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过了两年。团包岭村民正逐渐将苟大春儿子失踪的事淡忘的时候,一大早,苛大春逢人就说:“格老子的,我那狗日的儿子昨晚上回来了。跟老子五年不见,长成根纤担一样,站到面前都把我嚇他妈一跳。”
团包岭村民历来就有喜欢扯砣砣秧(聚众)的习惯,只要听说那里出了什么稀奇事,一窝蜂地涌过去看热闹。于是,苟大春的院坝里顿时站满了人,都来看看从团包岭里跑出去的毛头小子,五年后长成个啥模样了,使冷寂了五年的苟家院子又热闹起来。樊素花听说苟学军回来了,手搭凉棚朝苟家院子望了望,嘴角微微一翘:“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长的人模狗样。”
儿子回来,苟大春发现儿子虽然长高了,才二十多岁,嘴上两撇青须黑浓又刚劲,国字脸,皮肤随他娘,白白净净。白衬衫、黑西服、红领带,显得格外成熟老练,就像一个十足的老江湖,觉得与儿子的实际年龄极不相称。
苟大春久久端祥儿子,心里越看越欢喜。待人们散去,学军走到父亲跟前,深深一鞠躬:“爸爸,我偷了你钱不辞而别,让你伤心了,现在儿子给你赔不是。”
苟大春连连摇手,泪花在眼角打转:“莫说那些,你没有混成个二流子,当天棒(学坏),就没白亏我养育你十几年了。”
苟大春强忍泪花,说:“其实你出去后,我也跟着出来找过你,就是没有找着。这些年,你在外面做啥子。”
苟学军很吃惊,“你找过我的?你上哪找去了?”
苟大春:“华蓥山那边啊!”接着,苟大春又把他去华蓥山那边卖草蓆的事给儿子学了一遍。苟学军听了,噗嗤一笑,说:“爸,我去的地方差老远了,你就在华蓥山那边,当得到还在屋边边,你能找得着吗?”
儿子告诉苟大春,那年他对读书不感兴趣,就想出去闯世界打工,怕跟老汉说了不同意,于是就偷偷的拿了苟大春放在床枕头下的钱,先从洪州坐车到重庆,在重庆火车站犹豫了,因为他不知道往哪去,看到别人都在排队买广州的火车票,于是也硬着头皮买了广州车票。到了广州,苟学军嘞哈才晓得遭(后悔)了,人生地不熟,访问不到一个亲友或老乡在广州,他也试着去工厂打工,问了好几家工厂,都被厂里婉拒,人家工厂不收童工。眼看就有流落街头之虞,这时在广州街上遇到个好心人,人家看他一个半大孩子,如果不伸手收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广州,一旦流落街头,肯定有被黑社会利用的危险,于是就把他带到广东梅州一果园农场安顿下来……
当苟大春听到儿子被好心人收留,要来对方电话,立即掏出个旧手机拨打过去,好一阵感谢。对方也是爽朗人,听说学军已经到家,向苟大春表示恭喜,并承诺以后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挂断电话,苟大春喜孜孜地问:“那个农场主种的什么果子?”
“杨梅。”
“杨梅?”苟大春摇摇头,他没听说过,没有吃过,他务农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就围着白市、渠河、恒升转。如今五十出头了,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去华蓥山上老亲爷家。总共去了两次,一次是婆娘生了儿子苟学军,他上山去跟老亲爷家报喜,那次晓不得路,还是边走边问起去的。二次是第二年正月,三爷子第一回一起回门拜新年。再有就是这回,翻过了华蓥山,在邻水县境内赶了几个场。再在侄女慧博玻璃厂里,做了个把月的临时工。
“杨梅是个啥东西?”
