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军再次打电话通知我,让我把合同书带上。我心里有数,我和他并无其它业务合作,无非是吴梦又联系上业务了。果然他小车开来时,吴梦坐在里面的后排。我和她不方便坐在一处,我便坐到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位。
这一次尤军让我唱主角。我们业务的对方是周懂的同乡,是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在吴梦把我们和对方分别作了介绍之后,我便和对方开始洽谈。已经有周懂的关系作基础,合同书很快签订。
吴梦在一个月之后又接下了一单。这一次尤军仅作了一下陪衬。再以后的一次,尤军只甘愿是一个司机的身份,他甚至于理也难得理会什么业务的事,连对方也不去打听或者见上一面,完全由我和吴梦去做。但我和吴梦只是默默地做事。我们并无其它的言谈。当然谁都没有而且也不愿意触及到我们过去的伤痛。
这一天,我们送吴梦回了她住处后,在返回的路上,我对尤军说:“她听你的,你劝她辞了工,出来专一跑业务吧?”
“我知道你的心思。”尤军说,“只怕她辞了老周的工,以后和老周的关系断了,那边的业务就会有风险了。”
“我宁愿少做业务,而不愿看到她呆在那老头那里。她现在每接下一笔业务,别人都要提到周懂、周懂······他们总是用不正经的眼光去看她。每当那时,我的身体上就像沾上了一身的虫子,使我浑身不舒服。而且这些虫子还往我心里钻。太折磨人了!”
尤军笑起来:“你不要把每一个人都想象得那么卑鄙龌龊,洁身自好的人还是有许多的。你这人不就算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吗?我在这方面也还能把持住。可能我们身边还有许许多多像我们这样的男人女人。也许是你自己看人的眼光偏了角度。”
“我这人不经事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好人品。我在读初中三年级时,我被某空军部队相中,我都一心准备要走了,那一段时间,我虽然也上学,却是荣光地等候通知。结果,因为我的祖父是地主,我没有被录取。那一次给我的打击,使我足足两年的时间没有振作。我真的不经事的。这太让人煎熬了!”
“你既然这样想,我等会给她电话。只是以后业务的事,你不后悔就是。”
“我当然不后悔。没有那业务,我就不信还过不了日子不成!”
尤军一直感到好笑,他笑里头有许多含意。我们是兄弟,都心有灵犀的。
当天晚上尤军就吴梦的事回了我电话。他说是我把事情想像得太复杂了。他查询过,其实吴梦一直租住在一个平常的生活区里,她并没有和什么人有过什么过深的往来。他提到向吴梦建议辞工的事,吴梦已经同意。他说,她在那厂里呆了这多年,都多少有些感情,也不能说走就走了。
我为自己离婚的事非常纠结。我为这事往来于家里和深圳都跑了几趟了。那天我刚从家里返回,接到杨书记给我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吴梦的父亲刚去世了。我以前拜托了杨书记的老婆,要她以后帮忙留意吴梦家里的事情。她现在便把这事告诉杨书记。我一直在寻找和制造一些偶然的机会要和吴梦单独接触。我想,我应该前去悼念,好歹我和吴梦现在也算是同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要去的,至于能不能和吴梦碰到面都是次要。
我到新裕吴老板家时,我见到的并不是死了人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我以为是,会有许多人围绕着死去的人嚎啕大哭。屋里屋外确实有许多的人,却并没有哭丧的声音。相反的倒显示出红白喜事的那种热闹来,几个道士在做着斋事,间断的锣钹声加上门前不断的鞭炮声振得人耳鼓难以承受。我学着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一样在死者遗像前燃了三柱香,然后磕了三个头。我磕头时有孝子吴老板作陪,磕了头之后他便扶我起来。我想,我的到来,他一定很意外。在这里的所有人,我发现只有他脸上显示出一种沉痛。他和我握了手,我们握手时我从那力道上感觉得到他仍然把我当作是要好的朋友。
那位在冰棺里躺着的已故的吴老,由于死于突发性疾病,他那魁伟的身材并没有见瘦削,在他身上也并没有发现死亡带给他痛苦过的痕迹,他很安详,像是熟睡之中。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最先注意到我和吴梦关系的那些微妙改变。其实,或许他是出于对一个民警的尊重,或是出于对一个年轻人本性的喜爱,我第一次光顾他小店时,他脸上的笑容就是那样的慈祥和充满着善意,这慈眉善目一直留在我脑海里,我也一直对他充满好感和尊敬。我即将成为他准女婿的那段时间,他对我的笑容不仅仅是慈祥和善意,那是出自内心的欢喜。他脸上那种欣慰的笑容也时常会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而我却辜负了这位老人家。我在冰棺前默默地祈祷:尊敬的老人家,原谅我吧?我是多么的爱你女儿,我多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只要能唤醒她对我的爱恋,你尽管惩罚我——我毫无怨言。她是我心中的最爱,愿得到您的保佑,成全我们吧!阿门。
以后我又随着送葬的车队一路送行到殡仪馆。这一路上,我有意去坐到了吴梦的嫂子万师傅的身旁。我问她:“这一次吴梦没有回来吗?”我们便谈开了。
万师傅说:“她不应该的。不管老头子生前怎样,总还是她亲身父亲,至少对她还有养育之恩。再说,老头子也不一定就有什么过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母亲过世了,难道说老头子就应该一个人过下去?”
