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了好久了,昨夜人们在梦香里的时候,下起了雨。屋檐水像一条透明的线一般。雨水落在池塘里冒起了小泡泡。一条鱼儿在水下面翻了一个身,泛起点点涟漪。柑橘树,枇杷树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尤其的干净,嫩绿透亮。
蒋德军站在屋檐下,手里夹着香烟,望着飘落下来的雨。他老婆李萍的话让他的心情分外烦躁,与她争论毫无用处,她只会声音越来越大,话越来越多。
蒋德军是一名泥水工人,天晴的时候,他每天早上六点钟就会骑着摩托车到山下的镇上做活路,晚上五六点钟的时候才回来。他头上已经没有剩下几根头发了,额头因此显得格外的宽,油亮油亮的。由于长期在太阳底下暴晒,脸上呈现出黝黑的肤色。鼻头是红色的,他没有去医院看过。
有活路就做点活路,没有活路兼顾着种点庄稼和外面打工也差不多。
右脸上长了一颗黑字,加上他一米七八的身高,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着一股凶狠之气露出来。
他不想进屋听李萍碎碎叨叨的话,他觉得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蒋德军有的时候没有活路,他也假装着去做活路,到镇上和几个一起做活路的人打一天的牌。
“你还是吭个声啊!这个事情拖了半个月了,你也不给你哥打个电话,你不打我来打。”李萍在屋里说。
蒋德军还有一个哥哥蒋德平。他们老汉前几年已经走了,他们老汉没走之前,他妈和老汉两夫妻单独生活没有跟着他们。他们老汉走了之后,他们兄弟才商量着让他们的妈陈明香跟着他们一起吃住,一家住一个月。两兄弟当时都拍着胸脯说要得。喝了两杯酒之后,说着陈明香高兴住谁家就住谁家的话。
陈明香听着儿子说着这样的话,心里乐开了花。
农村一直有一个习俗,幺儿(最小的儿子)养老。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蒋德平在开始一两年老老实实准时准点来接陈明芳,最近一年时间,总要拖个几天,这个月都过半了,他也没有来,就因为这个事情李萍天天在家烦蒋德军,每天都要因为这个事情争吵几句。
蒋德军在外面从来没有怕过人,但拿李萍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有的时候想,就算他一个人养陈明芳也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李萍要一直在意这个问题,多个人就多双筷子,何况陈明芳还能动,还能帮家里做点事情,煮猪潲,打扫打扫卫生的。
“你妈前面看病花的钱,你也要给你哥说一下,一人一半。不可能让我们全部出。上次在他那边生病,他都说了的。”李萍在屋里又说了一句。
“找得了,你一天屁话那来那么多·。”蒋德军怼了回去。
“我屁话多,你啷个没有去说啊!”李萍听见蒋德军的话,火气更胜。
“我养我妈养个十天半月又啷个了,难道不该养吗?我是他儿子,你妈老汉还不是跟着你弟弟。”蒋德军越说越气,大声说。
“那你啷个不跟你妈去过。”
“我妈老汉就我弟弟一个儿,他们不跟着他跟着我吗?你愿不愿吗?你们两兄弟当初是说好了的,又不是我说的,一家住一个月。说好了就要按照讲好的来办。”李萍放下手里的活,怒气冲冲地冲出来走到蒋德平面前。
“我没有说不养她,当初说好一家一个月。我问一下,你哥到底是啥子意思!”
