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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厚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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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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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眼泪》连载

第二十三章 停薪留职

我大学毕业后调到了县城里上班,并且已经安家在城里。我上调到县城里来完全是我大姑父施展的能耐。人的一生中总有过或多或少的转折,只是有的转折处来得突然,令人始料不及。有的人得逞于一时而心情大快,而有的人却事与愿违。

那一天,新上任的局长找我谈话。局长说:“小邹啊,你是我们局里的一员虎将,你到新裕镇去协助郑所长的工作吧?你年纪轻,到下面去锻炼锻炼。”

我心里不平衡了。我上香拜佛了几年才进到局里科室来,假如要到下面去,不调整不是更好吗?我调上来,一方面是想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另一方面是想在社会上较原来高一层次里闯荡、干出一番事业。新局长这不是喂人心灵鸡汤,这是喂人迷魂汤药啊!我这样想着,开始对事业、对前途灰心。我知道,不管我是否听从安排,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回想起近几天,我虽然照常在办公室里上班,却无所事事,我偶尔觉得闲得简直有些无聊,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行尸走肉。原来新局长已经有他的打算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是坚持着和颜悦色地和局长交谈了一会。局长对我说,到下面去更能显出成绩来,他是把我当作了一员“虎将”,我年纪轻,到下面去锻炼锻炼,是局里以后的接班人的候选。不过局长说,我万一不愿意下去的话,当然也会另行安排,但不一定是我能满意的。我想,到下面去简单,要调上来又谈何容易?在现在的社会里,若没有了依靠,尽管你的奠基是硬朗的,又何处搭乘那上升的阶梯?我本想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办点事、多辛苦,“不负青春、不负时代”,难道说我在局里就干不出成绩吗?而且在局里会有更多的机会表现自己。我又想,假如我拒绝了局长的要求而留下来的话,局长对我一定有想法,他会更加轻视我而压制我。我这样想,对事业、对前途更加灰心。我甚至对自己以前曾用心良苦和所作出的努力而感到后悔和羞愧。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我决定给我大姑父写一封信。他已经给我帮了多次的忙,我不好意思再直接去求他了。我想,就间接再求他一次吧!用书信的方式也许比口头的表达会效果更好。我于是提起笔来。

书信的一方面意思是我对事业对前途的灰心和沮丧,表明自己不会在单位里竭尽全力地工作了,甚至不打算作什么工作的,我已经不想在这方面有什么成就,我只是把这个岗位当作寄生之所,我将在其它的方面去作一些努力。

——这一段的意思其实是,因为我再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了,我于此感谢我大姑父费心尽力让局里接受了我,而我却辜负了他给予栽培的心意。

书信的另一方面意思是,我在作最后申援,乞求我大姑父怜悯我的处境,企图他再次出面使我满意的解决好我的问题。

写完信,我觉得自己的手段是多么的一种卑躬屈膝,多么的下贱和卑鄙!我深知这信并不能给我带来多大的好处,只会更加加深局长对我的不良印象,这样换来的也许是苟安一时。我又想,即使我以后能顶上一个正经材料的用场,那我将继续迎奉拍马、卑躬屈膝、拼命地钻空子、拼命地去挤,这就好像我将被排挤到下面所里去一样的去排挤别人,这是多么的无聊啊!

我拿着写好的信来到邮箱前。我感到自己无比的讨厌和憎恶那趋炎附势之辈——这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是多么的虚伪!我想,我们都应该过实在的日子,都应该有自己做人的尊严。但我仍然把书信投寄了出去。

下了班,我低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因为还要和妻子一道去赴她一个朋友的婚宴,虽然低着头、满带着心事,但脚下却不敢怠慢。我这样走着,差一点和一个女孩撞了个满怀。我心里说:邹晓明,你在做什么啊,瞧你心不在焉的样。我正要道歉,这女孩瞪着我,她愣怔了一会,神情十分惊讶,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来:“邹哥,是您啊?”这女孩有点儿面熟,我仔细在脑子里搜索,我认出了她——虽然近几年来她的长相和身材都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真没料想到会和这个女孩邂逅,她是吴梦以前缝纫店里的徒弟。我说:“你是小俞?”她有些兴奋,她原本不是一个多话的女孩,可她说:“我和师傅现在在深圳一家服装厂打工,师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她仍然是一个人过着日子。”她并且一连串地告诉我说:“师傅在您离开新裕的当年就外出打工了。她起初是在厂里做缝纫,以后做裁剪,再以后替老板管人事。老板是台湾人,服装厂办得很景气。”我不知道该对这女孩说些什么。她接着说:“师傅有手机,我把她的号码给您。”她便从提包里拿出笔和本子来。她把吴梦的电话号码和详细地址写了下来,然后把那页纸撕给了我。女孩说,她也在吴梦所在的那家工厂里上班。我向她打听吴梦近来的生活,她说:“您和师傅直接联系。”我和这女孩说客气话要她到我家里做客,她好意谢绝了。

