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找了许久终究承认原来自己没有一张蒋朝兰像样的照片。
我们原本以为深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一直深爱着我们的人,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才发现,我们错了,我们只是一个没有爱,而自认为很有爱的人。
王丽躲到人群里有意回避棺椁前面小桌子上立着的黑白照片看着前方的眼睛。模糊,有些走样的照片。
这么多年来,原来自己一直显而易见地忽视着自己身边的人,而自己却不知,直到找照片的那一刻,王丽才明白一些所谓爱的人的并没有用心爱。
堂屋屋檐下的锣鼓匠人放下手里的唢呐,锣,敲鼓的棍子,掏出刚才村队长给的香烟抽了起来,说着一些没有边际的事情,偶尔笑一下。
王小琴走到棺椁前跪在草垫子上,拿了一叠火纸在红蜡上点燃放进火盆里,又拿了三支香点燃插进装满米的碗里,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离开。
锣鼓匠人中负责封包画符的刘道人问蒋朝兰的生辰八字,没有想到,一圈下来,没有一个人知道,后来还是王秋霞给蒋朝兰的妹妹打电话才问到。
我们时常以为自己大爱着一些人,然而我们却不自知我们连小爱一个人都没有做到,何谈所谓的大爱。
下葬的时间刘道人已经看好了,大后天早上八点。下葬的地方以及内棺(放置棺椁的地方)这些都是蒋朝兰自己前些年找人看好找人修好的。
沙呱站在堰塘坎上,眺望着大院子的方向,哀乐就像一个没有吃饱的婴儿一般一直哭嚎着,令人烦躁不安。
他偶尔也会望望疯子健娃儿家的方向,疯子健娃儿似乎心情不好,出去旅游去了,去哪里旅游了呢?没有人在意他的去向。
两天的时间,对于王丽来说尤其的难以描述,仿佛很长很长一光年那么久远,仿佛很短很短上一秒下一秒之间。
明天早上奶奶就要上山了(出殡),她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王丽点燃纸,香,磕了头,看着黑色的棺木,一转眼的时候,她就要永远的离开了。
王丽能看见所有存在的事物,包括一切移动,一切静止的,能听见所有的事物发出的声音,人与人之间说的话,然而,她觉得她并没有活在他们之间,她活在白云之下,又活在白云之上,看着一切事物运行的轨迹而不能说出他们为什么这样运行,仿佛她只是一个所谓存在的看客而已。
夜里,她陪着几个锣鼓匠人守夜,凌晨过后,锣鼓匠人休息去了,她一个人静坐着,草丛里,田里,慈竹林里发出的声音陪伴着她。
王丽觉得白天太吵了她睡不着,她觉得晚上太安静了同样睡不着,这两天,她上床最多躺十多分钟就醒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她做了上千个梦,梦里乱七八糟的,然而她醒来之后,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明天早上出殡,今天晚上坐席(出殡前的晚上招呼来送行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王丽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前天的前天,奶奶在的那天。
早上很早负责帮忙的人就到了,他们各司其职,因为这种事实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无需人安排和吩咐,他们就像干自家活一样顺手。
中午过后,蒋朝兰一些还健在的兄弟姐妹,或一些远房的亲戚陆陆续续地赶来。关系深一点的,锣鼓,花圈,礼金,关系浅一点的,花圈,礼金。
堂屋门口,白色的气球拱门,拱门最上方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顺着拱门贴着挽联。
屋檐下放满了白色,有颜色的花圈,花圈上的挽联写着:沉痛哀悼蒋朝兰老人仙逝,XXX敬上。
白色的纸花耀眼地绽放在白色的云朵下,那些路过的人只轻轻地一撇没有做过多的停留。
蒋朝兰的妹妹以及一个弟弟,王秋霞,王小琴都喊来了锣鼓匠人。几组匠人凑在一起时而合鸣,时而独奏。几个坐在一起抽烟的老人聚精会神地停着,仿佛能听出他们唱的什么,抑或其中有没有细节出现了错误。
王丽挨着王小琴坐着和几个亲朋好友说着话。一些安慰,宽慰的话没能安慰,宽慰王丽和王小琴,反而在她们的心上滴了不少醋,酸溜溜的。
王小琴听着听着,悲从心来,眼睛一红,几滴泪就落了出来。王小琴的幺姨上来劝慰,没想到越劝王小琴越伤心最后哭出了声。
王丽不知道如何安慰王小琴,站起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哭是发泄内心情绪最好的方法,王丽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而王小琴的哭声已经够让人心乱了,她不想再添几分。
所有的事情像没有情感一样流着,流到一定点的时候就停一下,到了一定点的时候,又没有缘由的往前流着。
周世华和李雪菊在院坝靠近徐春兰家的地方洗着今天晚上要用的碗筷,几个男人搬着从附近借来的桌子椅子,徐春兰和李萍铺着一次性桌布。
