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第九出  绳系

【原文：第九出 绳系】

（外扮月老柱杖、布袋、婚牍上）

【端正好】色天高，情缘假，生扭成，欢喜冤家。活拉杀他心猿意马，虽是些鬼撮弄人婚嫁。

“花开分牝牡，树合判雌雄。物象还如此，何论智慧虫。”小仙月下老是也。掌天下之婚牍，结男女之赤绳。管领爱河，典司欲海。一上此簿，任你人鬼神仙，都成眷属；一经系定，凭他恩爱仇敌，也结姻缘。这绳儿，乃是情丝织就，所以粘一粘，套一套，联一联，便觉梦惹情牵；这袋儿，乃是魔障缝成，所以围一围，抱一抱，笑一笑，难免轮回苦恼。人都说拙夫巧女，配合不齐，把我老头埋怨；那晓得媸骨妍皮，前生注定，不过遇便作成。向来俺原是月下检书，恐怕错漏，不合相逢违固，漏泄机关！以致一箭中眉，几成怨偶。后来不便明效斧柯，只得暗中摸索，未免有些颠倒了。那年令狐梦中，隔冰而语，以后依此一法，倒省了多少是非。如今奉造化之命，来与王生方氏系足，又要用着这个故事。你看他男思女念，魂梦交通，好不亲热。那知极热处，是极冷关头；苦尽时，方是欢乐转境也。

【脱布衫】只不过，鹿蕉蝶化；巧勾引，儿婴女姹。镜里花，连真带假；却怎的，都难抛舍。（下）

【夜行船】（生扶病上）撇下天仙何处也，恨东墙，咫尺天涯。如云掩月，似雾笼花，这单相思活害杀。

“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我王龙溪，从来志诚，是个读书君子。只因檐前索笑，惹来娇鸟啼花。不合缟袂相逢，遂使春蚕自缚。颓然一病，偃卧三旬；解馆来家，神游日想。默默衷情难诉，堪堪病体日增。细想那小姐姿容，真正可人也。

【一犯梧桐树】他宠儿，满月华；他身儿，花枝亚。记得那夜呵，翠袖红裙，亭亭斜倚梅花下。忒苗条，出落的风韵煞。一定的心儿贞静性儿雅。若不是银河偶逢的星汉槎，则便是水月观音画。

这样风流，这样蕴藉，教小生如何放得下。

【前腔】不由人，心嘈杂，无明夜快着他。病沈愁潘，等闲引得双魂化。为此上，辞却了新绛纱，依稀蝶梦随花下。谁怜我眼前萧史尚无家，只落得高唐去会他。（睡介，外引魂旦执梅花上）

【紫苏丸】琐窗闷对如年夜，惜春情，把春风小骂。正闲愁无计问梅花，那禁你锦囊佳句同挥洒。

（生）呀，这明明是说咏梅的事了。再听波。

【醉罗歌】只知你病郎当，似痴如哑；怎知我嵌春愁，担惊受怕。轻轻飞出玉梅罅，一双情泪同心洒。（生起见介）这是小姐到来，小生有失迎迓。小姐，你害杀小生也，想杀小生也。（悲介）玉照堂前，红罗亭下，魂牵锦句，梦想姣娃。慕色怜才谁似咱。（携旦手，旦羞介）崔共张，韩共贾。问梅花，可能他日将林嫁？

（外系丝、点簿、旦虚下）外（大笑）你看这些痴儿女，已被牵连束缚，那样情浓去也。

【叨叨令】偶然的，花儿叶儿，把你牵牵连连的架；便算是，心儿肝儿，认他亲亲热热的姐；怎知道，愁儿病儿，煎煎急急的挂；一霎时，风儿雨儿，飘飘零零的卸；直待要，血儿泪儿，凄凄惶惶的洒；才博得，恩儿爱儿，周周密密的话。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快煞人也么哥！似这些，夫儿妻儿，权放个来来去去的假。

系缀已毕，可将他二人生魂各复原体。（拈花片向鬼门撒下）（杂扮春烟送茶）（生自帐惊醒）小姐，小姐呀，你怎生便去了也！（杂扶生）相公，你大白昼梦魇么？（生立良久，良久云）你是春烟呵，何故来此？（杂）与相公送茶？（生）我在此梦里，说些甚么？（杂）适间相公唤素梅小姐，敢这病就是这里来的？（生）正是朦胧睡去，见一老人，引方小姐到来，说与我有姻缘之分，将一赤绳，同心双绾。正好中间，见一阵风雪，纷纷惊散。（杂）相公，既是天缘前定，只须央黄老爷，向彼求婚，自然片言作合，又何必苦苦成病？（生）正是：“听尔一席话，提醒梦中人。”我明日便亲往央托黄老伯去。只是此梦蹊跷，方在酣畅。忽然惊散，好教人费解也。