“是他不想养,还是我不想养,你要把这个话说清楚。”
蒋德军拿出电话拨给了蒋德平,“哥,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外地做活路,我回来了就来接妈。”蒋德平知道蒋德军给他打电话的意图,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他的话。
“好嘛!”他就挂了电话。
“他在外面做活路,回来了就来接。”
“回来了就来接!他一天借口到是多也!”李萍不依不饶地说。
蒋德军不想理李萍,白了一眼李萍,往屋里走。不小心撞了一下李萍,李萍伸手就在蒋德平背上打了一巴掌。
蒋德军回头瞪着她。
“你还想打我不成,你打啊!你打啊!”李萍说着就往蒋德军身上靠。
蒋德军紧紧地握着拳头,转身往屋里走了。“批婆娘。懒得和你争。”
陈明香坐在沙呱家的屋檐下,听着屋里儿媳和儿子的争吵,心中的悲凉油然而生,百味杂陈。他起初是站着的,沙呱看她站了许久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给她端了一张凳子。
她觉得她命不好,有儿有女,老了还是没有一个依靠。
人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在蒋德军或蒋德平家,她习惯了到处走走,这样就能避免和家里人过多地接触,免得碍手碍眼的。
她没有指望在活个十年八年的,活一天是一天,这样活着也没有啥意思。
她刚才也是为了避免在家碍手碍眼才到沙呱家这边打发一点时间。没有想到刚出来,屋里就吵起来了。
一个月过了,大儿子一直不来接她,她在蒋德军家多待一天,心中的压抑就要重一分。她仿佛不是待在儿子家,而是待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每天白吃白喝一般,久了就遭人嫌弃。
人老了,没有啥子能力了,走到哪里好像都被人嫌弃。
她提过回到老房子一个人住,蒋德平和蒋德军又不愿意,“老房子垮都要垮了。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好久,又吃不了啥子,我们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多一个多一双筷子。你一个搬出去住,搞得我们兄弟养不起似的,这是不是逗起人来说闲话。”
他们兄弟二人这样说了,陈明香只能无奈打消出去住的想法。她心中的无奈不知道找谁说说。陈明香怪两个儿子说的话像放的屁一样,同时也怪她命苦老伴走得早,把她一个人留下来活受罪。
陈明香有的时候想起她曾经也是这样对待老人的,她觉得这个就是报应。一报还一报。
她望着密密麻麻的雨,她的心就像堰塘里起的水泡泡,不间断地破裂。
沙呱左手捏着胶纸,右手拿着剪刀,周世华站在他对面牵着胶纸的另外一头。
他从他这面用剪刀向周世华那边划过去,把胶纸一分为二。他没有注意,或者用力太猛了,剪刀的尖锐部分刺到了周世华的大拇指。周世华疼得扔下了手中胶纸,沙呱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你一天是不是通饭通傻了,剪个这个都不会。”周世华皱着眉头说。
沙呱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鼻涕流了出来,他立马抽了回去。
这个过程被周世华看见了。她觉得她手上的疼痛加剧了几分。她走上去就在沙呱身上一阵乱掐,沙呱挡或躲的过程中,手中的剪刀不小心又在周世华的手上划了一下。
“你想杀了我不成!你个狗日的。”周世华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想过沙呱就是她生的。
“沙田,沙田。”周世华一个劲地叫着。
沙田听见声音从楼上走下来。周世华一直不停地掐着沙呱,沙呱拿着剪刀护在胸口,躲来躲去。
沙田一把拉开沙呱,顺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沙呱伸手抹着脸。白着眼看着沙田。
“你拿剪刀想干啥子!”他瞪了一眼沙呱。
“他狗日今天翻天了想杀了我。你今天给我把他打死。”周世华凶神恶煞的样子,如果她是一只猫,沙呱是一只老鼠,她会在第一时间吃了他。
“你愣着干啥子,给我打啊!”
