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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厚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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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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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眼泪》连载

第二十五章 落难

我给妻子李艳拨通了电话。这是我出门后第二次给家里的电话。第一次是刚到达清远时向她报平安。

我在电话中告诉了她清远的真相,我手头的钱应付一天一天的花销已经所剩无几,但我是决不会加盟那个什么连锁的。我征求李艳的意见——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可我得到的却是埋怨和指责。她并且说:“不管是做什么事,只要能够赚钱就行。别人能做,你又怎么不能做?讲什么良心!现在良心还値几个钱?”她以后态度恶劣:“不然的话,你还能干什么?你吃你的良心吧!”

是的,我被朋友给骗了,而且是甘愿受骗上当;我把单位退了,这也是我坚决要求的。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感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无依。这是在家里的时候从没有过的感觉。这是一种失落感。我想,我等于没有了家了。我居然走到了这步田地!

我漫无目的居然走到了住房的房顶。我现在被生活所迫,必须为挣钱而有所付出。我就这样站在楼顶上漫无目的四处眺望。我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可能心情沉重什么也没有想。好长时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又似乎在刻意寻找着什么?我对这想法竟然又模糊得很。但当我看到远处一矗立的烟囱时,我直觉得眼睛突然间明亮起来,我原来就在找寻着它啊!那烟囱的所在,那是一家砖厂该是多好!我对砖厂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说不定我可以在那里给他们当技术师傅,以后也许还可能承包下那砖厂呢!起码我现在要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我想,我应该去走一趟,假如是一家砖厂就好了。我去一趟至少也可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心动不如行动。我下楼便往那烟囱的大致方向走去。我一路上想,假如那真是一家砖厂,我应该怎样去接触那里的负责人呢?我应该毛遂自荐?最好还是砖厂里有什么不足之处让我看出,比如说管理方面、轮窑焙烧方面、码窑技巧等等,我会给他们作一些指点从而进入到厂里,只要能够进厂,报酬少一点也可以,让你们发现我在砖瓦行业里的能耐,让你们增产节约,我会逐渐提出些要求的。

我非常自信在砖瓦行业的本事,我一路盘算着,一路望着那矗立的烟囱走。我逐渐和它接近。我是多么的幸运啊!那么多工厂有着同样的烟囱,这里果然就是一家砖厂。

但当我走到砖厂的范围内,我却大失所望。原来是这样的一家砖厂啊!轮窑和围屋的屋面都是单层油毡遮盖,我还从未见到这样简陋的轮窑!那些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怎么能承受得住?那里又如何作业呢?那一边几栋低矮的房屋大概就是职工的住房了,那屋檐不过一个高个子男人的高度。那水坯的晒场是在地面上培成的一行一行的土埂,那许多土埂上还有未来得急回收的倒坯。那晒场里尽是破烂的雨遮。怎么会是这样的一家砖厂呢?砖机在生产,那些工人像没吃饱似的打不起精神——是生产条件太差而折磨得工人快累趴下了。可能轮窑里面也正在码窑,间或有二个拖着干坯的工人往轮窑里面运输。这也算是砖厂!到处是死气沉沉的。

这该死的雨过天晴的日子!我的一双鞋子早已经被黄色的还带有些粘性的泥巴糊得不成样子,这可是我一双当家的皮鞋。

砖厂的规模还算一般。我放眼四周,尽管对这里没有一点好的印象,却仍然想在这厂里看一个究竟。

我走到堆放红砖的货场时,一个打扮入时而且又有几分姿色的少妇笑容可掬地向我迎过来——这是多么亲切友好的微笑!我看着她,我想,我可能要交上好运。

那少妇对我说道:“你是想买砖吗?”

“我随便看看。”她可能是老板,我想。我又说:“我在大型砖厂里干了不少年,这轮窑的技术活,可是我的专业。”

“那你随便看。”我的到来显然使她有些失望。她说着,边往窑室里面走去。但她边走又一边回过头来,她看着我,脸上笑嘻嘻的——她这神情保持了很久。

我在货场里走了一圈,然后在窑上面和窑洞里走了一遍。我在码窑的地方又遇到了那位少妇,她在和那些码窑的工人说着什么,见到我,她再次和我打了招呼,她脸上仍然是亲切友好的微笑。我走出窑洞的时候,她跟着我到了外面。