王丽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到外面走了一圈,终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站着或坐着,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事情往前推进。
负责置办晚饭的厨师和他带来的三个阿姨相互默契地配合,扣肉,头碗,炸鱼,泡脚鸡爪等一系列家常菜已经完成了。只等晚饭时间一到,一声令下,炒几个热菜就可以开席了。
路边停着几辆面包车,里面是今天晚上准备演出的乐队的工作人员,她们养着精神,为今天晚上的演出养着一丝精力。几个女工作人员对着手中的小镜子涂抹着脂粉,画着眉。
刘道人穿着黄色的道士服,手里拿着一柄长剑,绕着圈,嘴里哼哼唧唧地念着一些似懂非懂的话。王秋霞端着灵位跟在他后面走着,时而弯腰敬礼,似在送行。其实端灵位的人轮不到王秋霞的,但蒋朝兰膝下已经没有儿子了,只能让王秋霞来代替儿子的角色。
沙呱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的视线一直跟着王丽移动,王丽走到哪里,他的视线就跟到哪里。周世华和沙田都来帮忙了,所以今天晚上沙呱是负责过来送礼吃饭的。
朝天炮响了一下,接着第二下,第三下,他们仿佛彼此之间争斗着,气势谁也不想弱于谁。
一个老爷子掏出袋子里的烟叶,耐心细致地裹着,偶尔沾一下口里的唾沫,裹好之后放进烟斗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多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旱烟味道。
王丽也发现了沙呱的方位,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的某个点相遇了,又彼此回避。王丽看见沙呱的瞬间,她心中又想起了蒋朝兰那晚说的话,她急急忙忙地走回屋里,扑倒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自己的头。
三分钟过后,王丽翻身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出门找到沙呱,她拉着沙呱走到蒋朝兰的棺椁前让沙呱烧纸点香磕头。沙呱没有问缘由,按着王丽指示一步一步认真严肃地做着。
村队长站在屋檐下,提高声调,“承蒙左邻右舍,亲朋友好,远道而来,误工费钱,孝家先记在心上,日后定来填情。宅偏,人手不足,招呼不周,也麻烦大家见谅。准备了一些粗茶淡饭,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话不在多,能来就情深,那就请各位落座上席。”
周世华找到沙呱,把他拉到空着的位置上坐下,又才去忙她的事情。
六张桌子瞬间就坐满了人,说说吵吵,反而有着一番热闹的景象。凉拌猪肚、泡脚鸡爪、皮蛋、黄瓜、头碗、油爆虾、扣肉、炸鱼、酸辣汤、时蔬七七八八加起来二十多道菜,一窝蜂地端上桌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了起来。
周世华偶尔会走过来假装看看沙呱这一桌要不要加饮料或者加汤之类的,顺便看看沙呱的情况。沙呱吃点东西就抬起头来望一圈,寻找王丽的身影,看见了才低下头吃东西,没有看见就一直四处寻找,直到找到为止。
一轮接着一轮,直到三轮结束了才轮到帮忙的和自家人。王丽端着碗就放下了。
“丽丽,再吃点。”王小琴说。
“小姑,我不饿,你吃嘛。”
“喝点汤。”王小琴把王丽的碗拿过来,给她盛了一万蹄花汤。王丽接过碗喝了两口觉得太油腻了又放下了。
沙呱站在远处一直远远地看着王丽,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种守候。
晚饭过后,远一点疏远一点的亲朋好友就赶着往回走了,近亲些的就留了下来等着明天送完蒋朝兰上山了再回去。附近一些想看乐队或喜欢看乐队表演的人也没有赶着走。
周世华帮沙呱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让他坐着,看会儿乐队之后和他们一起回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乐队开始搭建属于他们的舞台,地毯,射灯,音响,电子琴被他们一一搬了出来摆放整齐,试音,调试灯光。负责哭丧的一个女人换好丧服,走了出来。
哭丧的女人细数着蒋朝兰的生平往事,生活如何的清苦,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女,本该享福的年纪,却等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无不黯然落泪,她说着说着,一声嚎哭,把气氛推向了高潮。她跪在灵前,嚎啕大哭,身后跟着跪着的王秋霞,王小琴,王秋霞的老公,王小琴的老公,王丽,王秋霞的一儿一女,王小琴的儿子,还有一些蒋朝兰的晚辈。
