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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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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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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连载

第八章

自从这次后山游后,冯大全渐渐更深的认识了这个比他大一轮的老刘老师。老刘老师原来也在教学一线教语文,因媳妇哮喘病的原因,申请到安全、心理咨询岗位,干起了类似警察的工作,目的是可以叼空回去。他家就在学校塬下河边的刘家村。老刘也很关照他,大全似乎看到了多年前在清水乡教书的皮大哥的身影。老刘不就是皮大哥吗?大全庆幸人生总能逢到己人,使自己孤单的心有了温暖的体验,给灰暗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华丽的色彩,特别是在这个孤独时段(儿子上大学在外省,一年中难得回来;与向小艳离婚已两年,他一直独过)。此后,教学之余,大全总喜欢约上老刘转游,常常一块去他家看看,帮个忙啥的;老刘也认可这个像诗人般的小弟,亲热的称他为小冯老师。当然大全每次去总不忘给老刘家捎点水果,或是带些瓜子糖果之类的小吃货,满足他那个癖好。遇到老刘忙得脱不开身,就帮忙照看他的病妻和老母,替老刘分担一点忧愁。老刘很感激,但又免不了慨叹:“生活呀,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我得罪了你还是犯了什么罪过?你这像贾育仁一样的霸道凶悍之徒,为什么不像冯大全一样用心温暖温暖我?”大全听了觉得好笑,竟然把他与贾校长这个职校一号人物联系起来了!也不辩解,只是利用工作闲时默默地帮他。大全没有想到,人在福时别人的添花缀锦并不能有多少让福中之人铭心;但人在难中困苦之时他人的小小善举点点微助却像丘比特之爱箭射入了心中,进而刻骨了。冯大全的帮助使刘一水感到的是后者。这人呀,赶快把你的恻隐之心拿出来,像甘霖一样,洒向你的同类,你因此获得了心的幸福,神的赞许。大全因助人却在助己,他的孤寂而温绵善仁的心多么需要一个人懂呀!

一次又去老刘老师家,看他八十多岁的老母还硬朗,大全猛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种锥心的思念在脑中叫嚷,必须回去一趟,不能总让哥姐照看,自己得尽本分。说走就走,当天他向同室的小张做了个交代,又向他的忘年交——老刘打了个电话,安排妥当后,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就坐车直奔家的方向。心一旦想,情就焦灼。这么长时间,大全溺于离情的伤痛与个人自卑的泥淖中几被吞没,幸亏他及时让心专注于新校的工作,又有了几个新朋友的提携照应,才换过了人。前几次回去,只是匆匆一瞥,倒惹得母亲唉声叹气。这次将到中秋,他要给母亲买些礼品,回去看看,连同周末,能多呆些时间,可以好好陪陪母亲,说说话,照料照料生活。

班车穿过丰城,沿河边公路向西而行。一路看去,远山连绵逶迤,蜿蜒曲折,高耸的南翠山上的红叶正在燃烧,显出华彩的肌肤,巍峨雄峻,日夜守望着这一河川的乡民,等待着远方的归人。车子快速的前行,路边的银杏树、女贞子速闪的后退,熙来攘往的车流提醒着眼睛,各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幸福,奋不顾身的投入到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社会劳动洪流中。大全闭了眼,无心赏路途的风景,想母亲寡居的孤单清冷,想母亲看见自己的伤感难过,想自己老大不小依然无力很好的照看母亲的艰涩,想若干年前的那个中秋父亲突发脑病从此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的伤痛,不免泪水潮起,漫过心海奔涌……

轻轻的,我来了。当熟悉的门楼、围墙、树木映入眼帘时,大全到家了。一股清幽的香气从院中扑鼻而来,时令正是丹桂飘香的老历八月,院中那颗茂硕壮绿的金桂正沸沸扬扬的开繁了一树,香气漫溢着整个院落,大全好不高兴。却见母亲正佝偻着腰扫着纷落的桂花,一听见大全喊,喜而惊的眼神分明在流泪,说:“我正念叨,儿子怎么还不回来看妈呢,你就回来了!”母亲放下扫帚,又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大哥还整天嘟囔你呢。”一边絮叨一边拉个椅子让歇。大全拿起扫帚,扭过头,扫起院子,不让母亲看到他流泪的脸。心哟,怎么这么脆!在母亲面前,你怎么还是个委屈的孩子!坚强吧,我可怜的人儿;坚强吧,你那颗尊贵的心!

