众瞩目的英王娘娘,身份地位尊贵显赫,非同一般啊。
“爸,她问女儿喜不喜欢英王。”王玉莹回答的时候羞涩,脸红了,垂下了头。
“你怎么回答她?”王信照想知道女儿的想法。
“我回答说,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你回答对了,睿智。”王信照夸了女儿一句说,“说这话的时候,有人听到吗?”
“没有,她拉我到一旁,贾玉和她的护卫都隔得远,听不到。”王玉莹说。
“你见过英王,你认为这人怎么样?”王信照问。
“人肯定不错,人那么年少就统兵打仗,有副英雄气概。”王玉莹直接说了她的看法。
“当然不错,年纪轻轻就封了英王。天王他们不会是睁眼瞎,肯定战功卓著。”说完王信照又转向女人问,“玉莹,你跟爸说句实话,你喜不喜欢他?”
“爸,我还是那句话,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王玉莹落泪了说,“说喜欢就意味着我要嫁英王,说不喜欢我又要难受一辈子。那么优秀的人,我都说不喜欢,岂不是违心吗?说喜欢,上次听妈和爸就说过,一旦太平天国打不赢清廷,要灭九族,受牵连,我敢吗?爸,那时候女儿就是全家、全族的罪人,祸害不浅。”
“女儿不说了,爸知道了。”王信照伸手制止女儿往下说,“你回房去吧,这事除了爸,谁都不能知道,连你妈都不要让她知道,贾玉那丫头嘴巴快,更不能使她知道,回去吧。”
王玉莹不知父亲有何用意,要如此交待。她起身走到父亲面前施礼后正要离开,王信照起身拉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抹掉她脸上的眼泪,朝她点头才让她走了。
看着女儿离开,王信照陷入沉重痛苦的思考之中,有种悲催而又无助的感觉。经商做生意他是高手,杀伐果断,才成了富豪,而今面对女儿的事,他却束手无策,揪心似的疼痛。他有很多话本来想对女儿讲,但又没有讲,他怕增加女儿此刻的负担和沉重感。女儿才多大,按他的看法,尚未成年,还远不知道世道的艰辛,更不清楚战争的残酷和血腥。英王是年少英雄,追求他是多少个女子梦寐以求的愿望。美女爱英雄,是古今中外女人的天性。女儿也是女人,自然崇尚英雄,无可厚非。问题是战乱时代的英雄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何时洒血暴尸疆场没有人知道。一场战争结束,有多少千千万万的女人成了寡妇,从此天天泪水洗面悲戚,忧伤地抚慰余生。
所以,王信照才如此纠结痛苦。女儿可以喜欢英王而不嫁英王,也许她的终身解不开这种心结。女儿博学多才,是心气极高的人,一般人她看不上,也不会喜欢。如果拖下去,一旦太平天国战败,胜保之流的人又杀了回来,上次提亲遭拒,如果抢掠怎么办,那不是更害死了女儿吗。他早就听说胜保一路打仗,一路抢掠良家妇女,哪怕黄花闺女,都难逃他的魔手。一想到此他更是胆颤心惊。如果这样,为何不考虑个万全之策,成全女儿。因为女儿喜欢英王,而英王也可能喜欢她,只是女儿一旦嫁了英王,就要承受在战场上丧夫的巨大疼痛,从此痛不欲生。
王信照要做这种关系女儿终身大事的决定太难了,已经超越了他正常的决断思维。
过了两天,王信照又把女儿叫到书房,关了门,神情严肃地看着女儿说:
“爸再问你一次,你喜不喜欢英王?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对爸说真话,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准说违心话。”
王玉莹还从来没见父亲如此严肃过,小时候做错事,父亲也总是笑嘻嘻地喝斥她。一见父亲现在紧绷的脸,往日的慈祥和微笑一扫而去,她不免紧张了。她含泪朝父亲点了头,回答了父亲的提问,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愿。
“好,爸成全你。”王信照说。
“爸,你成全我什么?”王玉莹疑惑地问。
“成全你嫁给英王。”
“爸,不要。”王玉莹一听,大惊失色,起身“扑通”一声跪到父亲膝下说,“我不要喜欢英王了,更不能嫁英王了,更不能拖累了全家往后遭灭门之灾。爸,女儿错了,女儿不再想这些事了。如果嫁了英王连累全家,我不会答应爸。”
“玉莹,你现在不嫁英王,等胜保的清军打了,抢掳你去,你怎么办?”王信照问她。
“我可以去尼姑庵做尼姑,也可以去上吊自尽,结束生命。我死都不让胜保玷污我,宁死不从。”王玉莹泪水长流地说。
胜保是清军大营的统帅,因为残暴和淫邪,成了江南一带民间恐怖魔鬼的代名词。大人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男人用来吓女人。王玉莹只知胜保曾派人来府上提过亲,而父亲委婉拒绝,不久胜保就被太平军赶跑了,打败他的人正是年轻的英王陈玉成。
“玉莹,你以为寺庙就清净吗,死了就轻松一了百了吗?一个人死了,他的父母,他的亲人是何等的痛苦。中国之大,有几块清净的地方,没有战乱,没有祸害,你现在找得到吗?”王信照悲愤地对女儿说,“不要有轻生的念头,不要对爸说这些令我心碎的话。到时候你死了,一家人生不如死,你安心吗?”
