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第二十四出 玩真】
(中设小姐画帧,额写“咏梅楼”。生冠带上)
【二郎神】霜花剪,似孤蓬与西风共转。冷落朱门人物换,不堪回首,填来恨万愁千。宋玉悲凉骚屈怨,都砌就伤心一片。影凄然,洒青衫,江州泪落花前。
“池馆苍苔一片青,重来犹是旧云亭。当年玩月人何在?祗向梅花更乞灵。”下官王龙溪。和戎有策,入莲花之幕,曾授参军;合璧无缘,登燕子之楼,竟同荡子。文昌虽曜,去时草号将离;织女韬光,归处花成思妇。前日告假省墓,得返乡园,动劳州、县各官陪祭送礼,焚黄表墓,题碣书碑。匆匆拜谢,忙了数日。又承他代觅公馆,却是方岳父旧宅。问我家下苍头,始知方公埋玉丹穴,致祭岳父坟前;又得知小姐尚殡九龙院中,已命择吉祭奠。今日少暇,将小姐画帧供养咏梅楼中。哎,小姐呀,这是你生前妆阁,死后神堂,我王龙溪又当伴你清暇也。
【醉扶归】红楼咫尺青天远,想当时曾贮小婵娟。叹红丝虽系,竟无缘。空教影向巫山现,崔徽图里识金钿,算认得个春风面。
下官想定盟以后,岳父苦苦催迫上京,功名成就,方许完配。那时只得遵命而行了。
【步步娇】误却韶华是莺和燕,有约何曾践。寻花小杜鹃,吊下相思,春红一片。别恨满山川,向梅花,难唤东风转。
下官此时,只道你我俱在芳年,迟归有待,那知中途被劫,流落长沙,道路艰难,音书梗塞,以致讹传小生已死,此地又罹兵灾,岳翁早丧。思量往事,真如梦中。(哭介)
【沉醉东风】记得。凄凉我,书生命蹇;抛撇你,倩女情牵。卿犹如病中沈,我恰似愁里潘,两人心难传。辗转。那知道,琴归有日,鹤返何年?旧家池馆,恁真真魂魄,空劳叫唤。
(杂送茶)老爷,你看西园一带,便是我们昔日书房。前日小的闲游,见老爷题的诗,与小姐和的诗,这粉壁还在也。(生)春烟,这正物是人非,何胜今昔之感。
【江儿水】说起题门事,重来总枉然。看行行墨染是齐纨扇,颗颗情圆是明珠串,丝丝绣结香囊线。赠答徒劳黄犬,恨煞罡风,猛把蓝桥波溅。
(杂)老爷高升归来,想小姐九泉之下,也是欢喜。此番军功升迁,小姐将来荣膺诰命,也不必思念了。(生)你那知这些事不过虚名,何补于生,何益于死的哟!
