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轻地摇,窗台上的帘子布也跟着一起摇。
沙田关门的时候故意抬头望了望夜空,今晚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周世华见沙呱屋里的灯灭了,她关了电视坐到沙田的身边,伸手抢过沙田手里的香烟灭掉扔进玻璃瓶子里。
沙田斜眼盯着周世华,一脸的疑惑,疑惑里外泄着一丝怒气。
“沙田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不对头?”周世华指了指沙呱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此刻,周世华竟一时无法想起这些年是如何称呼沙呱的,只能用‘他’替代,周世华平时用得最多的应该是‘你’,而此处无法用‘你’,所以只能用‘他’作为代替。
沙田觉得周世华的话听起有点怪异,但哪里怪异又说不出来。
“还不是那个样子,哪里不对头了。不过我倒发现你最近叽里呱啦的时间少了。”沙田重新掏出一根烟点燃接着抽,不顾之前周世华地反对。
“你一天才叽里呱啦的。”
男人的粗糙有的时候只是外面看起来的粗糙,其实内心是细腻的。沙呱的一些变化,沙田是完全看在眼里的,但他不愿意说破一些事情。这些年,沙田作为一个父亲,他只能算作一个与蛇蝎为伍的父亲,对沙呱的态度他没有自己的立场和意见,总是以一副附和的态度迎合着,最多就是扔一根香烟以此惭悔内心仅有的一点愧疚和自责。
这么多年,沙田的内心肯定有着极其多的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也许只有他手中的烟才知道。
愧疚、自责、怨、气、恨、爱、怜悯、悲痛、悲叹,这些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生活中的细碎。
无从拾起,也无从回想。
两个人都被静默的气氛掩埋,心跳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周世华和沙田同时觉得他们的脸上落下了一张被打湿的纸一般使他们无法正常的呼吸,但又不至死。他们的心里回想着这些年的日子,曾经他们天天盼望着沙呱有所变化,然而希望一天天地落空,直到有一天他们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会忘记多少事情,多少人。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们曾经的希望突然之间仿佛又被生活扔了出来,这一天姗姗来迟了二十年,太久了,二十年的时间令他们内心却有些无从应对了。
喜悦的背景板中全是这些年丑陋与恶毒的嘴脸,仿佛是墙上那些怪头怪脑看不懂又极具艺术的人头像。
他们自私的程度使他们得了严重性胃炎,反酸干呕,他们感受到了身体出现了故障,却不知道其实是他们的精神出现了故障。
精神得病了,也许只因为把生活熬成了一锅中药,盛出来一碗一勺糖一碗一勺糖,凑合地喝。
“你明天早上早点去买点香黄纸红烛鞭炮回来,我想去趟观音岩的庙里。”
“要得。”沙田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进玻璃瓶子。
两个人合衣上了床,熄了灯,背对着背,睁着眼看着漆黑无光的前方,不再说话,没有任何睡意。
这些年的日子,对于有些人来说就像卓别林的无声电影,滑稽而苦逼但让人笑出了声。
第二天天刚刚亮沙田就买回了昨晚周世华提过的东西,周世华找了一个大的黑色的袋子提着就去了观音岩的庙里。
她点了香蜡,烧了黄纸,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心里说着什么,许久之后才起身,虔诚心善地看了一眼台阶上的几个石头人。
周世华曾经一直盼望祈祷上天眷顾沙呱,可是上天没有眷顾沙呱,而今周世华已经没有盼望祈祷上天眷顾沙呱了,可是上天反而眷顾了沙呱,周世华和沙田面对上天对沙呱的眷顾有些慌乱和局促,因为他们不知道沙呱的心里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给他们的罪行记上一笔,在他们年老体衰的日子里。
沙呱不会,这也许就是沙呱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吧!
他心中少了很多所谓的情绪,这也是他始终无法成为一个情绪多变的正常人。
这里作者想做一个解释,也许很多人看到前面沙呱冲出去阻止王白箐,背着蒋朝兰去诊所的情况,断定他已经是一个所谓的正常人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他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思考和行为意识,这些事情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对于沙呱来说已经是他能思考的全部了。一个正常人,是会深度思考一些东西的,现在的沙呱做事情其实还是停留在事情的面上,并没有思考性的,就像一个会做简单事情的机器人。生病看医生,上学读书,白天干活晚上睡觉,这些事情是平铺直叙的。其实这些事情的背后是需要一个人有所思考的,也许我们平时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是没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只是我们作为一个正常人忽略掉了。而沙呱是真正意义上停留在表面上的一个人,他是真正忽略了一个正常人所具备的完整思考的过程。
他的行为和意识是恢复了一部分,但没有完全形成一个完整复杂的情绪系统,比如愧疚、自责、怨、气、恨、爱、怜悯、悲痛、悲叹、自私、报复、耍心机、羡慕、嫉妒等等可以随时随地的切换及隐藏。
沙呱心中并没有怨恨和责备的意识,他只做一些他自我能理解或者说他认为可以做的事情。
沙呱,周世华和沙田三个人之间因此就形成一股奇怪或者无法形容的一种怪异氛围。沙呱能感受到一些事情,比如周世华对他的打骂在某一天某一刻瞬间停止了,具体是哪一天哪一刻沙呱说不清楚,周世华同样说不清楚。
周世华因为以往对沙呱的虐待导致她不知道怎么与现在有些变化的沙呱相处了,她停止了对沙呱的一切地打骂,有的时候甚至是避着沙呱,犹如当初沙呱避着她一样。