哦,我的小院,我的桂树,我的枇杷,我的银杏,我的桔树,我的无花果……你们好吗?原谅我对你们的疏远!但我的心日夜装着你们,你们是我永生亲密的伙伴,可爱的朋友,灵魂的爱人,我要让我的心灵时常有你们美丽的身影陪伴,有我桂树亘久的香气充盈。

母亲说下厨,大全阻止了,决定自己给母亲做饭。

吃饭时,母子两人都捡快乐的话说,互相关照着吃,像客人般。大全看着母亲,沧桑的脸皱纹遍布,白发又多了些,背驼的更厉害,都像个小矮人了,老相正在凸现彰显,不胜感怀。母亲努力乐观着,告诉大全湾里新近的大事,还说国家给老年人发高龄补助了,叫啥保健钱,你说这共产党怎么这么好,这社会多么暖人心,国家想的真周到,今后我的生活不用操心,倒是要多照顾好自己,看把我娃瘦的……是呀,母亲年岁再大,又怎么能放心得下自己的儿女?

欢聚的时光总显得紧促难舍。几天中,他只是陪着母亲,也无聊去村前村后,怕乡里乡亲关切的眼和逼问的话。大哥来绕了一圈,问安了母亲,提了2斤月饼,说自己的事正忙没时间吃个团圆饭;大姐二姐也不知都在忙啥,像商量了一样,用电话问了询,算是中秋节有了交待。大全理解哥姐——各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都不容易!这个中秋看来只有他和母亲过了!

眨眼假满。走前的那天下午,母子两人坐在桂树下唠叨。大全尽量不说,他想多听听母亲的话。母亲絮絮叨叨,没有主题的随心说着。大全一边赏着桂花,一边微微颔首的听着母亲的絮叨。“人闲桂花落”,这不正是!而我是和母亲“漫话赏桂花,心静听桂落”,不觉,天慢慢黑沉,黄昏渐次来到。母亲忽然瞅了瞅桂树旁的枇杷树,说:“这树长多长,你大就死多长,它是你大去世那年手植的苗苗,那时才一手豁口高。”母亲说时,一脸的沉忆,悲伤却从淡淡的话中溢出。大全“哦哦”的应着,掰指头算着年代。想起父亲在那个多年前相似的时令里离世,赏桂香的怡情突跌零点,鼻子似乎失了灵,嗅不出一丝桂的香味。大全悲从心来,有点不能自已。他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他不能用自己的眼泪去惹母亲那枯竭的老泪。就说:“妈,天黑了,你回屋里睡吧。这都秋了,天凉。”母亲很听话,似乎她高大强壮的儿子一回来,她就立刻变成小孩子了,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母亲不忘叮嘱他也早点睡。

大全招呼完母亲就寝,一个人又坐到院子的桂花树下,抬头正好直对着已经葱茏庞大的枇杷树。看枇杷肥硕的叶掌密密交织,油绿浓墨,和桂树一起,覆阴的场院黑森森的。月亮似乎被云包裹了,迟迟的不愿露脸,这一方天地愈显乌黑。大全隐在树罩的黑黢黢里,愣愣的坐着。没有一丝声响,周围也在寂静中入了睡。夜愈见黑漆。大全忆着父亲,眼前不时浮现出父亲霭和的脸,又一阵伤心漫过心田……突然,他从黑暗中,从黑魆魆的枇杷树中,看见父亲走了出来,似乎分明看见父亲穿着过世时穿的宽大漆黑的长袍,发黄浮肿的脸,从躺着的棺椁里飘出……而突然间,父亲像飞起来了,从树叶里飞到了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虚无的夜空里,穿着那身入殓时二大亲手给穿的宽大的黑漆漆的袍子,如《倩女幽魂》里的鬼魅一样,在院子上空飘呀飘,又似乎绕着自己在飘飞。大全莫名的感到一阵悚然——这是父亲过世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他有点恐惧,想站起进屋,却起不来。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先前自己常常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坟前,和土里的父亲说着心里话,也从来没有一点害怕过。难道父亲在天之灵在谴责自己对家庭的莽撞选择?还是父亲对自己什么问题做错了痛心才显灵?他审问着自己的心……

