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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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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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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兵》连载

第一章

第一章

1、两棵杜鹃花

唐代,在今天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一带,活动着一个部落,称之谓“乌蛮”。到了十一世纪,它逐渐强大起来,号称“乌蒙部”。宋朝封这个部落的首领为“乌蒙王”。此后,历代封建王朝都在云南乌蒙王所在的地方设置“乌蒙路”、“乌蒙军民府”等治所。乌蒙山便因此而得名,且沿用至今。

乌蒙山由三列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组成,横峘于云南、四川和贵州之间。其地势东北低而西南高,平均海拔二千四百米左右。云南境内的乌蒙山,最高峰海拔3806米。贵州境内的乌蒙山,最高峰海拔2900米。乌蒙山整个山区为喀斯特地貌,到处是峭拔崛立的峰峦,峡谷深陷。它们远近高低错落,或隽雅、或峥嵘 、或秀丽、或崔嵬、或嶙峋如枪刺、或浑圆若柱石,山中有山,峰外有峰,群山起伏,逶迤连绵,真可谓千奇万异,各展风姿。乌蒙山区广布着残丘峰林、溶蚀洼地、峡谷溶洞和地下河流等。境内金沙江、岷江、赤水河、乌江等长江水系发达;南盘江、北盘江是珠江上游重要河流。多条河流纵横其间,地质条件极其艰险复杂。乌蒙山区的国土总面积约11万平方公里。这里自然资源极其丰富,蕴藏着的铅、锌、铜、煤、森林、水力等。农业呈立体分布,低热的河谷地带盛产水稻、甘蔗、桔子、花生等,温暖的平坝和半山区产玉米、小麦、蚕豆等,高寒山区产土豆、莽子等。

乌蒙山山高路险,地广人稀,散居着汉族、苗族、侗族、布依族、彝族、白族、藏族等20多个民族。他们勤劳勇敢,民风淳厚,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

六盘江,顾名思义,因在乌蒙山腹地的崇山峻岭中盘旋了六道险湾而得名。六盘江的第三道险弯处,就是营长吕大山所在的18团一营工地鹰嘴峰。这里山峦叠嶂,高耸的鹰嘴峰下,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刀劈斧削一般。悬崖下的江水,在陡峭弯曲的岩壁激怒下,奔腾咆哮,溅起的浪花有数丈高。晴天,浪花在阳光下放射着色彩斑斓的光。雨天,水雾弥漫,形成的白雾笼罩着六盘江,不流不动,神秘静澜,看上去令人可怕。这是个气象万千,猴子无法攀登,鸟儿落脚困难的地方。

一营长吕大山,奉命带领全营来到了鹰嘴峰下。他所在的铁道兵X师18团,从越南撤回国内后,承担了贵昆线贵州境内的这段铁路建设。

团长林越山从作战股(后来叫技术股)长手里要过来一卷图纸,交到吕大山手里,指着上距鹰嘴峰顶120多米、下离江水近百米的位置,说:

“吕大山,你给我看好了,就在那儿,鹰嘴峰下,那块凸出来像鹰嘴一样的岩石下面,看清楚了吗?有棵小树,就那棵小树的位置,限你半年时间,给我开出一条隧道。”

全营听了一片哗然。有人咋舌头,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在开玩笑:

“我的天,变只鸟飞上去吧?”

“要不,逮几只猴子放下去,试探试探?”

吕大山听了一笑,说:“扯淡,还用逮?我就是一只老猴。一连长龙岩炎,跟我上!”

吕大山身手矫健,敏捷如猴,全营是出了名的。他带着柳条编的安全帽,腰系着麻织的安全绳,和一连长龙岩炎爬上了鹰嘴峰。他两从鹰嘴上悬下绳索,一个抡大锤,一个掌钢钎,后来又上去几个排长、老兵,当了几天的吊死鬼,硬是在鹰嘴峰的鹰脖子上,凿出来十几个炮眼。加上喀斯特地貌的自然裂缝和天然溶洞,共填上了十多吨炸药。随着山崩地裂一阵巨响,随着在烟雾中漫天的大小飞石落下,鹰脖子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19团是桥梁团,团长李家锣带领全团官兵顺势而上,很快悬江建起了一座桥梁。经过几个月的苦战,一营提前工期一天,终于在鹰脖子上挖开了一条隧道,昨天下午已经全部贯通了。这本来是值得庆贺报功的事,可吕大山命令:

“对外封闭消息,全营放假一天,自己先偷着乐。”

挖通这条鹰嘴峰隧道,吕大山带领全营官兵们流了多少汗水,打断了多少根钢钎,磨毁了多少台风钻,用了多少吨炸药,经受了多少磨难,出现过多少次险情,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必要再详描细说了。