我替吴梦说话:“她是对她母亲的感情太深了。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她现在可能要比她哥哥、比你们任何人都更加伤心痛苦。这里的人都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她是不愿意让旁人看到她为死去的人悲痛欲绝。老人家都已经走了,生前对老人家不怎样,在他死后,吴梦不管再怎么做,旁人也会责怪她,觉得她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了。假如老人家现在只是病危、还活着的话,她一定回来了,她一定会很虔心地对老人家说‘对不起’,她会忏悔自己的过错,她会看着老人家满意地闭上眼睛。可是,老人家走得太匆忙了。她其实很孝顺。”
我说的都是内心话。我也似乎懂得了吴梦当初为什么没有去学校直接找我而是去了我姑妈家里,因为她知道我又成为了学校里的一个学生,如果找到学校去,那样会使我难堪。她便承受了。她没有想到,别人会误解她,正像现在,许多人肯定在指责她没有参加她父亲的送行一样。她即使以后回来,她在父亲的坟墓前如何祭奠,如何伤心痛苦,又有多少人理解呢?
“听说你和杨书记的业务很好,都成为大老板了?”万师傅说。
“过日子。”我把话题扯到一边去,我明知故问:“吴梦的情况一定也很好吧?”
“是她的老板待她好。反正人长得标致,年纪又不算大,追求的人多吧?”万师傅之后说:“她也应该成一个家了。可她就是在这方面不理会别人,谈到这事她就绕弯子走。”万师傅又说:“你没有她的消息?”
“她是不会理会我、不会原谅我的。假如她以后回来,请你告诉她,我来给父亲送行了。”
“难怪你这两天自始至终跟随的,你都把她老头子称‘父亲’了。我看这队伍里只有自家人、亲戚、帮忙的,怎么你会参杂在中间?吴梦没有回来,别人也会朝这方面想。你本来也就做过这老头子的几天女婿。”万师傅说完便笑开了。
我以后告诉万师傅,说我的婚姻很不幸,近来在办着离婚的事情。我说不超过十天,我的那段婚姻就会彻底解除。我之所以对她这样说,我是对法院寄予了厚望。
殡仪馆并没有挂一个写着“殡仪馆”字样的牌子。我以为即使是不挂牌,也应该在一路上画几个狰狞的骷髅或者别的什么。出乎意料的更是,这里却显得分外生机勃勃,那绿化建设比较一般地方都要更好上一成。进到院里,那里面有冬青树,有木槿花,围绕着院墙内边有矮矮的一路太阳花,那应该绿的比外面的世界更加显得绿油油,那开花的更盛更显生气。我蒙昧地想,这大概是那些尸骨化作了肥料,那些灵魂在这里再生吧!
哀乐响起来,我们再次到遗体前跪下,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我此刻仍然在想,这位老人家还遗憾我和他女儿的事情吗?他还是对我充满希望的微笑吗?他恨自己的女儿没有到来为他送行吗?他现在见到了已故的夫人没有?他们的灵魂可能已经在一起了······在我走神的时候,一曲哀乐已经结束,但我仍然跪在那里,那时老人已经被抬走了,别人都已经站立起来。我就这样跪着,像是儿时正在接受老师体罚的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不一会儿,我们看到了那烟囱悠悠地吐出了烟雾。
我想,人生短暂,生命可贵,我们都要懂得热爱和珍惜。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也会和老人家一样就到那不知究竟有无的世界里去了。属于我们的幸福,我们应该努力去争取,不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