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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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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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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连载

第九章

年味的浓厚是从孩子们燃放鞭炮的响声弥漫开的。在外打工的乡民陆续回来,见面亲热的招呼着。妇人们忙着洗菜、上油锅、蒸年馍,男人有的“游手好闲”的东转西谝,有的提个猪头或一盆肠肚在场边拾掇,多数却在村路上或湾里的“健身广场”上去浪。冯大全不想出去,怕熟人问起媳妇的事,在房子看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子健也识趣,在楼上房子看书。只有母亲得闲,出去转游。当大全看到书中引用《圣经》中的一段话:“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他过的日子就像雇佣兵的日子一样……‘我睡下去的时候就说:我什么时候起来呢?起来之后,我又烦躁的等着天黑,我不胜苦恼的直到夜里……我说:我的床可以给我安慰,休息可以苏解我的怨叹;可是你又拿梦来吓我,把幻境来惊扰我……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松我呢?你竟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我犯了罪吗?我冒犯你什么呢,奥,你这人类的守护者?结果都是一样:上帝使善人和恶人一样的受苦……啊,由他把我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他沉沉思索,这人生,这西方与东方,人们的心灵世界竟是如此的联通!回眸自己的时光,可不就像一个狼狈的雇佣兵的日子:等待白天吗?一个接一个的事让你在奔忙的路上竭力疲行;等待黑夜吗?不,黑夜,对你来说只是梦魇的折磨......他合上书,看不下去,心的海在翻腾,泪水溢出眼角,这就是我的生活!?啊!不!啊,上帝,你为什么总对我闭着眼睛?为什么让我的幸福夭折?——我才不相信你这万能的上帝!我要向贝多芬那样,用我的手我的智慧扼住你这残暴的命运的手,我要我幸福,我要从心里快乐,包括子健。

“大全,大全。”外面传来大哥的声音。大全赶忙擦了几下泪眼,出外迎接。原来大哥办年货从县城回来,给母亲捎了一吊五花肉,又把大嫂做的豆腐连同姐家给的醪糟、蒸馍拿了来,还有大全最爱吃的自家地里长自己加工的魔芋和刚从地窖里拾的红薯各提了一袋。大全的心从冰窟里升起,被亲人的阳光烘烤着。父亲过世早,多亏了大哥里里外外的勤快打点,母亲和他这个家才得以照应安稳。这几年,自己囿于个人的痛苦中尽了多少孝呢?一年中又回来几次?大全自责着自己,一边招呼大哥进屋烤火。大勇大全这兄弟俩,难得坐在一块拉拉家常,突然坐一块,彼此好像生分了,机械的寒暄着年事。大勇让母亲和大全父子年上去他家,不用动锅灶;大全却坚持说要让母亲和儿子亲口吃上自己做的年饭,这一段假里,也练习的有了一些开窍。又说到姐姐们问询母亲如何过年的事,大全说只告诉她们:“都好在,让她们放心,安心过自己的年。”

年来了,一场大雪也来了,从腊月二十九直下到新年初一。雪霁天晴,世界一片粉妆玉砌,大地在雪的簇拥中安静地眠睡。大全、子健和母亲集体在院中收拾着雪,情绪在这新年的早上格外舒畅,大全让母亲去屋里烤火,母亲说想看着他扫。棕树阔大的叶掌被压的像老人垂着腰,枇杷树也被雪压得踉跄着歪斜,唯有桂树坚挺屹立,凌寒傲雪,显示出英雄的气概。这冬天的绿树,全然不把寒冷放在眼里。大全一边劳动,一边不时看着桂花树,对子健说:“你看这桂树,多坚强,多有气魄,人真要向这树学习!”子健“哦哦”的应答着,走进桂花树审视起来。

吃罢饺子,边围火盆取暖,边看电视。中央一的频道上正播着欢快吉祥的年事节目。子健突然提议说想去看与南山并肩耸立的太白峰上的太白洞。又提及那年一块登南山的情形,说他只远远的隔山耀了一眼,无法赏到“太白洞”的真面目。大全也很兴奋的回忆着。子健说想呈这大雪,登太白峰实地去看太白洞,去感受伟大的山河,去看看大自然的洁白美妙,去体悟毛泽东在《沁园春•雪》里写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以及“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阔景象。大全也感到呆坐看电视乏味,这大年初一,在这大雪覆盖下的世界中去观赏大自然曼妙的雪景,未免不是一件乐事,说不定还是一生的快乐记忆呢。