你想想,单就这外部的地理地貌、山野环境,这些摆在眼前能够看到的,就让人心惊神疑倒吸凉气。更为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在隧道的内部。开挖过程中遇到的地质构造,可以说是怪诞诡异险相环生。沉积岩、岩浆岩、变质岩、泥质页岩交织在一起,含盐层、含硝层、含石膏层、岩溶等,随时都会碰到。由于受区域性深大断裂带影响,岩层结构错乱,裂隙较多,呈破碎状四处延伸,个别岩隙涌水量日达数百上千吨。遇到岩爆,一声巨响,数百上千吨泥沙石块涌流,瞬间堵塞大半个隧道。

但是,不管地质构造多么复杂,隧道施工现场多么险恶,在一营面前,结果是隧道挖通了,任务完成了,工期还提前了一天。“钢铁营”的旗帜依然在一营飘扬。

这天中午,鹰嘴峰下一连的露天食堂热闹非凡。

吕大山叼着一根燃了大半截的乌江牌香烟,端着半碗三花牌白酒,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说:

“弟兄们,为了打通鹰嘴峰隧道,你们三班倒,连轴转,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道晴天雨天,心里面只有风钻、钢钎、炸药、隧道、进度。一连,不愧是我们钢铁营的先锋连,在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来,干杯!”

吕大山说完,端起碗一饮而尽。他跳下石头,又斟上半碗酒,拎着大半瓶三花酒,走到连长龙岩炎跟前,不由分说的往他的碗里倒,边倒边说:

“龙子,这碗酒我俩一起喝,感谢你陪着我,在老鹰脖子上打进了第一钎。没有那天的第一钎,就不会有今天这三花酒。”

一连长龙岩炎已经有些醉了。他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身材细长,嘴巴宽阔,眉毛粗黑,两个眼睛很大,像一双牛眼,炯炯有神。对于初次见到的人,不熟悉的人,他会瞪着眼睛看,那目光是喜是怒是愁是乐,让人猜不透,不可捉摸。加上他不知故意还是无意,有时会愣着大半天不说话。这种沉默,会让初次见到他的人心里没底,直打鼓,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心理素质不好的人会有些发毛,发怵。现在的龙岩炎,没戴军帽,平头短发,衣领敞开着,干瘦的脸上看不出颜色,是黑是红是黄还是这些颜色的混合,真的看不出来。清晰可见的是他那脖子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的,在激烈欢快地暴跳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就像他凸出暴跳的青筋,这是一个性情外露心直口快的人,是个遇事敢做敢为从不怕死的人。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一把夺过吕大山手里的酒瓶子,往自己的酒碗里倒,嘴里说:

“老猴子,今天夜里,您要是再来一连查铺,要先通知我,不能对我们连搞突然袭击。”

“查铺?”

“是的,查铺。一连的弟兄们,这段时间玩命干,多少天没休息,多少夜没合眼,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在大功告成,要让他们好好睡上一个安稳觉,怎么样?”

“啥怎么样?”

“老猴子,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说,答不答应?你要是答应了,这瓶里的酒我一口干。”

“好!”

“好!”

“营长答应了,我们替连长干!”

“对,我们替连长干!”

“营长要是答应了,我们都干!”

露天食堂的兵们在起哄,爆响起一片掌声,吆喝声,欢笑声,叫嚷声,热烈喧闹。树上的一群鸟儿受到惊吓,呼呼啦啦地四散开来飞向了别处。灌木丛里两只苍黄色的野兔,半立起身,探起两只前腿,瞪着又大又圆的兔眼,向热闹的兵们投去惊异、警惕的目光。然后放下身子,转回头不慌不忙地一蹦一跳跑了。

一连官兵们的起哄,是因为他们,包括吕大山在内都知道,龙岩炎连长的这句话里有故事。

一营刚刚来到这里时,在六盘江的第三个拐弯处安营扎寨。这里没有一块平地。吕大山带领官兵们,在地势略微平坦些的山半坡上,在嶙峋怪石杂树野藤中间,搭起了二十几顶大大小小绿色的帆布帐篷,中间蹚出了一小块平地,作为营里会操、拔河、打篮球的活动场地。这荒山野岭,原本就是动物们的乐园。蜈蚣、节虫、蚂蚁遍地,毒蛇、蟒蛇、蝎子横行,穿山甲、黄鼠狼、地老鼠、刺猬四处盗洞,山鸡、野兔在草丛里欢叫跳跃,山雀、老鹰、黄鹂鸟在天上恣意飞翔歌唱,猴子们更是在树丛里、藤蔓间嬉戏打闹,跳来跳去,发出嗞嗞的叫声。