和这女孩相遇,我心情好了许多。

六年前,我离开了吴梦。六年了,都已经过去六年了。我以为和吴梦的事已经划上了句号。

时间过得真快!几年不见,小女孩都长成大人了,她居然还这么懂事。我神经质地脱口而出:“懂事个屁!”这自言自语的声音好像太大了一点?还好,我的话声并没引起旁人的注意,要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哪根神经出了什么毛病。我环顾四周,那女孩也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我一路走着,而不再是低着头。我知道,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这样愉快的心情了。我心里又对那女孩开玩笑说,你是什么意思嘛!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以为我没有妻子吗?还要我去追求你那师傅不成?真是!

很快,我和李艳去赴她朋友的婚宴。现在这方面的应酬愈来愈多,红白喜事是理所当然,但多数人却是以做生做寿、升学、乔迁之类的由头,他们宴请亲朋好友而收取礼金。这样礼尚往来,也正是人们交际的好场所。

婚宴设在宾馆里。新郎新娘和他们的父母在门前的一旁一字排开,他们对每一位来客彬彬有礼。宾馆里正显出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一俊男一倩女在大银屏电视机前表演,他们绝不逊于电视里地方台的节目主持人,一些漂亮又衣着齐整的服务小姐穿梭在来客中间。

我们到来得比较早,李艳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不断和一些熟人打着招呼。我们通过相识的人介绍又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我们将成为他们以后宴请的对象。在这里不乏有头有脸之士,许多人为抬举他们便主动前去招呼。一位相识的人介绍我俩认识了一位副县长的公子,我主动和他握手,但他却显出有些傲慢,这使我对他很反感。李艳也流露出对许多人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些人大多是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地位的人,至少在李艳心里是属于这类的人。

不一会,宾馆里已经挤得满满实实了。由于我的个性仍然有些怪僻,我带着李艳找了角落的席位。李艳的双眼四处张望,人们在相继落座。我身边的两个空位被刚才挤到的两个成年人坐上了,他俩是乡下人,他们穿着的衣服已经相当陈旧,他们头发枯黄而没有一点发型,像一团乱稻草;两个人都没有刮脸,不齐整的胡茬长到了脸面和脖子里;他们脸上的皱纹被太阳和霜风煎熬得像刀刻的一般;他们的一双手哪里比得上城里人的滋润而光滑,那几根手指简直似枯死的细木头。乡下人的到来使李艳的目光像躲避瘟神一样,她拉我离开,要求换一下座位。我却已经热情地向乡下人打了招呼并和他们交谈起来。和乡下人攀谈的兴致远远超过了李艳给我的“关怀”。我从两位乡下人的话里了解到,农村这一年的形势简直糟透了,农田的负担款虽然减了下来,但农副产品却在不断降价,可恨的是,农药、化肥、种子不但涨了价而且时常还出现一些劣质和假冒的产品,关键是农田里不知道究竟应该种植什么才好,上面又限制棉田的面积,号召种蔬菜却又没有好的销路······我的表现使李艳大为失望,好像我这样做有损她高贵的人格。她不待我们散席便提前离开。

回到家里,李艳对我唠叨说:“见到那些乡下人,我就没有了精神,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他们一点儿礼俗也不懂。”

我并没有指责她。她在宾馆里的神情其实很有些做作,她自命清高而对他人不屑一顾。只有和她生活在一起才能彻头彻尾地了解她,她是多么的虚伪!

她继续说:“他们还有趣说自己只给了五十元的礼金,还得了一个红包,还在宾馆里入席······这是怎么好意思的?”