【五供养】虚名留恋,想赌茗抽书,此世难圆。素娥奔夜月,紫玉化春烟。都是我南柯短促,反辜负玉人良愿。只索向,孤坟下,梅花前,红么点字哭飞仙。
(杂)适门公传进长沙县方老爷一封,朝报一本,呈老爷过目,来人尚等回信。(生念书介)“弟前转饷军营,得亲光霁,睹凯旋之北上,志切执鞭;观给假以南归,心殷负努。祗羁职守,未遂追陪。陈女之聘,归禀家母,铭感殊深。兹阅邸抄,欣悉姊丈高擢春官,曷胜雀跃。弟亦叨露润,升尹长沙。拟暂假还乡,共图畅聚,先此布闻。临颖翘跂。”春烟,方老爷长沙府亦将南归,可命工役收拾东院。不必回信。(生看报介)内阁抄出,“本日据兵部侍郎破虏将军黄钺具奏,双凤山贼寇投降一摺,览奏已悉。黄钺剿抚有方,着加恩原衔世袭云骑都尉,兼提督军门,以资弹压,以资受职;降将陈克家关授总兵;参军王廷睿智勇可嘉,着授礼部侍郎,假满来京供职;钱宝奔走勤劳,升为知县;其余封正彩等,俱以参游拟用;方清润粮运不误,即以知府升补。钦此。”
(生)恩隆重,钦限紧严,只待方府到来,安葬小姐。事毕即便起身。咳,小姐,今日下官已升京职,只可惜你不及受戴我此一副诰命也。
【侥侥令】龙章封已后,凤诰来何晚。欲访鸿都人不在。 小姐,你若有灵呵。香魂合向梦中还。(下)
【编译:第二十四出 玩真】
(剧场中摆设方素梅画像,扁额上写着“咏梅楼”, 廷睿峨冠博带走上剧场)
【二郎神--廷睿唱】霜风冷雨苦相逼的秋天,我象旋转着的孤蓬无处飘落。冷清清门庭消失了往日繁华,早已经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多少人世忧伤怨恨,都随流水东逝。多少悲凉厌倦,都是伤心一片。孤零零身影后,是你的笑颜。静悄悄梅园中,是我的怀念。花开花谢多少天,燕来燕去多少年。流不完的泪珠儿落在梅花前。说不完的情话儿你可曾听得见。我象那漂泊无助的游子离家千万里,你象那万紫千红中一片落叶飘坠在哪里。
“楼台香榭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离去不是怨愁海,归来却见旧云亭。当年赏月人何在,如今弄梅情不禁。谁向高天复长啸,落花深处雨霖淋。”
下官王廷睿,当时随军南征,任职参军,平定边疆有功。可惜破镜不能重圆,如今登上楼台,我就象一个漂泊天涯的游子,物在人亡,空自哀悼。虽然取得功名归来,但这断肠人在天涯的滋味,又让小姐你空劳牵挂。离去时我孤独无奈,你仿佛那寂寞的织女。现在我回来了,可是你在哪里?前些日子战事平息,请了假回家祭祖,难得这州、县的官员前来陪祭,焚香墓前,竖立祖营华表,刻写碑文。匆匆拜谢他们的盛情忙碌了几天,承蒙他们又帮我安排公馆,却是岳父方家以前的宅子,问过老仆后找到岳父坟前,祭奠一番。又知道小姐灵柩还停在九龙寺中,已经安排选定黄道吉日再来祭祀。今天闲暇,把小姐画像供养在咏梅楼中。哎,小姐呀,这是你生前梳妆的楼台,如今成了你死后神堂,我王廷睿又来陪伴你的香魂了。
【醉扶归--廷睿唱】红楼近在咫尺,青天相去弥远。想当年花前月下,相依缠绵。叹红丝儿虽系,无缘再见。空让你身影儿在那巫山现。算是我看到画儿又见了杨柳面,你耳轮上挂着订婚时那镶金钿,教我把这流离漂泊苦埋怨。如今只在琵琶弦上说相思,碧玉栏杆倚窗前,看着飞絮落叶在旋转,行遍江南春已晚。
廷睿独白:下官想起当年,定婚以后,岳父苦苦逼着我上京赶考,功名成就才能结婚。那时候只有遵命而行。
【步步娇--廷睿唱】误了青春是莺和燕,有约不能践。寻花小杜鹃,吊下相思,落叶一片。离愁别恨满山川。望向梅花人独立,东风至今不回转。
廷睿:下官此时悲伤无言。当时只想着你和我都是青春年华,就算回来晚了你也在等待。哪想到途中被强盗劫持,流落到长沙,道路艰险,音信不通。导致有人传言我已经死了,加上家乡又遭遇兵灾,岳父早逝。现在想起这些事来呵,真的好象做了一场梦。
廷睿痛哭不止。
【沉醉东风--廷睿唱】记得我凄凄凉凉,一介书生,命运来捉弄。抛下你,牵牵挂挂,幽居闺房。自从当年分别后,独自奔波不回头。两心辗转,不再重逢,独自望断高楼。伊人,病沈沈,烦烦恼恼,阴阴柔柔,我也阵阵愁。哪知今天归来后,旧时池馆,梅花楼头。任凭我一声声,一声声来呼唤,佳人不再来,佳人难再得。
春烟送茶进来:老爷,你看西园那一带,就是我们以前的书房。前天小的游了一遍,看到老爷题的诗,还有小姐酬和的诗,那堵墙壁还在勒。
廷睿:春烟,这就是物是人非呵,回忆从前往事,伤感不止。
【江儿水--廷睿唱】想起从前事,如今已枉然。看行行墨汁染上了红杜鹃,情丝连连仿佛那明珠一串串。丝丝绒绒结成香囊线。空花水月,徒把绳儿牵。恨杀那东风太凶恶,猛然地,猛然地把这一波平湖来泼溅。
春烟:老爷取得功名回来,我想小姐在九泉之下,也是不胜欢喜。加上这次在边疆立下战功,还要升迁,小姐将来也能得到朝廷追谥的诰命,我看老爷就不要再苦苦地思念了。
廷睿:你哪里知道这些事呵,不过是虚名浮利,对我活着有什么用,对我死去又有什么用?