——不会!他转眼想,这是自我害怕的幻觉。冯大全学过生理学,也系统的接受过唯物主义哲学观点,压根就不相信人死后会有魂灵出现。今夜,也许是母亲的提说,引发他对父亲沉沉的思念,产生了幻觉,而这幻觉又罩住了他。

半响,他不能动弹,脑子还在胡思乱想。却见月光从树梢斜斜的洒过来,如水铺地,树叶的隙处,光影筛洒出一个个斑点。院子明朗起来,天空一下子皎洁如昼。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看清了天际疏朗的星星。他站了起来,在院子走了走,怎么也找寻不见父亲的魅影。他的金桂枇杷们,定定的静静的呆在自我的位置上。哦,月亮,你这神奇的仙子,请你给天堂的父亲问个安带个好,说他的老伴和儿女们都好着,让他放心,让他快乐的过他的神仙逍遥日子,可好?月亮静静地照着,是满满的月盘。冯大全痴痴的举头望明月,对影看孤单。

一种强烈的思念父亲的心肆虐着他!他还未曾给父亲写下只言半语的文字,惭愧和羞恁使他的脸在朦胧的月影中微微发烫。他想,是该写篇《祭父文》,让父亲一生的磊落和馨德有个精神的冢。他在院子徘徊又徘徊……悲伤慢慢蘸着月光的清凉在心灵里绽……忽儿他奔回屋子,在灯下写道:

哀哉慈父,儿跪泪吟:

因脑罡疾,倏忽仙辞;未满花甲,唏嘘泪奔。遗母弃儿,驾游西归;亲痛朋悲,桑梓含恨。吾父教师,毕生磊磊;两袖清风,一腔忠诚。幼稚贫寒,食不腹填;及壮勤奋,至于成人;入州学堂,获人师资;忧劳孜孜,竭思勤勤;持家育儿,夙兴夜寐;弥有休顿,少有侈奢;至微至俭,行走世间。

日月替换,人有寿端。哀哉吾父,如苇脆断。刚毅一生,播仁种善。惜哉吾父,福薄命浅:家境渐殷,遇疾缠身;医道乏软,无望回天;可怜吾父,匆匆别焉。序属八月,时维中秋;噩耗遽传,如雷穿心;急制棺椁,两天即可;入殓守灵,熬夜到明;亲朋吊唁,惊动八面;安葬前夜,苍天洒泪;上山之日,骄阳亮眼;下葬之际,地母有情;昊天光照,安葬父灵。我父孤单,独去西天;儿女大恸,几死欲生。余留吾母,茕茕孑影;今儿追念,哀思无限;生死代谢,往来古今;愿父之灵,安享仙铭;佑吾冯氏,吉安兆健。痛心切言,岂能道完?长愁短恨,似水之澜!哀哉哀哉,收起吁叹!

彼月圆时,遥寄孝念。父颜有感,享儿情暖;企遵庭言,常响耳畔;世明物阜,不负期盼;时光不老,愿继高攀;任重道远,奋力加鞭!

哀哉哀哉,儿泪枯干;父哉父哉,颂飨寝安!