“你看我们这厂怎么样呢?”她说。

我继续走,她紧跟在我的后面。我在货场里停住了脚步,边指点着边说:“这里青头砖比较多,那青头是焙烧时投下了过多的煤而被埋着的结果。我在窑上面看了焙烧的火情,火不走底,这是焙烧的师傅风闸调整得不太适当。我看过出窑端的截面,弯门的傍外面有大量的欠火砖,这是码窑工人没有经过培训,对轮窑缺少了解而没有遵循码窑的规则。这些事都是可以改善的。假如加以改善的话,你们就会相对降低成本。”

“可惜我们碰不上像你这样的行家。”

我继续说:“我是从大型砖厂里出来的,我们砖厂的许多人加入了省砖瓦协会,协会每年都组织参观和技术培训。因此,我们对砖厂理论方面的知识都是整套的。当然,砖厂制砖不比制造飞机和原子弹,不需要什么高科技,各地方都有砖厂,也都摸索出了一些实践经验,但这些经验不管怎样丰富总会有点美中不足。”我接着对她说道:“你们想请技术师傅吗?”我认真地看着她,又说:“报酬少一点也可以。”

砖厂有两个股东,少妇是其中之一,她叫陈蓉。她坚持接受了我,

我在砖厂很快解决了弯门欠火砖的问题;焙烧的火情也略有好转;我更做了一件难得的事,码窑的一个师傅病了,陈蓉责怪工头没有机动人员将要影响生产,而红砖的销路太好,生产线实在不能有一点儿松懈的,我自告奋勇地给他们码了一天的窑。工头感激地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看不出你这样斯文的人还是一个码窑的能手。”我心里说,我还在大型的轮窑里码过窑呢!你们这些人可能还不曾见到过那么大场面的窑厂!我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当晚陈蓉来到了我住着的低矮的简陋的小屋。那时我正洗完了澡,我身上只挂了条裤衩,我来不及回避和穿上更多的衣服。我有些别扭,她却表现得非常大方。我刚换下的脏衣还丢在门边,她说:“你不嫌弃的话,我来给你洗衣吧?”

这是老板说出的话啊?我愣住看了她好一会儿,直把她看得有些难为情了。她微笑着说:“你没看见过女人啊?”

我这才知道自己走神。“不是的。”我说,“你和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有些相像。”的确,她这说话和她的神情都有些相似吴梦。我再仔细打量,发现她的长相也有相似吴梦的地方,那双放出柔柔光芒的眼睛和那微微偏厚的性感的下嘴唇。我想,假如她是现在的吴梦,她如今会怎样待我呢?

“真的?”她说,“那你就叫我姨姐吧?”

“这样称呼不行的。”我一本正经的,我们四目相视。我解释说:“我们地方上有一句俗话,说是姨姐姨妹半边妻。我叫你姨姐,以后就要和姨姐睡觉的。”

她双眼瞪着我,瞪了我好半天。我以为冒犯了她,正要向她道歉时,她却扑哧笑了起来,那撩拨人的目光愈加火辣辣的,而且一直没有移开我身子,灼烧得人难受。

她开始帮忙洗我的衣物,我去穿上了长裤和衬衣。

第二天,几个运输砖坯入窑的小伙子一边做着事一边逗着山坡上放牛的本地姑娘们,原来这些做工的人们都非常活跃。那些姑娘也和小伙子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对着叫喊、打情骂俏。我已经和这些工人打成一片,我也和他们一样和那些放牛的姑娘们打趣。有个工友给那稍微出众的玉妹子编了几句顺口溜,他大声地向山坡上喊叫:

玉妹子,玉妹子,来哟,

你下来我们谈一谈,你下来我们手牵手了玩。

玉妹子,放牛娃,不懂普通话,和你说话你不懂,你说话像鸟叫叽喳喳。

喂,玉妹子,下来交朋友,你跟我四海走,我教你生娃儿,带你回我的家。

我发现陈蓉也喜欢和这些工人们开一些玩笑。有一次,我在窑上正和烧窑的师傅谈论,突然听到下面有男女嘻哈的声音。男人说,我顶死你。女人说,我夹死你。男人女人把这两句话重复着说了好几遍。我往下面看了看,那说笑的女人竟然是陈蓉,男人却是一个普工。她和男人一样,简直什么露骨的话都敢说。但这些露骨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却不觉得猥琐。我发现陈蓉和男人开那玩笑时,她显得格外的开心。我也看得出,他们的玩笑仅可能是表现在言语上,不可能假戏真做的,一时取乐罢了。