自然界凡是有生灵的地方,无论是谁的地盘,都不会轻易让别人侵占。自从一营驻扎在这里,抢占了动物们的地盘,搅乱了它们天堂般的生活。动物们用自己的特殊方式向入侵者表示: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战士们下班回来想睡觉,翻开被窝会发现一条大蟒蛇正在盘头酣睡。半夜下床穿鞋去撒尿,保不齐你会听见有人“哎哟”尖叫一声,原来鞋里钻进了一只毒蝎子,脚丫子很快肿胀得像发面馒头。连住在树上的鸟儿也不欢迎他们,经常生气地把屎落在他们洗干净的衣服上、被单上。更有胆大的鸟,你正在走路,趁你不防,哗啦一泡稀屎,落在你的头上、身上。猴们更是心生敌意,经常与战士们冷战。施工路上,猴子们时不时地从山上的野滕树丛里,往战士们的头上抛石头,扔野果子。战士们搭在绳子、小树上洗晒的衣服,经常被猴子们收走,穿在小猴崽子们的身上。

你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环境?

一个星期天,后半夜。一连二排的战士们劳累了一天,正在帐篷里的大通铺上呼呼酣睡,突然听见一个战士大喊:

“不好,快起来,营长来了,查铺。”

全排立刻惊醒。打开手电筒一看,哪有营长?是一只老猴子,带着一只半大的猴子,钻进了帐篷。这两个猴家伙胆大妄为,毫不顾忌,正龇牙咧嘴地翻着战士们的挎包,揪剥着不知道是谁的军装,咔嚓咔嚓啃着铁罐头盒,撕着纸烟玩儿。那只半大的猴子还把一顶柳条安全帽,歪歪扭扭地戴在头上,遮住了半张猴脸,活像个来给战士们演小品的滑稽演员。面对着夜袭的猴子,全排战士惊而不怪,慌而不乱,拿起棍棒镐头钢钎等家伙,做着各种动作,大声吆喝着,虚张声势地驱赶着猴子。有人嘴里开着玩笑,说:

“这夜里查铺,不光营长来了,咱们连长也来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中午在隧道口吃饭时,传到了吕大山的耳朵里。不过,在传的过程中进行取舍,做了改编,成了只是营长来二排查铺,没了猴子,也没了连长。吕大山听了很纳闷,质问一连长龙岩炎:

“净瞎扯淡!昨天夜里,老子去查的是三连,啥时候去查的你们一连?”

“光说你去了?他们说我也去了,跟着你去的。”

龙岩炎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他向吕大山抖搂了实底。吕大山正扒拉到嘴里一口饭,还没有咽下去,听了龙岩炎的话,一口呛着,憋得两只眼睛溜圆。他终于还是没有憋住,噗的一声,像吐出一朵飞溅四射的花儿,把嘴里的那口饭喷了多远,接着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骂道:

“这帮小混蛋。”

天已经晴朗,洁白的云像一朵朵棉花,在天上随意飘着。太阳光彩夺目,洒下一片金光,映照着露天食堂的兵们。这里有一句俗话: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么晴朗的天气,确是乌蒙山区少有。兵们个个兴高采烈的,嘴里喊着“四季梅”“五魁首”“六六六”“七巧巧”“八大仙”猜酒令,乒乒乓乓地碰着茶缸、大碗,大口小口地喝着包谷酒、米酒。一根根乌江牌、金沙江牌、朝阳桥牌香烟,噙在官兵们的嘴里,潇洒优雅地吐出一团团烟雾,一串串烟圈。一张张酒喝多了变麻木笨拙的嘴,东一口西一口山南海北的神吹牛侃着。

“饺子饺子,吃饺子了,猪肉拌野韭菜馅的!”

炊事员穆玉秀大声喊。这个贵州凯里兵,小巧精廋,从伙房里出来了,头上戴着一顶变了色的白帽,穿着一身斑斑点点油腻的炊事服,咧着一张憨憨傻傻的大嘴,把一大铁盆饺子放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紧随其后的是炊事班长郭永明,胖乎乎的,湖北恩施利川县兵。他的两手掂着两只洋铁桶,里面是汤,上面飘着一层油花和野葱花,嘴里叫着:

“喝汤喝汤,香的很,管饱。”

杨副营长大喊:“小慕,先弄一盘饺子端过来。小郭子,汤,端盆汤来。”

杨副营长爱喝酒,也能喝酒,脸上红扑扑的,看来酒没有少喝。饺子和汤端来了,杨副营长大概是酒喝多了,心里火烧火燎的,吹了吹碗里的热汤,先喝了几口,然后砸吧着嘴,品着滋味,嘴里嘟囔道:

“妈的,啥味?”

