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呱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回头看几眼。后面没有人,也没有声音。他右手握成拳头之势,大拇指把一枚一毛的硬币摁在食指第二根关节处。这枚硬币是什么时候得到的,他已经忘记了。他记得它一直在他的裤兜里。它的命运,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它的出现就是为了与沙呱一起走过今天看似短暂实而漫长的一段路。
我们习惯了对某些没有产生结果的事情寄予希望,有了希望就最怕看见得到的失望。
失望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亡了。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犹如星空皓月,不是一词两言可以说清楚的。沙呱的内心也许只是一条沿着灯塔前行的渡轮,途中风吹,雨落,浪起也是有可能遇见的。
所以他的内心也并不是一张没有颜色的A4纸。
沙呱的穿着,走路的姿势不能说完全是一个正常人了,但比起以往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他的鼻涕擤着擤着已经如同一个正常人一样了,从早到晚没有一溜鼻涕流出来。
这一点沙呱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每天只关心他的衣服裤子鞋子是否干净整洁,犹如一个大年初一起床刚穿上新衣服的孩子。
人复杂的活着就是去思考生命的意义,为了梦,为了理想,为了明天而活着,人简单的活着就是去思考生命的过程,上学读书,毕业工作,结婚生孩子,慢慢老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今天做着昨天一样的事情,明天将会做着今天一样的事情,单调枯燥乏味这样的生活。
如果去问王丽,她愿不愿过着这样的生活,她肯定愿意,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
如果去问沙呱,他愿不愿过着这样的生活,他肯定也愿意,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只要没有人在内心觉得他傻,他就已经满足了,他不敢奢望太多。
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是一生,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是一生,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了。
生活的美好没有上天揽月一样令人望尘莫及,但生活也不像每天的一日三餐那么简单,想吃稀饭就吃稀饭,想吃干饭就吃干饭,想吃面条就吃面条。
一个人有着呼吸,他就有着生命的体征就代表他活着,一个人活着,每一秒每一分都是他的私有生活。
活在自己的生活中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生活是一个宏观的概念,生活的细节却又是一个微观的概念,一言两语说不清楚。
生命易,生活易,生命难,生活难,生命易,生活难,生命难,生活易。
“沙呱。”疯子健娃儿像一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沙呱身后。
沙呱犹如一只受惊的鸡,差一点扑腾着翅膀奔跑起来躲避不知道有没有危险的声音。
此刻的他陷在惊恐的泥淖中,他在期望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美好的事情为什么又会让他惊恐呢?他怕看见失落。
“有没有钱再借我一点,过两天就还给你。我给你抽过那么多的烟。”疯子健娃儿向沙呱借钱的神色与他向小卖部男老板赊烟的神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我给你抽过那么多的烟。’疯子健娃儿觉得凭这一点沙呱就应该把钱借给他。
沙呱从兜里掏出剩下的朝天门香烟,递给疯子健娃儿一根,香烟看起来邹巴巴的,不是那么圆润了。
沙呱的手停在空中,疯子健娃儿第一间没有接沙呱手里的香烟,他有一丝嫌弃,以为是沙呱在某个地方捡来的。
僵持了三秒钟,就在沙呱要收回去的时候,疯子健娃儿伸手接过了香烟。
他的一丝嫌弃是摆给沙呱看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地上有一根烟,四周没有人,他会捡起来抽,他会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根烟都有味道。
嫌弃只是摆摆样子罢了!