母亲担起了很多心。大全耐心的说服,让她在家烤火留守,急人的话就去大哥那。

说走就走。大全和子健穿好黑色羽绒袄,戴上头帽和手套,换好防滑运动鞋,带了几袋纯奶和几个苹果就出发了。母亲撵出来送“小心”的时候,他们已经上了村道。

阳光初上,路上的雪已开始融化。雪白的山川、大地在阳光下闪亮刺眼,让人不敢多看。南山就像一个巨型的雪人,身披上天织就的雪衣,似上古传说中一袭白衣的仙人,只是过于肥胖,倒显出威武的神态,傲然虎视着这一湾人。穿过冯家湾大桥,踏上公路,父子二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窸窣如进行曲的乐音。偶尔驶来的车子缓慢的前行,像走在两边都是什么危险区域的白色带子上,生怕有什么闪失而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段背阴公路,雪儿基本完好的躺着,明显能感到寒气很重。当太阳冉冉的升到半天,照在人身上能感到暖和时,雪儿无法躲藏,从电线、树枝、草丛上簌簌落下,路边人家的屋檐上,能听到滴答滴答的融雪水声,公路上已见雪水在奔流。二人沿西边一条叫小鹿沟的山道,一边赏雪景一边迤逦而行。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花时。”看到山头景象,大全吟起革命前辈陈毅的《青松》诗,让子健看那山上的青松。是的,雪儿给青松洗了个澡,而融雪又让青松咕隆咕隆喝足了汁水;大雪、寒冷不仅没让青松屈服,相反,青松在这严酷的斗争中更见挺拔与高洁。子健想起小时学的古诗《江雪》,也吟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大全却讥笑,说:“虽是‘千山鸟飞绝’,但不是‘万径人踪灭’,也没有‘孤舟蓑笠翁’在‘寒江雪’上‘独钓’,你是大学生了,在古代可算太学士,是学问家了,你仿《江雪》吟一首,我听听。”二人一边走一边探讨着诗,子健沉默思索。沟边一户人家的狗叫起来,主人出来看着这二人,诧异的眼神在说:这两个怪人!大过年的,不在家好好做吃的,冷刺刺的跑这儿干啥。走着,子健嚷道,有了,即兴吟道:“千山鸟飞尽,野径有人踪。父子结伴行,太白去赏景。”大全觉得不错,颔首赞许。自己也顺口即兴吟道:“新年入山访雪景,但见青松翠山头。若得画里品诗行,却须登临凌霄顶。”二人笑着,论着,走着。山路愈见崎岖,父子互相提醒着,一人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在雪没入鞋面的“之”字型山路上,朝太白洞进发。

这深山的雪景喜煞人:灌木、草丛上像上了雪绒一样,花花密密的一片白絮,高大的乔木枝上、杈上落着厚厚的雪条、雪剁,偶尔觅食的松鼠窜出,为这两个不速之客惊慌,便快速的从这颗树跳跃到那颗树,触落的雪絮无声散落,似局部下起暴雪一般。四野俱白,二人像移动在白色雪海里的黑鱼;山野风起,远处松林传来阵阵啸声,似海洋翻滚的涛声。父子两人停在路边一个消融了积雪的大石上歇息,补充点体力。回看山下,莽莽绵绵,在正午的太阳光下异常扎眼,苍茫中似有水气在升腾,这千山万壑,这壮阔天地,这画笔难以描绘的巨幅美景,着实让二人眼睛看不过。二人学着风掠过松林的啸声,呼啸抒怀,放眼山河。大全想起为什么宋代的岳飞要写“还我山河”的警世横匾,是呀,我大好的河山,岂容外人践踏!从古至今,多少好男儿宁可“马革裹尸还”,也要驰骋沙场,舍生取义,报效祖国。大全激励子健,要向这些英雄男儿学习,志存高远,顶天立地,就像我们在这年首的新日子里,脚踏大山之巅,俯瞰群山万里,男儿须有凌云之志,须有豪迈之情,须有包容之仁,不要上大学后放松学业,贪玩或恋爱而贻误学业,要像古代祖狄“闻鸡起舞”那样,要像古代苏轼“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那样,要像古代冯梦龙“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那样。子健点头称是,旋即吟起岳飞的词《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大全为儿子的神逸俊态和玩憨谑样所击掌。心中暗暗高兴。

父子二人早已登上了一个山头,继续沿雪印子路开辟攀行。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又穿过一片高大的橡树林,正累得气喘吁吁,艰难的翻过一个山梁,突然看见太白洞硕大的洞口,就在眼前高耸陡峭太白峰的山腰上,洞边升腾的雾气像仙女的衣袂在缓缓飘动。呵,到了,到了。