“今天的汤,是天鹅肉炖的,这么好喝?”

不知是哪个兵大声喊。兵们听了,一哄而上,你一缸子我一碗,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两桶汤舀得底朝天。不少人吵着嚷着:

“这么好的汤,咋从来没有喝过?”

“这隧道打通了,炊事班的手艺也见长啦?”

“还有没有汤了?再弄一桶来。”

吕营长喝了几口,感觉味道确实有些异样,叫来郭永明,问:

“这啥汤?”

“龙凤汤。”

“龙凤汤?啥做的?”

郭永明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吕营长生气了:“咋,还保密啊?”

郭永明贴着吕营长的耳朵,悄声说:“连长让弄的,三条大蛇,一只老鹰,不让说。”

“肉呢?”

“锅里。”

“留着,晚上喝酒。”

陈来道副教导员酒喝得不多,吃了几个饺子,就没有再动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他的眉头皱着,脸上没有阳光,看样子有心事,好像还不浅。

吕大山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饺子,还没来得及再喝汤,营部通信员小陈急匆匆地跑来了,在吕大山面前立正站稳敬礼:

“报告营长,团长电话。”

“操,这是谁走漏了风声?”吕大山说着,自己先笑了,“是不是团长想来喝酒?”

他端起碗,咕咚咕咚干完酒,顺手从陈副教导员嘴里夺过烟,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察到味道有些不对,拿起烟看了看,说:

“老陈,芦笙牌烟啊?这么好的烟,啥时候弄的?吹着芦笙想媳妇,肯定是哪个相好送给你的吧?有了相好的要报告,别一个人偷着乐。”

陈副教导员那张满是心事的脸,一下子红了,略过一丝苦笑,没有回答。

吕大山摆了摆手说:“还不好意思啊?好了好了,以后再审你。你替我,接着跟他们干,干不倒他龙岩炎,今天夜里,你来一连查铺。”

吕大山走了,身后留下了串串笑声。

鹰嘴峰下,这笑声不光来自一连,也来自全营的官兵,他们都在笑。郎朗的笑声,带着打通隧道后的激动,带着庆贺胜利的喜悦,把鹰嘴峰下的山野弄得春光遍地流淌,一片喜气洋洋。

吕大山营长刚才敬酒时站的那块大石头旁,两棵杜鹃花已开了。这两棵杜鹃花,大概是背风朝阳,得益于天时地利,开得有些早,开得很鲜艳,花朵儿像是被鲜血涂染了一样,红得格外耀眼。其实,乌蒙山里的春天已经不知不觉的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满山遍野里的各种花都开了。那些花真美。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玫瑰色的,一簇簇一片片,山花烂漫,生机盎然。

杜鹃花也叫映山红、山石榴。据说它的红色与一种叫子规鸟有关。子规鸟也叫杜鹃。相传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因怨屈深重而亡,化为了杜鹃鸟,日日夜夜鸣冤啼叫,声音凄楚悲凉,以至口中滴血染红了花朵,这就是杜鹃花。唐朝有个叫成彦雄的写道:“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冤魂悲啼子规鸟,滴血染红杜鹃花。很多人喜欢杜鹃花,颂扬杜鹃花,但有多少人知道它最原始的含义?

就在这个地域,几十年后成为乌蒙山一个著名景区:杜鹃花海。

2、进兵盘江镇

营部,吕大山正在接林团长电话。

团长林越山在电话里发火,因为营长吕大山告诉他,不知道六盘江矿务局在什么地方。

“连部队所在地区有什么单位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整天的光知道挖山打洞,拿尺子量进度,你是个军人,不是工人,知道吗?(就因这话,林团长后来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啥叫备战?啥叫要准备打仗?啥叫要放在马上打的基础上部署工作?要是真的马上打起仗来,你把部队往哪里带?如何行动?如何到达指定位置?你就是一只无头苍蝇,死无葬身之地。部队驻地所在区域的单位、村庄、地形、地物,道路、桥梁、风土、人情,都应该了如指掌。带兵这么多年,这起码的军事常识都不知道,还让我教你啊?吕大山,你给老子听好了,我不管你知不知道六盘江矿务局在哪儿,必须按命令执行,贻误了军机,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团长啪地扔下了电话。

吕大山刚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全没有了。胜利后的满腔喜悦,在团长的训斥中立马烟消云散,像一辆满载收获的大卡车,轮胎被锋利的钢筋刺穿了个窟窿,噗嗤一声气全泄了。