【五供养--廷睿唱】人世虚名空留恋,佳人容颜不再得。嫦娥奔月夜专夜,伊人已逝化成烟。都是我南柯一梦去赶考,辜负了你亮睁睁的金玉良缘。如今只得向那孤坟下,梅花前,泪涟涟。哭不完这一生凄凉,一生怨。
春烟:刚才官差送来了清润老爷一封书信,朝廷邸报一本,呈上来让老爷过目,差役还在外面等着回信。
廷睿念信:小弟前些日子转运军粮来到军营,亲自见到姐夫,甚是高兴。看到你们南征胜利,凯旋北归,真想跟着你一起去大展鸿图,建功立业。后来知道你回乡祭祖,我也很想回去,只是职责牵绊,不能陪你一起。你帮我定下赛月的婚事,回到长沙后禀报母亲,对你很是感激。观看了朝廷邸报,看到姐夫得到重用,又升了官,真是为你感到万分高兴。小弟也沾了兄长的光,升任长沙知府。打算暂时告假还乡,共聚一堂,先来信告知,望兄长等候我回来。
廷睿:春烟,清润也要从长沙回来,你去让差役们收拾东边院子。用不着再回信了。
廷睿看报:内阁抄出,“本日据兵部侍郎破虏将军黄钺奏报,双凤山贼寇投降一事,均已阅览。黄钺剿抚有方,在原来世袭的云骑都尉上升职,兼任提督,以资对边疆进行弹压。降将陈克家授予总兵职务。参军王廷睿智勇可嘉,升任礼部侍郎,假满后来京任职。钱宝奔走勤劳,升为知县。其余封正彩等均以参将游击升任。方清润运粮不误,升任长沙知府。钦此。”
廷睿:圣恩隆重,假期时间有限,等候清润回来,安葬了小姐,办理好诸多事宜后就起身回京。哎,小姐呵,今天小生已升任京官,可惜你来不及受戴我这一副朝廷的诰命了。
【侥侥令--廷睿唱】圣旨迟迟来,封赐何其晚。欲向瑶宫觅知音,可惜佳人已不在。小姐呵,你若有灵,请你在梦中又回来。
廷睿离开剧场。
【释评:第二十四出 玩真】
《任璇和他的〈梅花缘〉传奇》写道:《玩真》一出直和《牡丹亭.玩真》相类,只不过方素梅是王廷睿聘定的妻子,而杜丽娘却是柳梦梅为情而死的恋人。
玩真的意思大致上是指玩赏画像,真是指人物写真。《牡》剧中杜丽娘因梦而亡留下画像藏在湖山石畔,《玩真》一出写的是柳梦梅得到画像后展望观赏,倾慕于画中人美丽的容颜。柳梦梅并不认识杜丽娘。《梅》剧中《玩真》题目和《牡丹亭》中《玩真》一样,但是内容却相去甚远。类似的仅仅是观赏画像这一情节。《梅》剧表达的完全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怀念,是对爱人的追忆和深切哀悼。《牡》剧则是拾到了画像对画中人儿进行了多重猜测,其要表达的意境完全不同。
廷睿对未婚妻的死亡深感哀痛,对爱情的消逝无可奈何,他对素梅的怀念完全是纯洁无暇的真情至爱。“冷落朱门人物换,不堪回首”----完全是物是人非的时空变换给人的一生留下了巨大遗憾和深深悲苦。“当年玩月人何在?祗向梅花更乞灵”----完全是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痛彻心扉。“凄凉我,书生命蹇;抛撇你,倩女情牵”----完全是命运无常变化让美好姻缘变成了落花流水,天上人间。“旧家池馆,恁真真魂魄,空劳叫唤”----任凭你千呼万唤,伊人已逝,空有旧日亭台楼阁惹来了无限伤心,往事如烟,往事留痕。
