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投入到作为民警的工作中去。那是民警室成立后的第二天早晨,那时,吴梦刚刚起床正在梳洗打扮,她哥嫂的门店还没有打开。听到民警室有人敲门,我和杨书记几乎同时从寝室里出来,我们同时到了前面。是辖区的一个治调主任前来求援。治调主任姓甘,一副猴急的样。我给他递了一杯凉水,他接过就喝,喉结动了几下,一杯水立马下肚。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不愿意耽搁,就像时间耽搁不起似的。既然人家是来求援,一定是他有处理不了的事或者是有难度的事。民警室就是管这些事的,推脱是肯定不行。杨书记应对过许多民事纠纷,棘手!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民警室刚成立,我俩总不能关了门都去。本来是应该我去的,今天又约了人到这里研究治安管理的事,你看——” 我说:“那就我去吧?”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就是想让我去!他是想试探一下我的办事能力。杨书记说:“那就辛苦你。事不宜迟,你赶紧和甘主任一道去吧?”
我和甘主任各人骑了一辆自行车。他骑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可能是他们村委会统一配置的。我骑的是半新不旧的普通牌子的——是我从家里骑出来的。我想,我们民警室的民警以后要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就好!甘主任说:“邹警官形象挺好,您挺英俊、挺威武。”我心里说,你的车比我的威武。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形象,头顶大缘帽,带国徽的;身穿民警制服,带有两个麦穗的领花、两个盾牌的肩章。人靠衣服马靠鞍,谁穿上这身制服不让你威武呢!我说:“你给我说一下发生的事情吧?”我们一路走,甘主任就一路给我说起民事纠纷的经过。我们并列着走。路况并不是很好,也是石子铺的路面,有些地方已经走出了坑坑洼洼。路面也并不宽敞,两辆拖拉机勉强能够错过。那天,我们有需要给迎面来的人、车让道时,都是甘主任主动地加速或减速,他总是把好走的路面让给我。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第五生产组的张五有四百多只鸭,他平常放鸭无非就是在附近的水沟水田里。第七生产组的王七讨嫌张五的鸭子——鸭子在成长的稻田里觅食也可能给作物带来损害。王七昨天夜里在自己的田埂上撒了些拌了农药的谷物。张五今天早晨就被毒死了十多只鸭。张五是个病病歪歪的人,他曾经患肠癌,肛门都改道在腰间了。但他仗着自己是个病弱的人,在地方上有时就撒点儿泼,别人也不好动他。他今天早晨发现死了鸭子之后,立即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就回身从自己家里拿了一把菜刀去王七家里闹。王七家里人都躲避开了,只王七一人没躲。他不是打不过张五,也不是怕张五手里的菜刀。他是让着对方。结果王七被张五的菜刀砍了两下。还好,伤得不重,只是有刀口,出了些血。甘主任说:“张五这人在地方上可怜又可嫌。”我问现在他们人都在哪里?甘主任说都在村部的卫生室,由两个生产组长照护着。他说,村部和卫生室在一处。
甘主任所在的这个村是民警室辖区内最偏远的所在地。我俩骑自行车耗了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村部。村部来了一位着装齐整、威风凛凛的警察,吸引了许多眼球。甘主任把我请到了挂有“治调委员会”招牌的办公室里。我说:“把当事人双方都找来吧?”甘主任沉着冷静,他给我泡好了茶才出门外。
不一会,甘主任带进来一个中年人,对方灰头土脸,有些佝偻,晴好的天却穿了一双深统靴。我知道放养鸭子的人都穿这样靴子的。我想,他一定就是张五。甘主任指着墙边对他说:“你先在一边立着。”甘主任又出了门外。
甘主任前脚出门,留下的人便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他笑脸给我递烟——一副卑躬屈膝的样。他边说:“干部,我是穷苦人家,您一定为我作主······”我打断他说:“我不抽烟!”他在我面前开始往上卷起又旧又脏的内衣,他肚子上系有一个小塑料袋,他把那袋子解开,边说:“我是得了癌症的人······”我在路上已经听甘主任说过了,这人的肛门改道在腹部的。我看了一眼,有些恶心。我说:“你事先给我穿好衣服!”