“我是找你借点钱,你怎么也变得这么滑头了,用一根烟就想打发我。”上次沙呱很痛快的把钱给了疯子健娃儿,他尝到了甜头,上次他并没有给予什么希望,沙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一次,他给予了极大的希望,沙呱给了他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现实。落差太大,他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他认为沙呱变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瞧不起他。
“我没有钱了。”沙呱怕疯子健娃儿不相信他,他把口袋翻出来给疯子健娃儿看。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你就是不想借给我。”疯子健娃儿不相信沙呱没有钱,他觉得沙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有问题了。
“我真的没有。我有肯定给你。”沙呱说。
疯子健娃儿伸手就在沙呱身上摸来摸去,沙呱为了证明他的清白,他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忍受着疯子健娃儿这种令他厌恶的举动。
疯子健娃儿没有找到钱,他内心不仅仅是失望,而且有着一丝愤懑,他认为沙呱都可以拒绝他,欺骗他了。
他丢下沙呱,就像丢下刚抽完的香烟头。“GR的沙呱。”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沙呱,像烟头扔得过早,还有一大截香烟没有抽掉,有一丝不舍。
沙呱的心思不在疯子健娃儿身上,他想着他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数着步子往前走,某个瞬间他想转身往回头走,但又有一些东西命令他往前走。
他看见徐春兰屋前李子树下窝在地上的母鸡,没有像上次一样,狗一样的奔跑过去赶走它们。
徐春兰今天没有去打牌,她坐在三座的红色人造皮沙发上看着电视。
她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是沙呱又回过头看电视。
窗台上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捆大蒜。
木材人对沙呱的态度他能感受到,完全不像其他人与其他人一样。
他们是不是知道我拿了他们的一些钱或者一些东西,他们是不想和我计较,还是觉得我傻没有必要和我计较,又或者他们同情,可怜我,他们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妈老汉之后,我要遭受一顿毒打之类的。因为他们没有太大的损失,所以也就得过且过了。沙呱没有想得这么透彻和深远,但有着差不多的意思。
沙呱并没有想着去道歉或者去承认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是错误的,他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像一个害羞的孩子,站在徐春兰家的墙壁后面,歪着头看向王丽家的方向,王丽坐在屋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静静地坐着,像庙里的神像。
王丽时不时会朝着沙呱这边看一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沙呱鼓起勇气,冒出头,抬起脚走了出去。
他走到院坝中间的时候,王丽就看见了沙呱,她表现得不惊不喜,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王丽的表现让沙呱停下了脚步,杵在烈日下,身后的影子很短很短,短到缩进了沙呱的身体里。
一个人在屋里静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烈日下。
沙呱是不知道怎么办。
王丽觉得沙呱应该受受罚。她等了他这么多天,他是一只没有脑子的乌龟,脑子没有就算了,为什么爬地这么慢。
“我不喊你进来,你是不是永远就站在那里?”王丽终究熬不过沙呱。
沙呱看着屋里,他不太明白王丽的话,到底是喊他进去,还是不让他进去。
“进来,外面的太阳不晒人吗?”王丽觉得沙呱真的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对于沙呱这样的人委婉或者绕圈圈的话,他很难明白其中的意思,直白的说话他才能听明白。
他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
沙呱走到门口处又停了下来,他在等待王丽的进一步指示。王丽家是泥砖老屋,正屋的门口处立着一块三十几公分的石块做成的门槛。这种门槛现在在其他地方基本很难见到了,除了去一些名人的故居还能见到。
“我要去找轿子来抬你,你才进来吗?”
“进来坐。”王丽生怕第一句话他不能明白,补充道。
沙呱隔着王丽远远地坐着。
“坐近点。”
沙呱把椅子往前移了移。
“再近点。”
沙呱把椅子往前移了移。
“再近点。”
沙呱把椅子往前移了移。
“再近点。”
沙呱起身,准备移椅子。“你再移就要贴在我身上了。退,退一点。”
沙呱提着椅子往后移了移。
王丽看见沙呱额头上的汗珠,把电扇对着他。
“这么热的天,你为什么要穿一件长袖,你没有短袖吗?”
“有。”
“有,有你为什么不穿短袖呢?”
沙呱没有回答王丽的话。
沙呱手臂上有三条伤疤,他不想让王丽看见,为什么不想让王丽看见,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他是怕吓到她吗?他是怕她同情可怜他吗?