但当时我对陈蓉的理解是错误的。我也没料想到事情会突然间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在事后了解并体谅了她。就好像我们口渴了需要喝水、肚子饿了需要进食一样,我想她可能就是这样。但我笃信环境条件可以改变一个人。也许是我骨头里原本潜藏着的一种野性的东西在那种环境下滋生了出来,我让她看出来端倪。

这天晚上,陈蓉请我到她住房里面去。她说是有点儿事情要请教我。

我已经不再像以前和其他工人那样称呼她陈老板,而是改口叫她姨姐。因为先前和她开玩笑说了句过头的话——称呼姨姐就要和姨姐睡觉的。我这时面对她真还有些想入非非。

我说:“都什么时间了,什么事在这里说不行吗?”

“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事的地方。”

我接着说:“到你住处去?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该不是请教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吧?”

她笑呤呤:“就是请教这事!”她挑逗说:“你想不想赐教?”

“当然想,想死了!”

她眼里放着光,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放出的炽热灿烂的光芒。我还以为她是开着玩笑。我们一边逗乐着,一边来到了她房间里。她用那炽热的焰火般的媚眼瞪着我说:“你有胆你就来吧!”

她的一颦一笑多相似吴梦啊!我把她,我的姨姐,我真把她当作吴梦的姐妹了。我正色说:“你是我姨姐,如果我俩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是太对不住你妹妹了!”

她本来有些脸红,这时变得尴尬:“我和你开玩笑的。想试试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德性。”

我们便扯轮窑里的事。不扯那些露骨的事,我们也谈笑自若。

陈蓉仍然和她的工人开着露骨的玩笑。但我知道,这些工人像我一样也是没有实际行为的。

我就这样过着快乐的日子。正当我沾沾自喜有些忘形的时候,砖厂的另一个股东却已经对我产生了看法,并且终于承受不住煎熬而在红砖货场里和陈蓉理论起来。

陈蓉说,我帮助她厂里解决了一些问题,是一个技术人才,留我在这里,值得。

那股东却说,我十多天了仍然没有解决黑脚煤的问题,现在仍然需要烧掉那么多的煤,并没有给他们减少煤耗。

他们理论时发现我就在不远处留意着他们,以后便说着本地方言。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我能看得出,那股东的意思是,陈蓉给我的报酬太冤枉了。

他们争执过后,陈蓉走到我身边来,她仍然对我微笑着,但这笑容明显变了滋味,是一种苦味儿。她眼里再也没有了火辣辣的撩拨人的神情了。她对我说:“刚见到你的那天就知道你不是砖厂的师傅。”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陪着笑脸想向她作一番解释。

她接着说:“你更像老板。哪有像你这样打工的人?看你堂堂相貌,你入时的打扮,你这双白嫩得似女人的手······你这样子,哪有像你这样子的男人呆在砖厂的?”

她之后说:“你是在落难吧?”

这么多天以来,我真是道士遇上鬼——法子都使尽。我已经把所学到的有关轮窑方面的知识全使了出来,可就是解决不了那黑脚煤的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甚至对那套理论产生了怀疑。我向陈蓉作了承诺:若五天之内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立即走人。我怀疑是焙烧师傅动了什么手脚,我决定这五天时间里由自己来焙烧。

五天时间快过去了,我也已经累得疲惫不堪。我怨天尤人:什么鬼理论,纯粹他妈的乱弹琴!

我又给李艳拨打了电话。我这次是真的走途无路了。我懂得了流浪的含义,我在电话里的确动了真情,我好想念她、好想念家啊!我激动得在电话里说话也有些哽咽。再不理想的家庭也会有温暖的时候。我想到我们偶尔的激情,我居然流下眼泪。

李艳却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你不怕被人笑话?你就这样回来?”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按照你的说法,我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关我屁事!原来说过的,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也绝情地说:“不关你屁事?假如我现在这样子提出和你离婚,你一定会摆庆功宴吧!”

“离婚可是你提出来的,你哪天都可以回来办离婚的手续!我随时陪你去办!”

我放下了电话。我心里对李艳说:算了吧!我给你自由!这样的家庭算个什么?我再落泊也不会要你这样的女人了!与其有这样的家,我还不如在外面流浪一辈子!