林团长这个人全师闻名。突出特点是资格老,能打仗,脾气大,爱骂人。听人说,没有第三人在场时,敢和戴师长叫板。也有人说,戴师长很少和他较真。见他耍横,塞他一包香烟,或是半瓶酒,骂他“快滚,按命令执行。”这林黑子,咧着嘴乐呵呵地走了。他是个西北人,大家都叫他西北汉子,从来是玩笑归玩笑,执行命令从不含糊。他一米八二的个子,面皮粗糙黝黑,人起外号林黑子。鼻梁高,鼻头大,像蒜头。尤其是他的那两颗门牙,极其有性格地向外挑着,把那两片厚实的嘴唇支撑开,凸出来。他的那张嘴,像是一条永不设防出入自由的通道。他1938年参加革命,一直是彭德怀(彭总后来当了三建设副总指挥,两人见了一面,不久,林团长被隔离审查)部下的战将,特别能打仗。从西北战场一直到朝鲜战场,打过无数次的大仗恶仗。戴师长还是营长、肖政委还是教导员时,他就已经是西北野战军主力团的团长。庐山会议上,彭总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林越山受到牵连,来到铁道兵当团长,一直干到现在。

凭心而论,吕大山不知道六盘江矿务局,确实很正常。虽说是都在同一个地区,但这里不是平原,不是一马平川,不是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带。这里是乌蒙山区的腹地,山高路险,峡谷纵横,偏僻荒凉,人烟稀少。驻扎在这个地区的单位非常零散,它们分布在大山深处,消息也闭塞。更重要的是有保密规定,很多单位相距咫尺却相互不知,互不来往。一位从哈尔滨军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到贵州参加三线建设,同家人通信地址写“贵阳市XX信箱XX分箱”。家人看到贵阳市三个字,知道那是省会,是大城市,非常惊喜。母亲身体不好思儿心切,父亲陪伴着母亲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到了贵阳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信箱的单位根本不在贵阳市,而是在远离贵阳市几百公里以外的深山里,还要再坐三、四天公共汽车,下了车再步行走两、三天的山路。父母亲无奈,含泪返回了哈尔滨。

吕大山率领一营,自从进了鹰嘴峰,除了到团里开会,几乎没有离开过营区。他天天和战士们摸爬滚打在一起,日日夜夜就是风枪、炸药、隧道,隧道、炸药、风枪,哪有功夫去关心什么这个矿、那个局的?不过,经林团长刚才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吕大山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了。他意识到,团长骂的有道理。自己是个军人,是个营长,军人的天职是什么?看来,吕大山与林越山那座山相比,确实矮了一头,不服真不行。

陈来道副教导员和杨正温副营长,也都胀红着脸回到了营部。他们多年养成的军人习惯,一听说是团长电话,怕有军情。他们见吕大山爬在木头工具箱上,眼前摊着地图,嘴里衔着铅笔,两手在地图上正在寻找什么。当听说部队真的有行动,有任务,杨副营长的酒立刻醒了一半,问吕大山:

“去煤矿?去挖煤,当煤黑子啊?团长他,他这是啥意思?”

“怎么和煤矿打起交道来了?”陈副教导员也不理解。

“去煤矿,就是要挖煤啊?啥叫当煤黑子?扯淡。”吕大山不耐烦地说,然后指着地图,“找到了,六盘江矿务局找到了,在盘江镇,离这里130多公里。”

这时,电话铃响了。团政委李冰打来的,他问吕大山:

“找到了吗?”

“报告政委,找到了,在盘江镇,离这里130多公里。从地图上看,全都是山路,山高沟深,翻山越涧的,加上这条路从来没有走过,不熟悉,现在出发,后天上午10点前赶到,心里真没有底。”

“130公里嫌远?吕大山,你不要给老子找客观原因,什么山高沟深,翻山越涧的?”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了,炸雷一般,是林团长。他夺过政委电话,大声说:“当年红军飞夺泸定桥,一天一夜强行军240里,天上下暴雨,后面有追兵,边行军边打仗,沿途是悬崖峭壁,深沟怪石,那样的路他们走过?他们熟悉?还不是照样按时完成作战任务?”

啪的一声,林团长把电话挂了。

陈来道副教导员听说赶往盘江镇,倒显得轻松起来,微笑着说:“营长,别急,我知道一条近路,后天上午10点前赶到,肯定没有问题。”

“嗒嘀嘀嘀嗒滴,嗒嘀嘀嘀嗒嘀… …”紧急集合的号声在鹰嘴峰下响了起来。

全营集合完毕,吕大山简要做了行动部署和战前动员,最后命令:

“一连作为先遣连,即刻出发。”

虽说是在崇山峻岭中,山道弯弯陡峭狭窄,但毕竟是抄了一条近路,少走了将近30公里的路,加上弯曲的山道经山里人祖祖辈辈长年累月的踩踏,又有了陈副教导员带路,走起来也还顺利。傍晚时分,山风乍起,有些寒气撩人,团团烟雾弥漫在山顶,吕大山和一连来到了一个小山寨。