蒋朝兰听见声音,从她睡觉的房间走了出来,她看见傻傻坐着的沙呱,“沙呱来了。”
“表奶奶。”沙呱站起来准备把位置让给蒋朝兰。在农村,讲求论资排辈,一个村的称呼基本都是表婶,表叔,表奶奶,姑奶奶之类的。
“我不坐,你坐。”蒋朝兰走到灶屋的凳子上坐着,她假装挽着灶门口堆放的稻草。
沙呱不明白蒋朝兰的用意,但王丽不糊涂,她明白蒋朝兰的用意。
“奶奶,你要干嘛呢!”
“你们说你们的话,我躺累了,出来动动。”
沙呱不明白她们之间的话是想传递给彼此之间什么意思。他以为她们的对话只是平常之间的寒暄。
蒋朝兰此时此刻似一个警察,她必须监视着两个毒贩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有交易毒品的举动,她一定不会心慈手软,定要亲自出面抓住他们,将他们绳之以法,哪怕她身体年迈了。
一时之间,屋里异常的安静。
“沙呱,你起来走几步给我看看,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沙呱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军,在教官面前走正步。
沙呱的动作与姿势依然是滑稽而搞笑僵硬的,他走得太过正经化了。
“你自然一点,像平常走路一样。”
沙呱甩着手,手的摆弧太大,抬着腿,腿太僵硬,一步一步,转身,一步一步,又转身,一步一步。
沙呱不知道平常走路是怎么走的,现在走路又是怎么走的。
蒋朝兰看着沙呱走路的姿势不忍心再看了,专心挽着稻草。
沙呱的行为告诉王丽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小孩子说话都需要循序渐进,需要一个过程。
王丽没有办法,起身走了几个来回给沙呱看,让沙呱学着她的样子走,她又与沙呱并排着一起来来回回地走。
沙呱走路的姿势其实没有什么毛病了,只是由于他紧张。就像有军训的学生,平时训练完全没有问题,到了比赛或者接受检验的时刻,不知不觉就出现了问题。
王丽越是在一旁指挥,沙呱就越容易出现问题。
王丽觉得连贯性的动作沙呱接受不了,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沙呱,示范给他看。
她拿着沙呱的手,告诉他大概的弧度,不要太过夸张了,弧度太大就会显得另类。
王丽抓住了沙呱手臂上的伤口,由于本能的反应,沙呱挣扎了一下。
“你手受伤了吗?”
王丽挽起沙呱的袖子,两条清晰猩红的印子赤裸裸的爬在沙呱的手上。
“他们又打你了?”
“他们还是不是人!”
沙呱放下袖子,遮住伤口,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躲躲闪闪的。
“疼不疼?”王丽伸手去挽起沙呱的袖子,想看看那些不可原谅的罪证。
沙呱伸手拦下了她的动作,他摇了摇头。
“不疼了。”
“过两天就好了。”
王丽知道沙呱身上的伤疤肯定不止这两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
“今天就先到这里。”
沙呱以为是他身上的伤疤吓到了王丽,他一个人又走起来,以示他没有事情。
傻人傻的可爱,傻人有傻人的倔强。
王丽不忍心阻止沙呱,阻止他练习,就是斩断他生下去的意志。她看着沙呱一步一步地走着,她觉得沙呱不是懦弱,不是柔弱,而是坚强,永不放弃的化身,比很多人都优秀和坚韧。
生活是美好的,而有些人把美好的生活随意扔弃,不管不顾。
沙呱只想正常的活着,不求好吃好穿,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活着,但却比一个人想喝一碗稀饭都要困难。
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地活着,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人生不如意,三十岁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而整天苦恼。
为了一些流言蜚语而怨恨生活的不公平。她与沙呱相比起来,她已经幸福很多了,不是幸福很多,而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生病的人期望着健康,没钱的人期望着有钱,男人期望着漂亮的女人,女人期望着高富帅的男人。
我们一直注视着别人比我好的地方,从来不去看别人不容易的地方,导致了我们的欲望像一只饕餮,想要吞噬世间万物一切最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