沙田一直都不善于表达,周世华就是他心中的风向标,而今周世华以没有了注意,他就更没有了注意,但沙田内心是狂喜的,唯一就是找不到宣泄的口子,只能用手中的香烟传递着某种情谊。
周世华现在下午去马上包不打麻将了,无论其他人怎么拉她,激她,她都不打了,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以往没有的笑容与其他人的拉扯周旋不生气。现在的每天下午她很早就回家了,没有看见沙呱的时候,她会到处找一圈,找到了,她又会假装没有看见。
偶然周世华会借喊沙呱做某件小事和他简单的说几句话,沙呱简单口齿清晰地回答周世华。
周世华觉得沙呱的事情不能过早的暴露或者宣扬出去,过早的暴露或者宣扬就会得到神灵的嫉妒或者报复,收回赋予在沙呱身上的仙气,她只是每天时时刻刻地关注注意着沙呱的一举一动。
以至于周世华最近都很少和已经开学了的沙莎联系,她沉浸在有儿子的幸福当中,因而又一时抛弃了女儿。
沙呱现在的心思没有留在家里,没有留在周世华对他的关注上,他所有的心思都留在了王丽身上,只要有时间,他就像一条鱼鳅,溜到了大院子这边。
疯子健娃儿躲在堰塘坎上的小树丛里观察着他想观察的地方。他脸上有几处指甲印子已经结痂了。
疯子健娃儿看见沙呱从家里出来,他张了张嘴,闭上了,他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沙呱走了十多米之后疯子健娃儿终究喊出了声响,“沙呱,沙呱,这边,这边。”
疯子健娃儿冒出一个头向沙呱招着手,以便沙呱可以轻易地看见他。
沙呱听见声音,四处寻了一遍,最后在堰塘坎上的小树丛中发现了疯子健娃儿。
沙呱犹豫了片刻,某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想过去看看疯子健娃儿或者陪他说说话,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了。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关系,见了彼此有那么一点看不起对方,但多日不见之后又会觉得彼此适合见一面。
沙呱弯着腰走进小树丛中,疯子健娃儿瞧了一眼沙呱,拍了拍地上的青草,示意沙呱坐下。
沙呱坐下之后,疯子健娃儿掏出一盒硬中华香烟,揭开硬壳子,掏了一根给沙呱。
“兄弟,哥今天给你抽根好烟,陪哥说句话。”疯子健娃儿今天说话的语气尤其的奇怪,他居然把自己与沙呱看作一类人了。
“你想说啥子,你就说,我听你说。”沙呱说。
疯子健娃儿盯着沙呱看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想到今天沙呱居然和自己说话了。难道是死神附在他身上了,想同自己聊聊?
他们一起望着远处的青山,天空,蓝天白云,山上的小房子。
“你觉得哥这个人怎么样?”疯子健娃儿收回视线抽着烟,也不再看沙呱。
“啥子?”
“你觉得哥这个人怎么样?”疯子健娃儿虽然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他们说我的时候也会说你,说你的时候也会说我。”沙呱说。
疯子健娃儿冷笑两声,抱着沙呱的肩膀,“好兄弟,你都说些啥子哦!我都听不明白。”
疯子健娃儿称沙呱为兄弟的同时他又不认同沙呱说的话。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不说我走了。”沙呱的烟抽得差不多了,他今天并不是为了疯子健娃儿手里的香烟,他是真的想过来见见疯子健娃儿。
疯子健娃儿又掏出一根香烟,他以为沙呱是为了他手里的香烟,“再陪陪哥说说话。”
沙呱看了一眼疯子健娃儿手里的烟,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接了下来。沙呱不知道为什么留下来,但他不是为了烟而留下来的。
树上有几只麻雀吵着,堰塘里的鸭子躲在阴凉处纳凉。
木村下面地宁定村的几个人路过时,看见沙呱和疯子健娃儿神秘兮兮地坐在堰塘坎上的小树丛中,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仿佛是看见一只鸡和一只鸭子并排在一起头挨着头一样滑稽忍不住多看几眼。
“你说话。”沙呱说。
“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说的被你一句话就说完了。我就是想见见你。”疯子健娃儿说。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走到哪里都被人不喜欢。”疯子健娃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了他这些年一直明白却不愿意承认的话。
“他们不喜欢我们,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事情吗?”沙呱没有看疯子健娃儿,他看着远处的青山,天空,山涧。
“他们就是不喜欢我们,无论我们做啥子事情他们都不会喜欢我们,他们就喜欢看我们的笑话,他们就喜欢笑话我们。”疯子健娃儿重复着后面的话,他说着说着脸上流露着鄙夷,嫌弃,狰狞里带着一丝丝笑容。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喜欢。”
“我们是要他们喜欢。”沙呱又补充了一句。
“说了你也不懂,因为你是一个傻瓜。”
“傻瓜,我是一个傻瓜。”沙呱如果在以前听见有人说他是傻瓜,他一定会很生气,今天他听见疯子健娃儿说他是傻瓜,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仿佛被人拿了一根刺刺了他一下。
傻瓜,什么样的人是傻瓜,精神有问题的人吗?还是自以为是傻瓜的人就是傻瓜,或者像沙呱一样的人,像疯子健娃儿一样的人,抑或像王丽这样为了沙呱一样的人的人就是傻瓜,他们也许都是傻瓜,或者都不是傻瓜,又或者其中一两个人是傻瓜,但没有几个人能有勇气承认自己是傻瓜的,犹如今天的沙呱一般,没有一丝负气地说。
疯子健娃儿站起来跑了几步追上沙呱,“兄弟,我和你一样都是傻瓜。”疯子健娃儿把沙呱叫得格外的亲热,仿佛沙呱真的是他的亲兄弟,疯子健娃儿最后把剩下的硬中华香烟硬塞进沙呱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