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第十出 订婚】
【鹊桥仙】(老生白须纱帽上)花开并蒂,枝成连理,一样想思难已。世间何物似情浓,算只有销魂滋味。
“佳人才子是前缘,消息还凭片语传。但得红丝真系足,何须白玉种蓝田。”老夫黄钺,表字桂庵。少习武事,识谙三略六韬;除掌兵机,曾演五花八马。生平有两个好友,一是致仕方淡然,一是已故王鸣凤。名均兰谱,义等雁行。前因守制归来,颇得朝夕畅聚。已有心作合他两家联婚,那知王友逝后,因循过了。咋据王贤侄恳请,要与方府求婚。一则正合老夫从前夙心,二则成全两姓婚嫁,三则也是他两人缘法。果然方淡老深契王生,片言即允,但须王生及第荣归,方肯配合。此亦是鼓励他成名之意。老夫只索亲自回复王贤侄,以便择期下聘。左右的,伺候轿马,拜王相公去。(内应:是!)正是:“曾牵宛转缘,合作催花使。”(下)
【月云高】(生巾服上)名花旖旎,喜遭逢,梦里儿。月下佩环归,执手分明是。异样温柔,正快把蒹葭倚。左右思量遍,此境真难似?难道是疑云梦雨苦相思?不许我鸾交凤友成双对?
“春色太愁人,逐渐教人瘦。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小生前请黄老伯方府求亲,迄今未见回音,又不便急躁催逼,真好闷人也。
【前腔】倾城名士,天生玉人对,你要光门楣,我下求凰配。锦字栏干,同作个护花篱。美满姻缘事,成就风流婿。虽不管憔悴潘郎鬓有丝,难道要韦娘瘦损旧腰肢。
(生)这段姻缘料方公当必许我,但恐老夫人见我单寒,于中阻滞。教我捉摸不定。(杂)黄老爷车驾临门,请相公迎接。(生)“未得春色信,先闻笑语声。”(老生见介)人真为二美,缘已结三生。(生)有劳伯父大驾,小侄倒屣迎迟。(老生)天教老拙执柯,诚恐东君久待。贤侄,迩来贵恙痊愈,精神复旧,可喜可贺。(生)俱托老伯福荫。但不知求婚之事,可否如何?(老生)贤侄听我道来:
【月上五更】喜你吹箫史,合作秦楼配。张硕杜兰香,原是神仙队。(生)这等已蒙慨允,皆老伯玉成之力也。(老生)俺不过是连夜催花,传言青鸟使,好取个红鸾笺,乌兰纸,团圆写就鸳鸯字。镜下温台,礼成伉俪。
(生)小侄有祖上遗留并头赤金簪二对,玉带一围,并梅花条脱一对,就交老伯,聊充聘礼。(老生)但方公还有一言致嘱。
【耍老鲍】丝萝已缔,眼前的未许鸾凰配。搏风万里飞,直奋鲲鹏翅。那时节衣锦荣归。他还要大开东阁流霞醉,坦东床是你,俏东君是伊。我方才坐听比红儿,细看彩笔题红字。
(生)方门要我功名成就,方许完盟,不知小侄久有此志,只待聘定,即便上京取应。(老生)贤侄志存远大,老夫不胜之喜。下聘之事,我自料理。上京资斧,容当送来。
【画堂春】名花已许折高枝,不枉了春风得意。画眉权把扬眉试,吐尽闺中气。 林边玉笛横吹,叶底仙禽集翠。双双一笑入罗帷,真是探花使。
(生)谨遵老伯台教,好歹挣个官来封拜小姐。
【前腔】一丝红线是良医,回避了相思两字。直须身到凤凰池,才鸳鸯比翼。 那时金钗合股,果然玉带成围。文章也会作花媒,算书生奇遇。
(老生)“世间月老无心合,梦里冰人有意传。”(生)“红叶浮来知有信,从今好觅买花船。”(同下)
【编译:第十出 订婚】
黄钺胡须纯白,头戴纱帽走上剧台。
【鹊桥仙--黄钺唱】花开并蒂,枝成连理,相思不已。苍茫大地,情浓似水,问世间情为何物,算来只有销魂滋味。
“佳人才子,前缘注定,其间消息,题诗传递。红丝系足,已成比翼,芳草凄凄,凉风来袭。珠联璧合,莺歌燕语,呢呢喃喃,双宿双栖。”