“是这个”。苟学军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个盒子,哗啦哗啦倒出一把,递给苟大春,苟大春眯着老眼仔细看:粒粒干瘪干瘪的、样子有些黑、有白色粉末,好像是霉点。这下晃然大悟,这个在超市里见过,记得有点贵,见上面有霉点,以为是坏的,不敢偷吃。
“就是这样干的?它早先长成个啥模样?”苟大春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嘞样的,”苟学军解释道:“杨梅与其它水果不同,开花后结出的果果是青涩的,由淡红变成深红,最后又全变成黑的。它不是真的变黑,是因为太红了,所以给人的感觉是黑黝黝的。杨梅成熟后,有果贩子来贩到城里去批发、零售。留一部分摘回来,洗净晾干,再放在锅里加盐煮,煮熟后再晾干就是你现在吃的杨梅干。”
学军见爸爸犹豫,说:“它可好吃了,不信你试试。”
苟大春果真放一颗在嘴里,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酸……”就想吐。儿子噗嗤一笑:“第一颗感觉酸,多吃一两颗就觉得好吃了。”
苟大春连着吃了几颗,果然好吃。
过了会,苟学军问苟大春:“爸,小可呢?这些年小可怎么了?”
“小可?小可今年刚考上大学,放寒假回来了,昨天我还看见她了。这孩子不像她妈,对我可好了,你走后,她没少给我安慰。”停了会,苟大春又问儿子:“你走后,村里风言风语说,你们在耍朋友,你是被老师开除的?”
“别听他们瞎说,也不要信以为真玷污小可名声。再说,别个现在是大学生,团包岭村的金凤凰,我能配得上吗?”
“就是”。苟大春赞同,“我觉得你们如果相好,你和你那个亲娘妈不好相处。”
说实在的,苟学军这次回来,心心念念的就是小可,再有就是越来越年迈的老父亲,父亲需要照顾。小可怎么了他无从知道。想跟小可联系,可当时俩个都是农村的初中生,是没有手机的,只有依靠写信。却又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在广东山上搞种植,又怕信落入小可妈妈之手,信如泥牛入海不说,反而会使小可遭至母亲的一顿臭骂。
现在当听说小可已在成都读大学,苟学军更是感到自惭形垢,自己与小可已经拉开了距离,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苟学军心事重重,整天围着屋后的石谷梁子打转。遇到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也默不作声,只冲别个笑笑算是回答。苟大春也不知儿子怎么了,经常看见他站在团包岭上发呆,甚至一站就是一个下午。
团包岭,是团包岭村的制高点,站在岭上,能够俯瞰整个团包岭村。向东向南看,就是张家大沟。张家大沟,与其说是沟,其实是层层梯田叠成的水田塝,它水丰田肥,是全村的主要粮仓,一块宝肋肉。每年到了开春,油菜花盛开,站在团包岭上,放眼望去,已是花的世界,一片金黄。向西向北看,几条沟壑,纵横交错,小时候背猪草背篼到处疯跑的岩岩弯弯,记得还种有小麦、栽些红薯,但这些岩弯土壤较浅,庄稼长的不是很好。如今已经荒芜,杂草丛生,一眼望去,满目荒凉,了无生机。岩对面的康平寨,听老辈人说,古时雄伟壮观,寨城高墙厚,四周悬崖峭壁,有四门通向四个方向与外界联系,川剧《穆桂英攻打康平寨》,巾帼英雄与西夏名将白天佐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说的就是这里。可惜因为年久失修,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十分破败。目光延伸,向淡家牌坊望去,广恒快速通道尽收眼底。
苟学军在心里默默地想:党中央自2016年就成立了“精准扶贫”办公室,出台了一系列惠农政策,经过近五年的不懈努力,总体上使农民摆脱了贫困。但要真的使全民脱贫,必须要把这些荒地利用起来,让全民参与种植经济作物,这样才能振兴农村经济,才能使农民真正脱贫。想到这,苟红军一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石谷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扭头直下团包岭,径直回家对苟大春说:“爸爸,我不出去打工了,我想把大岩边那片责任地用来栽杨梅。”
“啥?”苟大春很意外。苟大春知道,那片责任地土壤没有三寸厚。以前种点小麦栽红薯,不要说太阳,就是月亮也要把它晒死。要想在上面种杨梅,你娃儿是不是脑壳发烧在打胡乱说?