这个寨子不大,周围群山环抱,一条大河从寨子西北面的山洞里流出,经过寨子的南侧,往东南流向了大山深处。眼前的山坡和沟底,散散落落的有几十户人家。有些山坡高处人家的房子,淹没在傍晚的烟雾之中,时隐时现。和寨子隔河有一座庙宇,早就被废弃了。吕大山瞭起眼睛看了看寨子,查看了一番周围的山势地形,问陈副教导员:

“老陈,这个寨子,是不是叫凉透河?”

“是的,凉透河。你知道?”陈来道有些吃惊,“这里离盘江镇,六盘江矿务局的所在地,不到20公里。”

吕大山没有回答他,说:“今天夜里,在这庙里宿营,明天早上5点半出发。”

第二天黎明,烟雾依然没有散去,寨子依然被团团白色烟雾遮盖着,随着烟雾飘动,房舍影影绰绰时隐时现。出发的时间到了,龙岩炎集合好部队,却不见了吕大山,问了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营长的去向。执行任务途中主官丢失,这还了得?

“昨天夜里谁站岗?出列!”龙岩炎大声命令。

一班长杨遵义、战士梁国秀、宋小生、刘红轮出了队列,委屈的站成一排。龙岩炎气得挽起袖子,在他们几个人面前来回走动,挥着拳头,看样子想揍人。他嘴里吼道: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要是在战争期间,敌人没把你们哨兵干掉,倒把长官给弄走了,会是什么结果?”

刘红轮说:“凌晨不到五点,见营长去了厕所,回没回来就不知道了。”

“为啥?”

“我下哨了。”

陈副教导员焦急万分,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天。他拉过龙岩炎,低声吩咐道:“老龙,这个地方,历史上比较复杂,当年剿匪,这里是重点地区。10分钟后见不到营长,立即包围这个寨子。”

然后,陈副教导员命令司号员:“吹号,令营长立即归队。”

司号员吹响了名目号(注:军号有统一的密码,一般分为四种:1.战斗号谱--发布指挥战斗命令;2.勤务号谱--用于部队起居作息;3.名目号谱--用于表示部队、单位、指挥员;4.仪式号谱--用于部队举行的各种仪式)。

军号声清澈明亮,穿透寂静的晨雾,惊动了凉透河。晨雾里跑来了几个早起的乡亲,背着粪篓,牵着老牛,赶着山羊。他们看着眼前的军人,神情有些复杂,总体上是感觉奇怪。这寨子里,啥时候驻上了部队?一夜之间,哪来的这么多解放军?

吕大山出现了,是从厕所里出来的。

庙的东边是一片小操场,走过操场是一个厕所。吕大山歪戴着军帽,几乎是在小跑,边跑边扣着军裤扣子,一副急匆匆的落魄像。他看着整装待发的队伍,自己还没站稳,也没等龙岩炎敬礼报告请示,挥手命令:

“出发!”

很快,吕大山已经把自己规整得利利索索的,一副标准的军人形象,只是面色没有改变,一直阴沉着,走路想着心事,一言不发。陈副教导员掏出芦笙牌香烟,递给吕大山,吕大山显得极不耐烦,嘴里道:

“老子不抽!”

他气哼哼的,伸手挡了回去。龙岩炎皮笑肉不笑的,从陈副教导员手里拿过那支烟,塞进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大吸一口,悄悄地问:

“老猴子,到底去哪了?找女人?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吕大山红着脸,没搭理他。

他见吕大山没有反应,接着又往下戳:“我去厕所检查过,那厕所后面没有墙,是一片小树林,你到底去哪了?”

吕大山急了,大声命令:“龙岩炎你给老子听清楚了,顺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翻过两条沟,越过三个山头,有个三岔路口,往左拐,最左面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走错了路,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营长,从凉透河到盘江镇,看来你很熟悉噢?”陈副教导员听了,有些吃惊。

吕大山也没回答他。脸色依然像眼前的天气,阴云密布。

翻过一条山沟,爬上一座大山的半腰,盘旋着一条简易公路。路面宽窄不一,宽的地方有三四米,窄的地方勉强可以过去一辆卡车。路面是红土碎石铺就,坑坑洼洼。雨不知不觉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道路开始变的泥泞不堪,官兵们个个成了泥人。在一个低洼拐弯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深沟,半米多宽,一米多深,齐横着断了公路。大概是被几天前的暴雨山洪冲的。这时,传来了一阵歌声:

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

哪里有我们,

革命路上打先锋……

歌声吸引了一连官兵的目光。他们抬头望去,迷蒙的雨雾中开过来一辆大卡车,车厢上没有车棚。接着又出现了第二辆。雨雾中影影绰绰看见,卡车的大厢上站满了人。有人把雨衣、衣服、床单等撑开了,顶在头上。也有人什么都没有披戴,任凭细雨飘洒在头上身上。他们个个激情满怀,兴致勃勃的唱着。卡车司机不知道前面有危险,兴高采烈地把车开了过来。

“停车!停车!”