“爸,我该怎么办啊?”王玉莹望着父亲说。
“嫁英王,爸成全你。”王信照口吻坚决地说。
“我嫁了,家里往后怎么办?爸,还有妈,小妈,我兄弟,族人怎么办,不怕受拖累吗?”王玉莹摇头说。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爸几十年在生意场拼打,爸有爸的谋划。如果爸连你的幸福追求都保不了,枉自为人,枉自当江南首富。但是今天爸跟你说的事,对你妈对任何人都不准说,知道吗?”王信照站起来,伸出双手扶起跪地的女儿,又伸手替她擦眼泪说。
王玉莹朝父亲点头,她明白,父亲已经决定好了,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代价就是拿身家性命豪赌一场。她知道父亲一旦做出决定,谁都扳不回来,何况是为了她,她更扭不过。
王信照更知道为了心痛女儿,他是在拿身家性命在博弈,是豪赌。他结婚的时候,也是父母之命,媒人之约,正房就生了个女儿,为了家业继承有人,又娶了房妻子,生了儿子,可是这个女人时常弄得家庭不和,吵吵闹闹,他都在生了儿子后许久不去同房。他更不想女儿按照习俗,盖了头布,坐了花轿,没揭开头盖前连同床共枕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喜不喜欢了。他要为女儿破了这千年的规矩,嫁她喜欢的人。所以他才如此决定,他相信自己有这个应变能力,往后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都能掌控自如,从容。
也许王信照太富有了,才敢如此豪情。而一般的人、穷的人却瞻前顾后,把儿女的婚姻当作是发财晋升之路。他看到太多,从穷困中打拼或求取点功名的人,是如何趋炎附势,哪怕婚嫁也要从唯利趋势出发考虑。他不会,他宁肯为了女儿舍弃已经到手的成果。
王玉莹辞别父亲回到自己房中,贾玉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明究竟,跑进来问:
“小姐,老爷找你去了,你为啥还愁眉苦脸,一脸的不高兴?”
“多嘴多舌,到外边自个玩去。我不叫你,不准进来。”王玉莹说。
“知道了,小姐。”贾玉退了出去,替她关了房门,还贴在门边听着房内动静,一会,才自个没趣地走了。她又不敢走远,怕小姐叫她,只得在外边瞎逛。
王玉莹此刻心情复杂,父命难违,既然父亲已经决定了,就只有嫁英王,何况英王也是她喜欢的人。但是父亲的如此重大决定,肯定是父亲深思熟虑。她只有一点不明白,往后的风险,往后的灾难,父亲怎么去化解。毕竟嫁的人是朝廷的叛逆,父母和家人都成了叛属,按照清廷的戒律当诛九族。父亲不是不清楚,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得产业,为了一个女儿值得吗,如果父亲不是深思熟虑而是仅仅满足她的追求和喜欢,轻率地决定呢。她不敢多想,她已经感到身心疲惫,憔瘁不已,有些不堪重负了。但是她又相信父亲,深信不疑。
这些天,王玉莹还是像往常一样,照样去父母处请安,照样去小妈处问好,看看年幼的兄弟,照样像平时一样读读书,闷了就到花园区散散心。她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安排,什么时候婚嫁,婚嫁时候什么热闹的场景。她又不敢问,怕父亲说她心急。她更不敢向母亲和其他人提起。她只能默默在心里说:爸,为了女儿,你何苦啊。苦苦等待父亲,决定实现的那一天。她忽然想起李清照的绝句,便写了下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也许这就是她那时的心境写照。她不想悲悲惨惨戚戚了,既然是要嫁英王,就要有点英雄气概,就要有点献身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