甘主任再次带进来一个手臂上新缠了白色纱布的中年人。
办公室相当简陋:一张办公桌,和办公桌配套的一把办公椅,有几把木制的长条椅围放在墙边。甘主任从相邻的办公室又搬进一把办公椅放在办公桌一侧。他让两位当事人在办公桌正对面的条椅上坐下。他让我坐在办公桌正前面的办公椅上,然后,他自己在办公桌一侧的办公椅上坐了。我们和当事人是对面坐着的,界线划分得很清楚。对方的椅子低,我们的椅子高,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然后,甘主任一巴掌用力往办公桌上一拍——让我一惊。他大声地向下面的两位宣布说:“现在开庭!”他逗得我几乎要笑起来。他其实不能说“开庭”的,说“开始”就行了。然后,甘主任请我讲话。办公室外的窗边挤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我必须严肃,我现在是他们心目中的法官。我把随身携带的“讯问笔录”信笺从提包里拿出来请甘主任作记录,我便开始讯问。
我首先让张五讲述事情经过。他讲述的和甘主任先说过的差不多,只是他拿刀到了王七家里时,他说是王七先来抢夺他手里的刀,这样两人才动了手。
王七说:“分明是你先行凶!你都砍了我家的东西了。你敢说不是你先行凶······”
我也拍了一下办公桌,厉声喝止:“你给我放规矩点!没让你说你说什么?”我继续说:“张五说完!你若是说的与实事不合,我追你责任!”张五说他说完了。我说:“你保证你所说的都是实话?”“是实话。我保证。”我让他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名字并按了手印。我之后要王七讲。双方讲述的出入不大。
我年轻,毕竟涉世不深,也没和甘主任商量一下就判决说:“这件事情作两段处理。前一段是毒死鸭子的事,后一段是打架斗殴的事。村里都知道张五不能下地劳动,以放养鸭子为生计,他鸭子往你田里过一下又会给你带多大损失?你却毒死他十多只鸭子!这前一段是王七的过错,王七负全责。我判决:毒死的鸭子归王七,鸭子按照市场的价格值多少钱,王七如数赔偿给张五。”我对王七说:“你服不服?”王七说服。我接着说:“这后一段,张五的鸭子被人毒死了,你完全可以找甘主任调解处理,你却持刀行凶——不管你是否行凶!本来应该关押你几天!现在伤者为重。我判决:张五负责王七的全部医疗费。另外,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王七和张五都必须得到治安处罚。”我对他们的治安处罚都是罚款——都只是意思了一下。
我当场便把赔偿、负担、罚款都让他们清了。我再次问了他们,对他们的调解服与不服。都说:服从。我又说到了处罚,我说如果对违反治安管理的人不以处罚,以后的社会治安就不像话了。他们也都说:应该处罚。
事毕,我和甘主任离开村部。甘主任对这次事情的处理非常满意,他强拉我到他家里去吃午饭。他家离村部并不远,到了他家,他和他老婆用粮食把鸡骗到屋里,随后关了门活捉了一只,然后杀了。他又到后面的鱼池里去叉了一条大青鱼起来。他老婆做饭,他陪同我看电视、喝茶、叙话······直到我酒足饭饱才放我走。
杨书记在民警室里很为我担心,他时不时在民警室门前张望,见我回来,他忙迎上前:“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很顺。”我便向他作了工作汇报并缴了治安罚款。
那天,吴梦问我早餐没见到人、午餐也没见到人,到哪里去了。我说,到哪里去?工作嘛,就这样。显然还是有些装。杨书记和万师傅在旁边都感觉得好笑。
那天,我很想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他们知道后一定会高兴的。
民警室成立没几天,杨书记向派出所请来了援兵。事情是这样的:
新裕的土霸王在买猪肉的时候,嫌割的肉太肥而骂了卖肉的师傅,那师傅回了句不太生硬也不算太顺耳的话,这样就被土霸王打了一顿并且把卖肉的案板给掀翻了。现在人家被打的肉贩告上门来了。杨书记是新裕人,又是这里的土皇帝,但他要对付这土霸王心里还有些发虚,就像许多朝代都有权重的王爷一样,权臣祸国,有时连皇上也是不敢轻易地对他动弹。不管不处理是绝对不行,若糊稀泥,原告方肯定不服,这样对民警室、对自己都有损形象。他一边胆怯发寒,一边就作出了请援兵的决定。