老夫黄钺,字桂庵,少年时练习兵家之事,熟悉用兵韬略,手握兵权,曾经排兵布阵。一生中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曾任知府归家闲居的方淡然,一个是已经不在人世的王鸣凤。曾经是同榜进士,且情同兄弟。前些日子因遵守制度回家守孝,才能够和老朋友早晚相聚。一直有心要让他两家联姻,哪知道王鸣凤不在人世后,拖延了时间没去提亲。昨天廷睿恳请我从中作合,要去方府求婚。正合我的心意,正好成全了两家的好事,同时也是两人缘分。果然方家老兄一直喜欢廷睿,没说几句话就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需廷睿参加科举考试取得前程,才能回来举行婚礼。这也是鼓励他努力争取功名的意思。老夫只须将这些话告诉他,就可以选择黄道吉日下聘定婚。
黄钺:小的们,轿子伺候,我要到王相公家里去。
场上有人答应:是。
场外声音:这真的是曾经婉转地牵线又搭桥,去当了那花开花落的媒婆家。
黄钺离开。廷睿身着儒服过来。
【月云高--廷睿唱】佳人影儿悄悄,名花开在水中。独自寻芳千里,旖旎荷塘如雨。欣喜曾经相逢,梦里瞬间相遇。月下脚步轻轻,执手分明归去。却是别样温柔,正把蒹葭扶起。思前想后怅惘,此情此景难忆。或许只是相思,不让鸾凤来聚。
“春色太愁人,逐渐教人瘦。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小生前些日子请黄伯伯到方府求亲,至今没有音信,又不好着急去问,真的好烦闷呵。
【前腔--廷睿】我是那倾城真名士,天生要和佳人成双对。佳人呵你要如意郎君来相随,我已经定下了鸳鸯配。倚着梅花题诗来相忆,早已结成了连理枝。美满婚姻真如此,成就我一段苦相思。虽不管憔悴年年有,煎熬得白发少年鬓有丝。难道要伊人等候到人老花黄空劳损,折坏了风流袅娜的旧腰肢。
廷睿:这段姻缘算起来方大人肯定同意,但又怕老夫人见我孤单贫寒无依无靠,从中阻碍,让我一直捉摸不定。
春烟:黄钺老爷的马车已经到门前了,请相公前去迎接。
廷睿:一点都不知道消息呵,已经先听到笑语声了。
黄钺和廷睿想见后独白:真的是郎才女貌呵,终于定下来了。
廷睿:有劳伯父大驾光临,小生迎接来迟,望乞原谅。
黄钺:让老夫为你们做媒是天意,又怕让你等得太久。贤侄,近来身体痊愈了吗?看你又象往日那样精神抖擞,真的是可喜可贺。
廷睿:都是托伯父福分呵。但是不知道求婚的事,到底如何了?
黄钺:贤侄你听我慢慢说来。
【月上五更--黄钺唱】秦楼不见吹萧女,灞桥年年伤离别。秦楼月,秦楼女子音信绝。想你是人间天上神仙眷,花开并蒂更缠绵。鸾凤合鸣相思鸟,夜夜不离琴与瑟。
廷睿:这样说来已经是答应了,都是伯父成全的功劳呵。
黄钺:我只不过是牵线搭桥,传递你们之间的消息,拿着那红鸾信笺和墨迹未干的求婚帖,作成了比翼双飞的好事情,让你们成为一对美满的人间伉俪。
廷睿:小侄有祖上遗留下来的并头赤红金簪两对,玉带一条,装饰梅花图案的金钏一对,交给伯父当作定婚的信物。
黄钺:但是方家还有一个条件要嘱咐你。
【耍老鲍--黄钺唱】丝萝红绸已系定,目前不能成婚配。等你长风飞去九万里,鲲鹏展翅在凌云里。那时候衣锦还乡骑白马,光宗耀祖争门楣。他还要大开东阁门,铺陈东阁床。东床女婿就是你,他就是你的老岳丈。我也要听那弹琴鼓瑟来合唱,送你二人双双入洞房。
廷睿:方家要我功成名就才能结婚,不知道我很久以来就有这样的理想,等到定婚完毕,我就上京赶考。
黄钺:贤侄志存高远,老夫不胜欣慰。定婚的事我去办理,上京赶考的盘缠我来支助,等我回去后再派人送来。
【画堂春--黄钺唱】宛城名士要到那月宫去折桂,夺取功名再回来。想那归来时马蹄声声过桥西,等候的佳人扬眉又吐气。到时候林边玉笛来横吹,枝蔓下仙禽来聚集。双双一笑入罗帷,迎来了红罗和天禧。
廷睿:谨遵伯父教诲,我这次赶考,好歹也要博取功名,挣个官回来迎娶小姐。
【前腔--黄钺唱】红线搭桥是良药,医好了相思人悄悄。直等功成名就转回来,就让他比翼双飞魂飘荡。那时候点红烛,拜高堂,升起了红箩账。算起来文章也能作鸳鸯,却是那书生奇遇。