“能成吗?那些地泥巴都没得,底下都是些石谷子泡沙石”。苟大春对自己的村貌了如指掌,他要提醒儿子,不能蛮干。
“我知道那些地土层浅,可以放炮,一个炮坑一窝树。这样施肥浇水不会流失,既节约成本又便于管理,结出的果子又甜又大。”儿子对这些地观察了几天,在心里已经有了怎样种植杨梅的底稿。
“听说邻村已经种了杨梅。你后来才种,能比得过人家吗?”苟大春对儿子的想法还是不放心。
“种果树是门技术活,不像种庄稼,播种下去了施哈肥浇浇水就有收成。果树栽培很有讲究,还要科学管理。就说杨梅吧,它的种类有很多,有东魁杨梅、白梅、大乌梅、土梅。其中数东魁杨梅个子最大,肉体肥厚,口感上乘,堪称杨梅之王。大乌梅汁多味甜,历史悠久。但是大乌梅有一个缺点,就是容易变质。而白梅呢,它吃起来感觉清甜,但是产量比较低。最次的就是土梅了,它个子小,核却很大,而且甜中还带有一丝酸涩。邻村种的是大乌梅,而我要种的是东魁杨梅,在品种上就占了它的优势。”儿子耐心的向父亲解释。
“照你这么说,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放炮需要炸药雷管,这些东西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苟大春焦虑地说。
苟学军安慰爸爸:“炸药雷管需要政府的支持。钱,我给梅州老板打了五年工,临走他给了我二十多万工资卡。我想也差不了好多。即使差,我向银行贷款。我想先请梅州老板过来帮我考察一哈,把哈脉,先看哈要不要得。”
“这样行,这样行。人家毕竟是老种杨梅的,有经验,如果人家来看了说可以,老汉一定支持你。”苟大春连声赞同。
苟学军说干就干。立即给梅州老板打去电话,说明他的想法,请老板过来给自己把哈关。梅州老板听说苟学军要在家乡种植杨梅,非常高兴,满口应承明天就飞过来,约好学军到重庆江北机场去接。
梅州老板如约而至,苟学军亲到机场迎接。一向抠门的苟大春一大早就去白云街上打酒割肉买蔬菜,请来跑腿主任的夫人做上一桌丰盛的饭菜。像迎接贵宾一样,叫来跑腿主任和村委会全体班子作陪。正巧,渠河镇的王镇长也在团包岭村检查工作,苟学军将他一并请来。使苟大春这套木结构老式木房宾客满座,蓬荜生辉。
梅州老板见了苟大春就夸学军这孩子有出息,办事认真,脑筋灵活,不管学什么一点就会,且为人正派。有多少像他这同龄的人,偷懒好闲,做事吊二郎当。学军这孩子跟他们就是不一样。说得苟大春俩肺叶子打扇扇,一张苦瓜脸笑得稀巴烂。
梅州老板顾不上休息,随同村委会领导班子从大岩边到穿岩洞至团包岭走了一遭,实地察看。捡起泡沙石、石谷子捻碎,放到鼻子边闻了闻,说:“这土质属浅层页岩,易风化,你们看,它呈黑褐色,说明有养分。学军的想法是正确的,栽树苗的时候需要放炮,要增加成本,但以后施肥浇水不会流失。沙土土质松软,不易长草,以后可以减少人工除草的开支,沙质土壤结出的杨梅更清甜可口。学军的设想完全可以实施”
“这里种杨梅纯粹是废地利用,你们看”,苟学军指向大岩边,“那里有口凉水井,是从岩上渗下的浸水。我们可以将它围堵成堰,再牵管至上而下成管喷。既省成本又省工时,这片地确实是块种果树的理想之地。”
跑腿主任听了苟学军和梅州老板的意见,当场表示村委会尽全力支持。王镇长也说要得,他回去与人防部门协调解决炸药雷管事宜。梅州老板表示他将鼎力相助,树苗由他提供,树苗免费,各人出运输费。