派出所派来的警察其中一位是身高一米八出头、长得白白净净的杜小平,另一位是郁所长的儿子郁文。杜小平原来是公安局刑警队队员,他对待那些不守本分的人就像对待自己的仇人一样,虽然不至于不共戴天,但栽在他手里,总少不了一顿挨揍。他因此被贬到了下面的派出所。杜小平来到民警室,他向杨书记打听了事情的前前后后,他还没亲自过问当事人呢,他到了办公室只对两位当事人说:“哪位是‘土霸王’?‘土霸王’给我留下,其他人走开。”别人出去了,他要我和杨书记也出去,他身边只留下了郁文。“碰”的一声,他把门关了个扎实。这时民警室的办公室外面早被人们层层叠叠包围,都想见证这些警察是怎么对待不可一世的‘土霸王’。尽管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从门缝和窗户里看到室内。杜小平对待‘土霸王’不温不火。他说:“你叫土霸王?是谁给的封号?”对方掏出香烟来递他一支,被他有力的右手拦住。又递给郁文时,被杜小平一把将他身子拽过来,他说:“你跪在地上!”‘土霸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接对方的眼光。他极不情愿地慢慢跪在杜小平身前。杜小平继续要紧不慢地说:“把上身的衣服剥了,把裤腰带解下来。”杜小平接过对方的裤腰带——是一条有着大铁扣的皮带。他不由分说地把那皮带举起来打在了‘土霸王’的背部。他接着一下接一下地狠狠地打下去。‘土霸王’起初吱也没吱一声。他是一条硬汉。但他终于坚持不住,不仅杀猪似地嚎叫起来,还叫着亲爹亲娘向对方求饶。杜小平把对方的背部都打乱了,那皮开肉绽的,他自己也有些心痛。他说:“还敢在地方上霸道吗?”“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我一定循规蹈矩。”“你得给我立下保证?”‘土霸王’哭腔着说:“······你要怎么都行。我都听你的。”郁文写了条款让‘土霸王’签了字。这时民警室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了,首先走出大门的是杜小平,他是唯一打击了土霸王的人。他的高大身材吸引了人们崇敬的目光。
民警室得到了地方好评:除邪扶正、中流砥柱。
但也是杜小平,当天,他为民警室树立了光辉形象,却也抹了黑。吃饭的时间还没到,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理发了,他便和郁文一道去了一家发屋。
他们来到的发屋里有四个服务小姐,小姐们见两位警察进门都起身恭迎。她们先一会都到民警室去看过热闹,都对这个高大身材的警察投去了崇敬的目光。此时,她们能不恭迎吗?
杜小平对四位小姐挨个看了一遍,点了四位中一位最漂亮的。
郁文问被杜小平点中的那位说:“你们这里理发吗?”
小姐说:“当然理发。打着发屋的招牌怎么不理发?”
杜小平没有了先前的严肃:“有的发屋仅只是打着这个招牌。”
小姐也笑了:“发屋不理发,还能做什么啊?”
郁文说:“你说还能做什么?装!”
小姐便笑。另三位小姐也忍俊不禁。
杜小平开始理发,郁文和另三位小姐谈笑着。郁文和小姐们谈笑风生。杜小平有些按捺不住,他也想参与其中,却被理发的小姐控制着,每当他脑袋稍微有点偏动就被对方强按回去。他也想和小姐唱对台戏,但他看到小姐手中的明亮的刮胡刀,心里又有些胆怯,如果出一点小意外,这能怪谁?杜小平没法,只有忍受。
理完发,杜小平和那漂亮的发屋小姐开玩笑说:“看不出你力量这么大,一点白嫩嫩的小手把我的脑袋扭过来扳过去。看你的手是怎样的?”他有些轻浮地抓住了小姐的手,并做了另外一个较为轻浮的动作——在小姐白嫩嫩的小手上亲了一下。
小姐并没有反应,当日相安无事。
可不几天杜小平再次来到新裕时,那发屋小姐去亲近他,他却没有理睬。于是便有了传闻:某民警有流氓行为,某民警作风不正······连杨书记在新裕有情人一事也议论纷纷。
杜小平以后仅在派出所呆了一阵,他一次在审问一个小偷时把对方打成重伤,对方有一位亲戚是一个有来头的人,一层一层把他告上去,他终因不适合当警察而被警察队伍驱逐出列。
民警室是许多领导人的驿站。镇里管辖区太大,在新裕又没有其它机构,和杨书记相识、相好的,有自报功名的,便到这里来歇歇脚、吃一顿便饭。至于派出所领导的光顾,那便是理所当然的了。而往往这时,杨书记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现一番,尽地主之宜。假如是所长或是所长夫人到来,总是不使人空返,送几十个盐蛋、松花蛋也是意思,这笔开销我们便用招待某领导办某事的餐费单据给报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