“快停车!”

吕大山和一连的官兵们,着急的向他们挥着手,大声呼喊着。

这段路是个斜坡,卡车是从坡上往坡下行驶,风是迎着吕大山他们吹的。烟雨蒙蒙,二三十米外就一片混沌。卡车司机既没有看见迎面的一队泥土一色的军人,也没有听见这队军人的呼喊。卡车依然跌跌撞撞,不知死活的顺坡行驶过来。吕大山举起手枪,朝天“呯呯呯”打了三枪。那卡车依然没停下来。龙岩炎紧接着也开了两枪。终于,卡车吱吱扭扭地吭哧着,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极不情愿的停了下来。

这车上是一批刚刚毕业的学生,是陕西煤炭技术学校的毕业生。他们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分配到盘江特区参加煤矿建设。带队的是个女的,她跳下驾驶室,冲着吕大山喊:

“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不是想搭车?”

“停车,马上停车,前面有沟,非常危险!”

“再开就车毁人亡!不要命了?”

吕大山话音未落,龙岩炎又补上一句,把气氛弄得紧张起来。

司机赶紧下了车,跑到前面看了看,回来时像卖货郎摇晃着拨浪鼓,直摆手。他对那个女的说:

“柳老师,赶快吧,让同学们快下车,搬石头填沟,真的是太危险了。要不是解放军同志,我们……嗨,赶快下车吧。”

柳老师的名字叫柳晓雪,陕西米脂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自古米脂出美女,这个柳老师,应该算是个美女。鸭蛋一样白皙的脸,小巧直挺的鼻子,蚕眉杏目,梳着两条齐肩短辫子,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身材瘦小,曲线分明,长得娇小玲珑,漂亮迷人。她是这队学生的老师。这是个热血沸腾的火红年代。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伟大号召,《青春之歌》、《欧阳海之歌》等文学作品的熏陶,培育了一代风发正茂的年轻人。他们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意气风发的在革命路上打先锋,在社会主义建设的艰苦环境中锻炼自己。柳晓雪和她的学生们,就是这样的一批时代青年。他们怀着一腔青春的热血,响应党和国家号召,离开了生活环境舒适的学校,来到偏远艰苦的乌蒙山区,投身于西南三线建设。柳晓雪的心情显得很激动,脸色微微发红,乌黑的秀发上挂满了雨珠。她紧紧拉着吕大山的手说:

“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

吕大山的手很黑,满是硬茧。那是一双拿过枪、握过钢钎、抡过铁锤、搬过石头的手,磨炼的硬如铁棍黑如非洲土著人。他的手被柳老师的手紧紧地握着。柳老师的手纤细白皙柔软,富有弹性。黑白硬软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像正负两极接通的电流,霎时间通遍了吕大山的全身。吕大山浑身酥麻,有些不知所措。至于他对柳老师说了什么,柳老师对他说了些什么,吕大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吕大山后来回忆,脑子里只是记得,他和龙岩炎带领一连,离开了柳老师他们,跨越了简易公路,爬上了山间小道,向盘江镇进发时,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见柳老师和她的学生们,在蹦着跳着,欢呼着,挥动着很多只手,向他们表示感谢,告别。那样子,活像一群刚刚出窝的雏鸟,不停地煽动着欢快欲飞的翅膀。吕大山还看见,那几辆大卡车的车厢板上,用白颜色写着洗脸盆一样大小的字:“好人好马上三线”、“为三线建设献青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标语。

吕大山率领着一连,上了一个山头,下了一个山坡。越过一条峡谷,又上了一座山。这里真的是山连着山,谷连着谷,一峰相送一峰迎,地面没有三里平。第二天上午,吕大山率领一连,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一座山头上。终于,眼前的景致变了,极目远望,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山下摊开着一片较大的平坝,约有两三平方公里的地面。最醒目的是几个铁架子,在靠近山脚的位置,间隔着不等的距离,高高地耸立在那儿,顶部飘扬着三角形红旗。平坝和周围平缓的山半坡上,散散落落的盖着一些两三层高的楼房和平房,有些房顶的烟囱里冒着缕缕青烟。一条公路从镇的中间穿过,不时有大卡车、拖拉机行驶,拖起一股股烟尘。