【尾声】红丝亲系不争差，恁最姝，忽变复吟卦？想梦中光景，真是多情。问今宵，梦中恩爱较增些？（下）

【编译：第九出 绳系】

月老拄着拐杖、背着布袋和掌管人间姻缘的婚牍走上剧台。

【端正好—月老唱】色欲情缘高天上，说起姻缘都是假。看我这里牵强附会将他们安排在一起，生生扭成了人间多少俏冤家。活活地让他们心猿又意马。虽然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把人们来糊弄，我真真的把红线儿往脚上挂，让他们恩恩怨怨来婚嫁。

“花开还要分雌雄，树棵儿还要分公母。这世间物象都如此，何况人类这些智慧虫。”小仙是居住天宫的月老，专门掌管人间婚姻，为男女双方系上红绳。管理着爱情河，管理着情欲海。只要一上了我的记录簿，管你是人是鬼是还是神仙，最终都成了眷属，一旦系上红绳，任凭你恩恩爱爱还是吵吵闹闹，就算是仇人也要结成婚姻。这红绳呵是情丝织成的，所以粘一粘，套一套，连一连，就会魂牵梦绕，跑也跑不掉。这口袋是摩障缝成的，所以拴上红绳的双方只要围一围，抱一抱，笑一笑，难免就陷入轮回中的苦恼。人们都说丑丈夫和巧媳妇配合得不整齐，都会把我这老头来埋怨。天下人哪晓美和丑，笨和巧配合在一起都是上辈子注定，不过遇到了就是缘分。一直以来我都在每月的月底检查记录，生怕弄错了搞漏了，更不应该把那些春情男女相逢相遇或者违背怨恨，轻易地泄漏了秘密。比如唐朝的韦固知道未来媳妇才有三岁，用箭射伤了女孩，可是十多年后妻子就是那个女孩，两人照样恩恩爱爱，只是差点弄成了一对憎恨的配偶。后来就不在明中拴上红线，只在暗中拴，难免有些差错的时候就会弄得颠倒了。还有晋朝令狐策梦到冰上为冰下人做媒，冰上冰下都看不见。后来我就按照他的办法省下了多少是是非非。如今奉天地间阴阳造化的缘分来给廷睿和素梅系红绳，又按照这个老办法。你看他们男思女念，在诗情诗意中已经魂梦相通，十分亲热。哪里知道最热的时候往往是最冷的关口，把人生的苦都吃尽时，才会轮转到那欢乐的境地。

【脱布衫—月老唱】人生虚幻无常态，勾引得男女双双来相爱。你看水中月，镜中花，都是真真又假假。我用红丝儿来把那情线牵，又看他们如何来抛得下。

月老离开，廷睿病恹恹地过来。

【夜行船--廷睿唱】撇下了佳人何处去，只恨那东篱墙，梅花枝，云掩着月光费思量，雾罩着花容看不真。这单相思呵活活地把我害死了。这怨愁海，断魂坡，一窗零落雨，半截芭蕉黄。

“一片红云，坠落天空。如花女子，巧笑频频。身姿绰约，绝代丰华。娉娉婷婷，袅袅娜娜。呼我来思，美艳如花。世上君子，只因爱美。多少英雄，滚入裙中。我心端正，难拒娇容。我心叵测，更难从容。呼我来思，洁白无瑕。呼我来思，情义无价。呼我来思，魂断天涯。”

廷睿：我王廷睿从来就是个诚实的人，是个读书君子。只因为亲近梅花，惹来了这毫无来由的思念和牵挂。算起来不应该和那优雅娴静一身素白穿梭在月光下的女子相逢，结果让我作茧自缚，跳不出这苦苦相思，突然间就这样病倒了，睡卧了一月，解除了在学馆教书的生涯，每天都神魂颠倒，日思夜想。只有心中这默默的一见钟情难与倾诉，眼看着渐渐虚弱的病体越来越严重。再仔细回忆小姐芳容，真正是个又可爱又让人无法放下的人儿呵。

【一犯梧桐树--廷睿唱】她娇滴滴脸庞是那满满月轮儿华丽婉转，她俏兮兮身段是那影绰绰花枝儿美玉无暇。记得那天明月悬空的夜晚呵，她亭亭玉立，素衣清淡，红裙飘洒，斜倚在那梅花下。太苗条呵，出落得如出水芙蓉，风韵神圣，一定是心思儿娴静，性情优雅。若不是银河里偶然相逢的织女下凡来，就一定是那水月般清澈的观音画。