面对昔日梅园墙上题下的诗句和冷清书房,廷睿在凄楚痛苦的怀念中换来了“这正物是人非,何胜今昔之感”的悲叹。
《玩真》这出戏总会让人想到越剧名段《何文秀.桑园访妻》,何文秀携妻进京赶考,途经海宁,豪门恶少设计陷害,将何文秀定为死罪,欲夺取他的妻子王兰英。三年后文秀大难不死科举成名,钦点江南八府巡按,乔装改扮后到桑园寻妻。《玩真》这出戏和《何文秀.桑园访妻》情节上大相径庭,一个是痛楚怀念一个是迫切寻找,但他们之间相似的真情和经历了众多人生折磨后的寻求总是让人不自然地就把这两个剧情联系在一起。
廷睿在痛苦怀念中对功名进行了深刻反思,对当年热衷功名却失去爱情进行了痛苦的自责,于参加战争立下战功即将面临升迁的情况下他说“你那知这些事不过虚名,何补于生,何益于死的哟”,对虚名浮利的怀疑让他的形象渐渐清晰,面对功成名就和身居高位的显赫,他依然能痛楚地怀念着失去的爱人。这在男权社会三妻四妾的环境中非常难得可贵,他的衷情让至情至爱之追求得到升华。对功名的怀疑和对人间美好爱情的肯定在反抗封建礼教的道路上进一步提升,反抗意义变得更纯粹也更尖锐。功名利禄可以通过努力取得,但是纯洁美好的爱情一旦消逝,留下来的何止是遗憾和终身痛苦?任氏通过廷睿爱情的执著和深刻理解对封建礼教发出了强烈反抗和批判,对美好爱情进行了热烈歌颂和赞扬。正如他在《自序》中说的:“不言性而言情”,他要通过真情至情来反抗传统的“道德心性”,通过人类自然产生的欲望、情感来反抗束缚人生自由的传统道德。
“下官想定盟以后,岳父苦苦催迫上京,功名成就,方许完配,那时只得遵命而行”----廷睿说出了离别时的不得已,博取功名一方面是人生追求和理想,另一方面为了和素梅完婚,他不得不去赶考。对于功名追求来说要看从什么角度去理解,站在科举对士子的毒害和不合理的八股取士制度来说,反抗功名科举完全是具有民主意识的先锋思想。但是处在复杂社会形态下的读书人来说,博取功名也是一种人生积极的进取状态。因为儿女情长置前途而不顾的年青人实际上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人们所期望的,对功名利禄的热衷是封建时代读书人的缩影。反观当下社会,对高官厚禄的追求又何尝不是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真实反映?
《玩真》这出戏让廷睿的形象变得更具人情味,同时也变得更加真实和值得人们去同情,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完全是真诚和纯洁的。反观当下社会那些过份自由泛滥而又朝三暮四的爱情,如此真诚的情感又何尝没有一定的社会价值和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