我想说,许多城里人,他们出入于宾馆、歌舞厅、夜总汇、娱乐城······为满足这种高消费的虚荣,他们不惜采用一些卑鄙、龌龊的手段而捞取国家、集体的财物或榨取老百姓的血汗!但我没有对李艳这样说。我往往就这样忍气吞声。我和李艳之所以能维持正常的夫妻关系,不仅是我在工作方面不断进取的结果,还在于我对“忍”有良好的修行。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不能入睡。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不适应所处的环境。我虽然忙于应酬,但我内心深处却和我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讨厌迎奉拍马、卑躬屈膝、投机钻营的人,我更加憎恶高高在上、装腔作势、盛气凌人的人······我努力不去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但一件心事放下,另一件心事却又浮起来,我反复不能理解的是,吴梦既然选择了外出打工,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坚定地来找我而放弃了我?我其实为我们的那场爱情付出了努力。许多事是以我个人的能力无法化解的。但我对吴梦的事情终于也没有太深的追究,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我却对于“打工”这个词有了些兴趣,我第二天便开始暗地里对外取得联系。

——我在新裕民警室工作时的同事杨书记,他在广东做屋面防水的业务。他机遇不错,在我离开新裕的第二年,通过我的中介,辗转由尤军介绍给了他父亲做防水生意的业务员,他当年就赚了好几万元。他接着单独做,在最近短短的几年里,他已经拥有了近百万的资产。我和他虽然谈不上感情深厚,却也还比一般关系超出那么一点,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当我提出要给他打工时,他起初显得难以置信,以后他热情地对我说,如果我真的想出去发展,他将在资金和业务方面全力给我帮助,直到我能够单独作业为止。我自己觉得对他的为人非常了解,我怀疑他可能是出于应酬的客套。

——我曾在我们本镇的砖瓦厂里码过窑。由于镇办砖瓦厂的规模较大,自然造就了许多企业管理和砖瓦技术方面的人才,以致有位领导说,这家砖瓦厂简直成了行业技术人才的摇篮。这些人才却纷纷走出去开辟自己的天地,他们当中有部分人已经成为砖厂的老板。在砖瓦行业中,我们熟识的人几乎组成了一个网络,我有一位码窑时的同事和朋友,他原本有些调皮捣蛋,但他在这网络中却深得同行的敬重。我和他联系上,以他的神通广大,果然能给我承包到砖厂。在我心中,他是一个实在的人。

我很快决定了停薪留职外出打工。一个人如果你本来生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间想到要外出打工?为什么要改变本来美好的环境而到一个未知的环境中去?其实,我不仅是仕途遭遇到阻挡,而且我的家庭也使我感到非常沮丧。我是想改变一下生存的环境。我想要逃避现实。

我的决定招惹了不少人的反对。我没有必要理会他们。

但我妻子李艳说:“你在单位上搞不好,做其它事不是一样的搞不好。哪里又有什么优差在等着你!你办不了什么正经事的!这是你的决定,后果你一人承担!”

“假如你觉得我连累了你,我们可以分开了过。”我说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也许这是我们以后免不了的结局。”

我对李艳提出来“分开了过”绝不是偶然。我们已经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来“分开了过”。“分开了过”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家里炒现饭一样,我们经常炒来炒去。我这次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有些腻歪。

我既没有去杨书记那里帮他做屋面防水的业务,也没有到我那位朋友那里去承包砖厂。我还仅只是打算外出时,便接到了方礼的电话——方礼曾是我们单位里的同事。他在上一年便停薪留职,听说在外地开一个什么公司,但没有谁对他的详情有所了解。

我接听电话的当时,方礼非常兴奋:“是晓明老弟?你好!你好!”

“你才好啊!听说你自己在开公司,都当老板了,生意不错吧?”

对方并没有太多的寒暄,他直接切入了主题:“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才给你打电话来,不然怎么敢打扰。”

他的生意与我有什么相关?我有些疑惑:“你老兄还会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公司现在缺一个财会。你想,这公司是合伙的,其他伙伴都是当地人,若再增添一个他们的人,我总觉得自己要被架空了,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头上。你老弟愿意出来的话,怎么说呢,在外面发展和在单位上班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现在上那班算什么啊!”

“你是说,让我成为你们公司的一员?”

“当然。要是你愿意的话。”

我从电话里得知,他们公司是做铝材一类的生意,包括上门安装和维修。当然他们还承接一些其它的业务。我顺便打听了一下加入他们公司的条件和他们公司的福利。我其实当时仅只是把这件事当作和他聊天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紧接着,方礼一连串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我有心的话可得抓紧。我终于被他俘虏,我离开了多年苦心经营所得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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