哭丧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悲戚悲凉地哭嚎着,后面跟着跪着的人反而没有她悲怆,只有王小琴跟着嚎啕大哭趴在地上起不来。
所有人都再感叹哭丧女人的情真意切的时候,王秋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她拧着王白箐朝着灵前走来。
“你去,你去磕三个头这件事就算了,不然我跟你没完。”王秋霞大声地说着。
王白箐被王秋霞一把揪住,像被抓住的老母鸡一般挣脱了几下没有挣脱掉。
“秋霞,你这个是干嘛!快把人放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村队长见状,过来拉扯王秋霞。
王秋霞的老公也跟着上来劝说王秋霞,“你这是干嘛!快松手,有什么事情等妈下葬了再说。”
哭丧的女人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立马止住了哭声,拿着话筒,站在一旁观望着,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好。
“不是她,我妈会走。”王秋霞拉扯着王白箐就要把她往灵前拉。
王白箐脸色煞白,她看着一把揪住自己的王秋霞,仿佛是案板上的一条鱼。徐元孝抓住王秋霞的手,不让她有多余的动作。
所有人都过来劝说王秋霞,看在蒋朝兰的面子上先放了王白箐,有什么冤屈可以等事情过了再去找村队长说理。
王小琴和王丽也在一旁劝说王秋霞,众人越劝,王秋霞的性子越硬,硬要拉着王白箐往灵前走。
王白箐见众人都和她站在一起,底气也硬了许多,使劲挣扎要摆脱王秋霞地束缚。
村队长,王秋霞的老公就开始拉扯准备分开她们,他们越拉扯,王秋霞就越使劲拽着王白箐,拉拉扯扯就扭在一起了。
劝说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说些什么,没有人听清楚。
眼见情况就要失控了,村队长叫锣鼓匠人连放了三声朝天炮,所有人才安静下来。
“秋霞,你不给我面子,你也要看在你妈妈的份上,今天这件事先就这样算了。”村队长说。
王秋霞的老公硬拉着王秋霞往屋里走,嘴里气恼地说着什么。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去。”村队长对王白箐说。
“你把她拉回去啊!你跟着杵在这里要干什么!”村队长见王白箐没有动,对她身边的徐元孝说。
“你回不回去,你不回去,我回去了。”徐元孝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了。
村队长也没有管王白箐了,去告诉乐队的负责人,让他们继续。哭丧的女人又跪倒在地上,一时半儿没有找到情绪,哭不出来,只能带着哭腔说话。
哭丧的女人极力地酝酿着情绪,希望尽快进入到角色当中。王白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哭丧女人的后面,一把夺下她手中的话筒,拿过话筒就胡乱说起来。
她把所有的矛头直指王丽,她觉得王丽就是她们所有人心中的痛,而痛点极其的低,低到一言两语就可以轻易击溃他们一家人所有的防线。
王白箐噼哩叭啦地乱说一通,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没有人上去组织她,任由她拿着话筒侃侃而谈,仿佛是那个大师在演讲,下面所有人都是她的信徒。
这一刻仿佛被时空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唯独王白箐一个人能自由活动以及言语,她是时空里一个独特的人,只为了鄙视下面所有没有上前阻止她的人,这些人中包括王丽,王小琴,村队长,他们不知道中了什么梦寐,任由梦寐里的故事戏谑与捉弄。
他们嘲弄着王白箐,嘲弄着王丽一家人,王白箐嘲弄着王丽一家人,嘲弄着下面所有的人,下面所有的人自我嘲弄着,这不是丧事,就是一场自我嘲弄的嘲弄。
所有人都沉浸再自我,他人的嘲弄中。
沙呱走上去夺下王白箐手中的话筒,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所有人才从梦中醒来。
周世华跑过去把沙呱拉了回来,她又把沙田叫了过来,让沙田立刻护送沙呱先回去,生怕沙呱身上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醒来的人,村队长,王小琴的老公等人立刻跑过去抱住王白箐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事端护送着她回去。
王丽看着王白箐被人护送着完屋里走,王白箐都要走进家门了,她才从梦寐中醒来,朝着王白箐冲过去,王小琴一把抱住王丽,“丽丽,算了,看在奶奶的份上。”
“我要去杀了她,杀了她。”王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丧的女人看见嚎啕大哭的王丽,她终于找到了情绪,悲恸而生情地哭了起来。
所有人又沉浸在她的哭声中。
她哭完了,乐队又表演了魔术,小品,唱歌,跳舞,所有人沉浸在他们的表演中,嘻嘻哈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