回到简陋的小屋,整整半天,我呆在屋里发愣,我心里只充满了对李艳的怨恨。但以后我实在有些困了,便去躺倒在床上。蒙胧之间,我母亲抱着我的儿子,她看着我,看着看着,她觉得我好可怜,居然眨巴了几下眼睛,眼眶里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泪来······我惊醒,揉搓着眼不让自己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我想,我可能是第二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了。我想到如今有家不能回,又走到了如此地步,想到我这一生,不禁又一阵伤感。我在伤感的同时,又像得到了一种解脱,反正是一无所有,就这样流浪,命中注定我这样流浪我也就认了!我索性晚饭也懒得做——赖在床上懒得起来。突然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她刚在我面前出现就开始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的衣衫,她身上的衣衫眨眼就脱光了,她赤条条站在我面前让我欣赏着她的胴体。我这时却性急地要去做她,但当我刚接触到她身子时,还没有进入状态呢,却禁不住泄了。梦醒时,内裤已经粘糊糊湿了一大片。那梦境只不过是几秒钟,回想梦中情境,那女人起初分明是陈蓉,但接触到她身体时却又是吴梦,也弄不明白那点粘糊糊的东西到底接触的是她俩哪一个的躯体。唉!这人是怎么回事?连续的劳累,这身子骨都几乎要散架了,却还在梦想这些事情!

我在一念之间去拨通了杨书记的手机。

我说:“我来给你打工吧?我现在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说:“我们是兄弟,你过来,不算打工算合伙。如果我有事做,我们俩都会有事做。如果我有饭吃,我们俩都会有饭吃。”

他并且要求我尽快离开我现在生活的环境。我几乎为他说的话要感动得流下泪来——真是患难才见真情!我想,假如我到了杨书记那里,即使那生意不适应我,我呆不下去的话,我到时候回家也有个说法了。

我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简单的行李,紧接着的一大早便上路去等候前往深圳的客车。

夜晚下过了一场大雨,这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想到要离开这里的工友们,我实在有些割舍不得。我本来都打算像他们一样一直在这里过这样开心的日子的,我尤其喜欢听他们说那些露骨的言语——他们居然像吃饭时谈论一道菜一样的谈论那事。可天不留人。我就一个人站在这路边、在这雨中等候着,任凭雨水淋在我身体上。

天!你看我是怎样的形象吧?我脚上的一双皮鞋糊着黄色的泥巴快要漫到鞋面了,裤子的下载也擦上了那黄色的脏物。我这时想找个什么东西来刮一下鞋面的泥巴,却没有找到。原来我的一双手已是那样的不中看,指甲好些天没有修剪,指甲缝里夹着黑色的不知是什么的物质,手掌在这几天的劳作中被煤炭煎熬出了许多裂缝并且钳进了那煤炭的黑色,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有两块烧焦的伤疤,那是去拿火眼盖时被烫坏的。我的衣袖也有些脏,这件衬衣虽然从没在做事的时间穿过,但好些空闲的时间却穿在身上。再看看这衣领,也已经被汗水和头发的油渍染上了不相称的颜色。我就这样继续在路边、在雨中等候着。

雨水已经完全淋湿了我的头发,我禁不住去摸了摸发型,这才感觉到那上面微微有头发油脂的一种腥臭味。我又抚摸了一下有疼痛感觉的肩膀,这几天实在太辛苦,这肩膀可能是被那担煤的扁担磨破了皮。我想,我替他们码过一天窑的后几天,我的屁股和大腿的酸痛要比这肩伤难受得多,我那时却好像若无其事,现在却时不时便用一只手去抚摸到那肩膀上的伤处。

我在这雨中等候着。但我更多的却想着这砖厂的事,尤其是那黑脚煤的事。我为什么就解决不了那个黑脚煤的问题呢?难道说那些理论真是乱弹琴?就在我登上客车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轮窑的烟道和哈风的事,难道是这轮窑设计的问题?对了,是建造轮窑时出了问题!那哈风的设计有问题。那哈风高出窑底那么多,火不走底,怎么可能不出黑脚煤呢?我有次已经是觉察到这个讲究,可我当时就是没往深处想,我真是昏了头!但我已经上了车,我望着身后逐渐远去的烟囱,我多想给自己证实一个清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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