没几天,跑腿主任就将苟学军所需的炸药雷管从镇政府背回来。杨梅树苗也运到。苟学军立即请村民帮忙打炮眼放炮种梅苗。并在村委会公示栏内帖出招工启示:男工每日100元,女工每日80元,当日结清。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愿意应聘,紧接着一些像当年讽刺盛波尔一样的冷言冷语在团包岭村流传,甚至给苟学军扣上“科学家”的绰号。因为在他们想象中,在这一块月亮都晒得死庄稼的地方种植杨梅,除非你是科学家,要在这搞颠覆性试验。更甚者有人幸灾乐祸的说“种吧,等你杨梅树死了老子捡回来当柴火烧”。
苟学军正为请不到劳力帮他栽果树犯愁时,本村社员裴子敬、杨清柠、刘邦元一大早就来到团包岭。他们来干什么?外人是不知道,团包岭的好多老农民最清楚:他们这几个不惑之年的人,亲身经历过因团包岭村交通不便,受地理条件限制,过了不少清贫日子。他们巴不得村里哪个年轻人站出来,找条能致富的门路,大家也跟着发点小财,也算是落实了党的脱贫攻坚政策。如今听说苟大春的娃儿要在团包岭荒石谷梁子上种杨梅,却被村里那些球经不懂的黄棒嘲讽取笑。这些古道热肠的人,最爱乐于助人,主动来到团包岭苟学军的杨梅基地,帮苟学军打炮眼、填炸药、平地垅,他们要免费为苟学军栽杨梅树。
这下更使何四清、杨德福坐不住了,他俩是最见不得别人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于是,就把杨大成、杨中成、杨小成那一帮团包岭村所谓的天棒、黄棒、咬卵匠们纠集起来,在苟学军放了两三炮的时候,围上来坚决阻止苟学军再放炮。说是炮声吓倒了他们家的猪儿,飞石也落到了他们家房顶上……
帮到苟学军做活路的人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杨德福和何四清:“你们太不傢话了。人家在自家地里搞经济作物,碍到你们啥子事了。再说,党中央正在农村打扶贫攻坚战。国家都鼓励社员搞多种经营,脱贫致富,你几个二流子有啥权力来阻止别人施工呢。”
一直在远处观察事态发展的王镇长和跑腿主任见那几个无赖阻止苟学军施工,走上来大声喝止:“你们闪开,让苟学军再放一炮我们看看!”
大家隐蔽。“嘭”!一声闷响,地下微抖,一缕白烟从响声处随风飘散,几片碎石散落五米开外,跑腿主任怒视着那几个无故生事的人:“看到没?响声还没有我说话声音大,能吓倒你家猪儿吗?几个小石子也在五米内,你家离这里500米都够不着,碎石能飞到你家房顶上吗?你几氏爷子球本事没得,除了伸手向政府要嘞样款那样钱外,就是爱想些歪门子耽误别人搞正事。你们再在这无理取闹,当心我叫派出所民警来把你们抓去学习几天!”
有王镇长和跑腿主任在这坐镇,苟学军种植杨梅才得以顺利进行……
转眼三年过去,也到了杨梅开花结果的时候了,张小可老早就想来苟学军的杨梅基地看看。看看传说中的“科学家”,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把杨梅鼓捣成啥模样了。无奈妈妈跟的紧,樊素花要看紧女儿,绝对不能让这俩个悖时砍脑壳的私下见面。所以小可走哪里,樊素花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到哪里。有次他们一个在岩上一个在岩下不期而遇,小可正要向苟学军打招呼, 樊素花故意抬高声音咳嗽一声,以示警告。无可奈何的小可只好背向妈妈,偷偷地向苟学军摆摆手,会心的一笑。那个情景哟,真的像有一首歌唱的:
哥哥望妹泪花流,
妹妹想哥在心头,
有心与哥说说话,
妈在身边难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