洞前借着山势(也许是洞内热气不停向外散的缘故),没落下啥雪,倒是很干爽。二人在山门的石阶上,抖落衣领上、脚上的沾雪,向洞内大声喊“有人吗”,连喊了几声,只听到回声在洞内打旋窜荡,偌大的洞庭,没有一丝生气;喊声惊起了洞壁上的蝙蝠,慌张的出来翻飞着,又纷纷进入洞穴里,藏进大大小小壁上的窟窿里。哎,原来无人守洞!二人疑惑着从台阶下到洞底,只见房舍残破不堪,房面好几处已塌陷,看来很久没人住了。在两间拱形的石洞房里,一间安放着元始天君及诸神的塑像,一间端坐着菩萨塑像,洞壁上画着飞舞的仙女,以及荷花之类,还有一个捉鬼的钟馗,两个拉“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的小鬼……父子两在挂着蛛网落满灰尘的香案前礼拜神像,祈福平安。回头四下张望,不免对神庙破败荒凉的景象感到寒碜!看来,人是大自然的主宰而不是神,没人的地方,连神庙都冷落颓废。二人在菩萨像前默默地祷告了一会,起身走到洞中间,但见:顶上滴落的水在地面溅出大大小小不同的坑,一个巨大的石窠里贮满了水,却不溢不流;洞顶悬垂的钟乳石长短不一,奇形怪状,似无数的剑戟倒嵌在壁顶,又似无数个倒悬的细长的层塔,一棱一棱旋出个尖顶;一口废弃的铁锅里落满了灰尘,未燃尽的木棍在锅洞口斜横着,上面结满了无数细密的蛛网,灰蒙蒙的。洞里不冷,但残败的景象让人压抑。

“咱们走罢,洞里阴吒的很。”大全对东瞅西看的子健说。子健还想攀爬低处的洞壁,想探看石穴和乱七八糟的石窟窿,大全挡了,说时间不早了,得返程了,免得你婆在家操心。

出了洞,在洞口平台上歇息。阳光正从山顶朗朗的斜洒着,但见洞前阳坡的雪已渐次消融,阴坡的雪依然白茫茫一片,恰自然的画出一条阴阳的山的弧线,而那松树、冬青、铁匠木这些常绿植物,更见翠碧的景致。举目远眺,群山莽莽,似是脚下的“原驰蜡象”;远处雪峰,逶迤苍苍,连连绵绵;丰河两岸的矮山,在阳光的爱抚催促下,失却了先前的雪白容颜,变得白中有绿,绿中泛黑的花花点点了。冯家湾的“半月型”轮廓清晰可见,东边连接的下桃村被山挡了半截,西边的王湾村,却被高低不一的山凸挡的七零八落若隐若现。二人在洞口捡了一小截钟乳石作为纪念,在山头的斜阳映照中,却从东边石灰沟脑的山梁小道上返回。

年在别家热闹而冯大全家的安静中悄然流失。匆匆,年过完了,转眼开学时间到了。

这日,阳光正好,大全给子健简单收拾了一下,送子健到丰城乘车。在县城,父子观了丰城明朝古塔,登了聚翠山景区,用手机自拍了合影,又到城里最大的天天乐超市给子健买了核桃软糖。临上车,叮嘱子健到大学让寝室学友尝尝地方特产,去了好好学,注意身体,不要操心他。

冯子健上大学去了。但或多或少的让大全心里无端的惆怅和生出一个悠长的牵挂。儿行千里父担忧,但愿人生是坦途!

第二天,冯大全安排好母亲的生活事项,告别大哥,也返校上班。他想,这年,无论是好是孬,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就是历史;现在,春天已到,天气晴朗,和风惠畅,必须坚定心志,抖擞精神,彻底扔掉羁绊的垃圾,向明天出发!他眼里迸出坚毅的光,用心吟道:

丽日风和春光好,

怀恋年味时已过。

沧桑岁月催人老,

快行奔走敢攀高。

他深情地注目院子里他的不说话的朋友,微微颔首,他要和它们在这大好的春天里一同去成长。他的心已更加安稳,他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工作和自己喜欢的写作上,写一本书的冲动在心中开始了酝酿。子健有一定的文学天赋,他想给儿子带一个好头;何况,他已年过半辈,必须给自己人生建一所精神的寓所,有个灵魂的飨冢。一个年假的安静,使他捋掉了不少对人生错误认识的泡沫,他的心在安静中成长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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