写毕,冯大全怅怅嘘嘘,似有若失,悲恸已是他不能再思维,哀悼却俨然占据了他的心。他用手摩挲了下眼脸,感觉干了的泪渍使脸像凝固了一般。他轻轻起身,听母亲房间传来微微的眠鼾。哦,我孤单的母亲,我可怜的妈妈!你一个人的日子千万要注意,照顾好自己……他心里喃喃着,呆坐在房里,疲惫的身体却不愿匿入温暖的被衾里……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月光,如水的黑暗像海洋吞噬着一切。

他把自己放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任内心的波涛翻涌如滚:我曾经那么强烈地渴望爱情,但我的爱情却骗了我,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下;我曾经那么地热爱生活,但生活却总像一个很聪明的人嘲笑一个愚笨的人一样捉弄我;我赖以荣光的家,现在只是一个空壳;我且当傲然一挺的工作,在物欲化的社会里几乎近似于一个傻瓜的固执;我固守的心灵操守呢?——又给我带来多少好处?——其实,道德是最靠不住的!他愚愚的搓了几下脸,几滴苦涩的泪沾上指尖。但是……不管怎样,我还得坚持我的心!他想,尽管外界总是和我过不去,给我设置着种种的刁难和障阻,生活也是这般的磨人,我的亲人(哥姐)也似乎销声匿迹,对我的死活不闻不问……但无论怎样难场,无论我受到多少磨难和击打,还有那来自于他人的鄙薄的讥笑和嘲弄……我将依然向最好的自己进发,依然一丝不苟的工作,简简单单地生活,真真恳恳地对人;不活小自己,不苟对自己,不伪善自己,不装模做样地自高,也不神情黯黯地自卑;生活,它是多味的容器,你需细细地收下它的酸辣苦涩甜咸淡;人生,它是多味的调和,你需慢慢的品尝它的每一道味。也许,每一道味都是你妙不可言的智慧浆;而当你真正能品出其中味时,说明你已经完胜了自己,你已经能把路上的石头、荆刺、坑洼、污泥之种种放在心之外,你达到了超然之高尚。

黑暗中,他的眼里似乎放射出亮彩。是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太在意,不要让这些虚涨的爪牙,羁绊了你前进的冲力。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必唉声气叹,责己尤人,伤时累心;你需镇静沉稳,你需勇往直前,你要超凡脱俗,冲破世俗编织的精神樊笼,跑出名利场。该来的终究会来,该有的也一定会有!常戚戚的习惯对你是不利的,它甚至会害了你!你要淡然坦然,乐观而为。你要知道每一个人都是不容易的,让让同类又有何妨,抬高他人并不意味着低贱自己!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做一个更好的自己!让明天的你更优秀!想想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你不是还幸运的多!?何况你还崇拜他说的话:“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你永远打不败他!”不错,你需要的就是这样一股气:和自己争气,向自己挑战,不断战胜“旧我”,战胜那个卑俗的“我”,那个自私促狭的“我”;你要不断向那个预想的“高尚之我”进发,你要乐观,你要豪情,你要斗志昂扬,你要踏实求是,做一个“猛志固常在”的刑天!沧海一声笑,我自落逍遥。潮起心为岸,人烦静最高。梦是指路牌,志学功常在。无为陷歧路,多笑在险途。让歌声陪伴你左右,而不要让怨声捆住你心灵!

第二天,离别的早上,太阳还未从东山顶上笼罩的浓雾里跃出,大全收拾洗了几件衣服,又忙不迭的给母亲剁好柴,挑好水,叮咛个这提醒个那,最后才说自己要返校。母亲抖抖嗦嗦从怀里取出一个塑料袋,又颤着手打开一个小纸包,取出贰佰元钱(是母亲事先装好的),叫大全拿上,说是买点吃的,补补身子,看娃这一段瘦的!啊,慈母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挂牵着自己的孩子,孩儿以何回报?惭愧惭愧!大全说什么也不拿,让母亲留着自己用。他知道,人老了是不能缺钱的。出门前,他悄悄地把身上仅有的壹佰元放到母亲的枕头下,只给自己留了个车费。

走出村路到了公路边,等车,天依然是阴阴的。大全回头却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踽踽而行,恍惚像一个黑点在移动——那是母亲撵出来,想再看看他,送送他。泪水又情不自禁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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