黄钺唱: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月老无心合,梦里天缘已注定。
廷睿唱:红叶飘来好消息,慢慢流向水中去。从今识得佳人面,好向空中望太虚。
(两人一起离开)
【释评:第十出 订婚】
才子佳人故事以爱情和婚姻为主,没有才子佳人不能称为才子佳人故事,没有爱情婚姻同样的不能称为才子佳人故事。这类故事中所表现的婚姻和爱情主要体现了作者所赞成的爱情婚姻模式和作者的婚姻观。
明末清初是才子佳人故事创作最旺盛的时期,大部分才子佳人都是私订终身。尤其在小说中表现更为突出。比如《吴江雪》中吴媛和江潮,因偶然事故而相遇,便两情依依,私订终身。《金云翘传》写王翠翘趁父母外出之机,与书生金重海誓山盟,私订终身。在对待婚姻结合的观点上很多都突破了“父母之命,门当户对”的传统观念,又如《平山冷燕》中冷大户探问女儿议亲在城里还是在农村时,冷绛雪说“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只要他有才学,与孩子或诗或文对做,若做得过我,我便嫁他。假饶做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定情人》中主人公双星说得十分明确:“若论门户,时盛时衰,何常之有?只要其人当对耳。”
----这里提出了一个婚姻观的问题。《梅》剧中的婚姻观在前人基础上实行的却是倒退的法则,依然回归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上来。那么在产生了那么多的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才子佳人故事之后,作者为什么倒退了呢?另外堪称才子佳人戏曲史上第一个巅峰之作的《西厢记》中张生和莺莺因两情相悦悄悄地私会,大胆地越过男女界线实现了灵与欲的结合。《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即对柳梦梅以身相许,纵情骄咨。《梅》剧抛弃了这些写法,更为严谨地将王、方爱情引入传统的礼教模式。这里体现了作者理想中的婚姻模式首先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之上,然后模糊了“门当户对”。从剧情的安排中可以看出任璇是反对《西厢记》、《牡丹亭》那些在婚前发生“性”行为的观念的,尽管月老安排了互相欣赏的两个人在梦中相遇,但他们的相遇仅仅是“携手”而已,这种更为纯洁的婚姻观从理论上来说更为保守也更遵循传统道德观念。在“门当户对”这个问题上廷睿本身就是一个穷秀才,父亲仅仅做过县令之类的小官,和方家比起来自然是差着一大截,但他依然是出自书香门第,是受儒家传统教育培养出来的优秀才子。这里方家看重的首先是他的才,于是让两人订婚,实现了“郎才女貌”的天缘结合。
任氏所描写的这种婚姻模式虽然在前人才子佳人的故事中有所倒退,但如果前进呢?前进到什么程度?很多才子佳人故事在之前均已表现了许多以身相许的情节,虽然也是人间至情所致,但放到现实的婚姻中来,即算到了当今社会,婚前“性”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被人们视为不贞。因此任氏所表现的婚姻模式实际上自有他的合理性。虽然他推崇“父母之命”的婚姻模式,但他对爱情纯洁性的观点以及对两情相悦的肯定,实际上体现了那个时代很多人理想中的婚姻观,既有对前人婚姻模式的保留,也有突破。既有时代的局限性同时也有冲破程朱理学“灭人欲,存天理”的积极精神。可以说任氏在对于情和理的对立中一直是矛盾的,《梅》剧也一直在这样的矛盾中不停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