廷睿独白：这样雅致漂亮温柔贤淑又如此含蓄，如此有才的女子呵你让我怎么放得下。

【前腔--廷睿唱】不由得人心不乱，不由得人烦烦恼恼凄凄惨惨来牵挂。冷冷清清，寻寻觅觅，长夜无眠。都说是青山依旧，流水无情，为什么今生偏又遇着她。病恹恹，愁沈沈，孤另另，又把魂来化。相思无了时，辞去了梅花园里苦差事，依稀双蝶儿翩翩随花下。谁怜我辗转反侧空劳身，把高楼望断，长蝉凄切，又到那梦里去寻她。

廷睿昏沉沉地睡下，月老引着素梅的魂魄过来。

【紫苏丸—素梅唱】辞旧岁，迎新春，闷对着窗帘儿在发傻。惜取那春来春去人未归，恹恹儿又把春风骂。愁正浓，怨正深，无计苦苦问梅花。是什么惹你夜夜无眠思无涯，是什么惹你天天辗转情牵挂。那禁得你把那梅花诗句来酬和，墙壁上又把孤寂同挥洒。真的是前世冤家来相遇，今生偏又遇着他。

廷睿独白：哎呀，听上去这明明是说那墙壁上咏梅的事情呵，再仔细地听下去。

【醉罗歌—素梅唱】只知道你病魔缠身孤苦伶仃呵发痴又发傻,哪知道我魂牵梦萦依稀恍惚呵担惊又受怕。轻轻飞出那梅花枝头一缕香魄儿随君下，双眼凄凄呵眉目清清又把那幽闺里的泪珠儿同君洒。

廷睿起身和梦中的素梅相见：这是小姐来了，小生有失远迎，这厢行礼了。小姐呵，你害死小生了，想死小生了。

廷睿神情悲伤地唱道：玉照堂前，红罗亭下，题诗吟句，魂牵梦挂。想着伊红颜青春，深居闺房，足不出户，谁又来怜惜你国色天香，才思敏捷，谁又把你孤寂的灵魂儿来虚化。想着我正是这梅花枝头，一卷春风，半朵梅花，伴着你冰霜雪雨把那情天恨海来愁煞。这魂儿梦儿，心儿肝儿，都被你活生生的来扯杀。都被你活生生的来扯杀。

廷睿上前去拉住梦中的素梅，素梅害羞地低下头去。

廷睿唱：这仿佛就是戏台上翻墙越屋寻觅佳人的书生呵，金风玉露一相逢就订下了金钗玉。又仿佛颠沛流离磨难重重的苦鸳鸯，终被那无情的棒儿来打散。问梅花呵问梅花，何时才能够双宿双飞，无怨无悔，飞入丛中去。

月老将红线系在廷睿和素梅脚上，清点掌管人间婚姻的记录簿。

素梅的魂魄轻缓缓地离开。

月老哈哈大笑：你们看人世间这对痴情的儿女呵，已被我用红线拴住了，接下来就让他们魂牵梦萦地牵挂去吧。

[叨叨令--月老唱]偶然的，花儿叶儿，把你牵牵连连来拴住。就算是，心儿肝儿，好象你认下了一个亲亲热热的宝贝儿。怎么就知道，愁儿病儿，煎煎熬熬的来牵挂。一刹那，风儿雨儿，飘飘零零的泼下来。要等到，血儿泪儿，凄凄惶惶来飘洒。才得到，恩儿爱儿，那些亲亲密密的话。这怎么不让人痛杀心扉呵，这怎么不让人颠倒疯狂呵。象这样，注定了的夫儿妻儿，让他们劳燕纷飞各天涯，到头来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又生生死死来团圆。

月老将二人的姻缘事项交待完毕，又将二人魂魄恢复到各自身体。拈着花片纷纷向剧场泼洒下来。

春烟端着茶壶过来，廷睿苏醒过来后呼唤道：小姐，小姐呵，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春烟扶着廷睿：相公，这大白天的做梦呵。

廷睿站立了好长一会儿，问道：你是春烟呵，为什么来到这里。

春烟：给相公送茶来呵？

廷睿：我是不是在这里说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

春烟：刚才相公呼唤素梅小姐，看来你的病就是这样来的。

廷睿：刚才朦朦胧胧的睡去，梦到一个老头带着方家小姐过来，跟我说小姐和我有姻缘，后来把一根红线在我和小姐的脚上绾成了同心结，正好那时候，天空中突然一阵猛烈的雪花飘落下来，我和小姐就这样惊散了。