“有本事打死我。”沙呱话像一丝火星,点燃了沙田心中饿火药,瞬间爆炸开来。
是不是恨一个人,恨到骨子里,是不是看一样对方,都想杀掉对方。
“你想死,今天不把你打死,我不姓周。”
沙田四处寻了一遍,看见墙角处放着一根扁担,走过去,拿起扁担就往沙呱身上打。
他像在打一只喂养的猫,喂养的一条狗一般。
第一下打在沙呱身上,他就伸手去夺沙田手中的扁担,两个人拉扯了几下,沙田扔下手中的扁担把沙呱按在地上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不管是踢在屁股上,还是身上哪里。
他越打越起劲。
周世华在一旁一直叫着,“打死他,打死他。狗日的,浪费粮食的东西。”
沙呱用手护着头,一直没有吭一声,任由沙田拳打脚踢。
陈明香听见声音,走了进来拉着沙田,“你莫这样打,你这样真的要把他打死。”
“您莫管。”沙田用一只手支开陈明香。
“你莫这样打,这样打,打不得。”
沙田抓着沙呱的一支脚,就把他往外面拖。不知道是沙田手松了还是沙呱用力蹬了一下,沙呱的脚脱落了,他爬起来站着。
陈明香连走带跑去拉着沙田,不让他打沙呱。周世华跑过来拉着陈明香把她往屋里拉。
沙田一把抓着沙呱的衣领,硬要把他往外面拖。沙呱站在没有动,衣领一下被扯烂了。
“田娃儿,这样要不得,他是儿子,又不是猫儿狗儿。”陈明香气得直跺脚。
“弄死他狗日的,弄死了少一回事。”周世华恶毒地诅咒着。
沙田伸手去拧着沙呱的耳朵,沙呱歪了一下头,挣脱了。他又拧了一下,沙呱又挣脱了。
他走到沙呱的背后,掐着沙呱的脖子按着他往外面走。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们刚出来身上的衣服就被打湿了。
沙呱挣脱了两下没有挣脱掉,他歪过头来看着沙田,沙田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沙田一直按着沙呱,过了马路,沿着堰塘边上的石梯子往堰塘里面走。
沙呱感觉到了生命的危险,他极力的反抗挣脱。他觉得沙田真的会淹死他。
沙田一脚没有踩稳,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石梯子上,他抬腿就给了沙呱一脚。沙呱没有站稳摔了下去。
沙呱的身体匍在泥巴里,头已经在水里面了。
沙田走下去把沙呱的脑袋往水里面摁。
陈明香跑出来看到这样的情景,吓坏了。这样下去沙呱肯定要被沙田弄死。
她一路往屋里跑,一路喊,“德军,德军。”
蒋德军听见陈明香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跑了出来。
“你赶快去拉一下。田娃儿要把他家的沙呱淹死。”
沙呱双手拍打着水面,水不是很深,下面的稀泥被他抓了起来,他脸上也全是稀泥。
蒋德军跑下去,抱着沙田的腰杆,把他往上面拉。“发生了啥子事情,你非要把被人弄死。他好歹是你沙田的种。”
沙田面目狰狞,如果不是蒋德军下来拉他,他真的会把沙呱淹死。
沙呱趴着身子,嘴里吐着泥沙。他满脸的恐慌,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不敢回头看,他害怕。
过了许久了,他才回过头看一眼,没有看见沙田,雨水淋着他的脸,不知道其实有没有泪水和悲伤。
他翻过身,一步一步爬上石阶,爬到公路上。
他脑袋一片混沌,听不见一点声音。
蒋德军和沙田站在屋檐下抽着烟,“你敢进来,进来老子不弄死你。”
这句话沙呱没有听见。
沙呱静静地站在雨中。满身的污泥,肚子后背的衣服贴在肉上。
他此刻只想抽一支香烟,没有其他的要求了。
陈明香出来拉着沙呱往屋里走,沙田抽了半支烟,仿佛冷静了许多,也没有说什么了。
陈明香伸手把沙呱脸上头发上的稀泥揩掉,“你们也真的恨得下心来。好歹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周世华有点后怕了,她没有想到沙田真的会有心打死沙呱,她什么时候上楼去的没有人知道。
蒋德军走过来,给了沙呱一根烟,帮他点燃,“抽根烟。”他拍了怕沙呱的肩膀。
“抽完了,赶快去换件衣服,不是要感冒。”陈明香说。
沙呱把烟叼在嘴里面舍不得放下,身上一阵发冷。
沙田也感觉身上一直发冷,他看了一眼沙呱,心里有着一阵后悔,咬了咬牙,往屋里走去。
事情做了就做了,只能怪他的命太差。
“妈我们也回去换衣服。”蒋德军说。
“你先回去。”
“沙呱赶快去换衣服。不要感冒了,听话。”陈明香有些心疼地说。“你的命啷个也这么苦哦!小时候多乖的一娃儿,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沙呱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见人。
“要得,您先回去。我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