春烟：这样看来，应该是老天注定的姻缘，你只要向黄钺老爷求情，请他为你作媒，只要他出面说话，三言两语肯定就能把事情定下来，又何必在这里苦苦地生病呢？

廷睿：对呵对呵，真的是听你一席话，提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明天就请黄伯伯到方家提亲去。只是这个梦太奇怪了，正在情深意浓的时候，忽然就被风雪惊散了，真的好让人费解呵。

【尾声--廷睿唱】系红丝，系红丝，梦中场境有情痴。红线儿拴在了脚踝上，姻缘写在溥纸上。是真是假还是梦，多情算作无情是。看今宵，看今宵，月圆花好梦里笑，梦里恩爱知多少。一川芭蕉雨，半截老竹桥。

（廷睿离开）

【释评：第九出 绳系】

月下老人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典故，出自唐朝文学家李复言的《继续玄怪录.定婚店》:唐元和二年(公元807),书生韦固路过宋城借宿客栈，夜晚遇一老人在月光下翻检一本婚姻簿。月老为韦固牵红绳指明婚嫁对象，韦固不信也不从，甚至派奴仆去刺杀月老为他指定的妻子，刺中眉心而留下痕迹。后来十余年过去后，韦固娶妻，妻子即是他曾经刺杀过的女孩。这个故事实际上表达了古人 “前世注定今生缘”的婚姻观，民间对婚姻常有“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的说法，透露的完全就是缘分天注定并非人力所能改变的观点。后世把月老作为婚姻之神。。

《绳系》这出戏在虚实相交和梦幻迷离中让月老出场，但任氏对他掌管的婚姻一直带着戏谑性和嘲讽式的调侃。“色天高，情缘假”是对世人沉浸在色欲之间沉迷不醒的嘲弄，“生扭成，欢喜冤家”是对不合理婚姻现象进行的调侃，接下来“虽是些鬼撮弄人婚嫁”则是对宿命论中婚姻前世注定的调侃。虽然任氏对月老“弄”人婚嫁之事进行了正面的调侃，但他依然借助月老为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披上一层宿命式的宗教外衣。

“那知极热处，是极冷关头”----表现了任氏认知人世的哲学观念，和传统“道家”观念互相吻合，同时也为后来发生的故事作下铺垫。廷睿念出“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的诗句对男权社会的色欲进行了再一次嘲讽。在这些嘲讽的背面任氏最终的目的必然是将人们引进至情至性的婚姻观念中去，但这些至情至性的情爱却至始至终都受到封建礼教的严格束缚，人们只能到梦中去寻找真爱，甚至只能宿命式地听从上天的安排。

戏曲中对于梦和相思病的描写一直都是比较俗套的路子，同时也是言情文学中惯用的表达方式。《西厢记》中有草桥惊梦的情节。《牡丹亭》中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而害上相思病，因病而死，又死而复生。郑光祖戏曲《梅香》主要情节沿袭《西厢记》，裴小蛮和丫鬟樊素去后花园游玩，听到白敏中弹琴，引起情思，离开时小蛮把绣有情诗的两个合欢同心结子、两个交胫鸳鸯香囊丢放在白敏中书房门口。白敏中见到香囊，知道小蛮心意，因相思第二天就病倒了。

廷睿因素梅在墙壁上酬和了他的诗，引得他月下偷看素梅烧香，因看到素梅长得非常漂亮而患下相思病，然后辞去在方府任教的职事，睡卧在床。假如素梅长得不漂亮他还会生病吗？可见廷睿和素梅的爱情完全是建立在“郎才女貌”的传统套路上。他们甚至无法从封建礼教的绳索中挣扎出来，因此只能借助月老的安排在梦中相见。

这出戏运用荒诞和浪漫的手法将故事引入了似真似幻之间，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行反抗，让两个有情人因互相欢喜而出现在梦中，但这种反抗背上了前世姻缘天注定的阴影。任氏故意制造了这么一出荒诞不经的戏，让故事在虚实交换中演绎，从而推动剧情发展。素梅的反抗虽不及《西厢记》莺莺那样旗帜鲜明，也没有《牡丹亭》杜丽娘那样生动，但却别具风格另有一番境界，尽管这种反抗有着一定的局限性，依然是积极和光明的。从那些嘲弄式的调侃中可以看出：任氏对传统的婚姻制度坚决地持着反对态度，对自主选择的爱情进行了积极的歌颂。

“想梦中光景，真是多情。问今宵，梦中恩爱较增些”----虽然王、方的爱情被有意地安上了宿命式的套子，但他们双方的情感一直都是至真至性的，也是纯洁和高尚的。故事在层层递进和演绎中渐渐地达到以情抗理的效果，用人间至真的情反抗程朱理学套在少男少女身上束缚人性自由的精神枷锁，从而让整个故事有了更加积极和健康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