陈副教导员凑上来说:“到了营长,盘江镇,六盘江矿务局就在这镇上。”

“用你说?解放前这里是双凤县城,老子在这里打过仗,剿过匪,牺牲有战友。”吕大山回答过陈副教导员,自言自语地嘟囔说,“妈的,啥时候改成了盘江镇,白遭了林黑子一顿骂。”

3、煤场枪声

吕大山带领一连,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道,快速下山。他们刚到了山底下,还没进盘江镇,迎头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就在这山脚下不远,耸立着一个高高的铁架子。那是井架,下面是矿井。离井架不远,是一个煤场,堆着的从井下挖出来的煤,小山一样。煤堆前的人很多,很嘈杂,很忙乱,可以说是一片忙乱。七八辆大卡车停靠在煤堆边,放下了一侧的大厢板,有人用铁锹往车上哗啦哗啦地刨煤。穿着各种服装的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背篓的,挑箩筐的,推独轮车的,驴拉着两轮车的,甚至有的扛着麻袋,端着小簸箕。他们来来往往地奔忙着,满脸喜悦的在抢煤。五六个穿着劳动布服装的,是煤场的护卫人员,他们不停地来回跑着,这边拦那边挡,嘴里不停地劝阻着:

“这是国家财产,不能往自己家里弄?”

“求求了,大爷大妈们,兄弟姐妹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抢煤的人把他们的话当成耳旁风,根本不听,依然在抢,一边抢一边说:

“听说你们矿,马上就要散火了,还管这些干个浪贼(土话:啥)?”

“这些煤,都是从我们这里的地下挖出来的,我们咋就不能烧噻?”

一个护煤员二十多岁,见劝说无效,急了,他跳上一辆大卡车,挥着铁锹哗啦哗啦往下卸煤,嘴里不停地喊:

“阿龙,你小子太没有王法了。这煤是国家财产,不是你私人的,你已经拉过两车了,真的不能再拉了。”

“你他妈的管得太宽了吧?再拦,老子整死你这个烂私儿,信不信?”

骂这狠话的阿龙,也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他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站在脚踏板上,嘴角斜叼着烟卷,用手指着护煤员骂。

护煤员毫无惧色,继续往车下卸煤。

阿龙真的愤怒了,眉毛竖起眼睛里冒着凶光。他扔下嘴里用旧报纸卷的半截香烟,跳上了车厢,去夺护煤员的铁锹。车厢上,两个人你抢我拽的厮打起来。

迎头遇到这种混乱,让吕大山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要不要制止?如何制止?需要他立即做出决断。

突然,有人发现了吕大山他们,大声喊:“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人们停止了哄抢,抬头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的解放军。有些人在发愣,有些人在交头接耳的悄声议论。阿龙像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醒悟过来,说:

“解放军是管剿匪的,打仗的,我们又不是国民党,又不是土匪,怕他们个浪贼?”

“就是嘛,他们就是145团的,418团的,又能把我们啷样(土话:怎么样)?”那个装煤的也说。

“是的嘛,解放军是打仗的,剿匪的,又不管煤,背!”

一些人也缓过神来了,嘴里附和着,又动起手来,继续往背篓里、车厢上装煤。

煤场又开始混乱起来。

几辆装满煤的卡车,晃晃悠悠地开出了场外。几辆空着的卡车从外面开进了煤场,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像一头头饥饿的野兽,一蹦一跳的张着大嘴冲着煤堆开了过来。

吕大山把一排长盛国祥叫来:“去,把卡车上那个护煤员叫过来。”

护煤员来了。吕大山问: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许刺猬,煤场护卫员。”

接着,吕大山又询问了许刺猬一些情况。然后,他把一连长龙岩炎叫到一边,对着他的耳朵吩咐了几句。吕大山和陈副教导员,带领三排、四排,离开了煤场,前往六盘江矿务局机关去了。背后,听见龙岩炎在大喊:

“一排、二排听我命令,立即封锁煤场,保护国家财产,一块煤也不许再流出院外。”

过去的双凤县城,虽说是现在改成了盘江镇,却依旧保留有老县城的格局和遗迹。

一条主街南北走向,十多米宽。两边是参差不齐高低不一的楼房,两层三层的都有,平房居多。也有不少空敞着的院落,院落里盖着平房,房顶上盖着油毡、石棉瓦,也有的铺着茅草、片石。屋脚下的背阴处,一头小肥猪闭着猪眼,懒洋洋地趴着。一只棕黄色的狗,在一家门前卧着,支撑起两条前腿,两只耳朵竖着,狗眼警惕的四处张望着。一些楼房或平房的大门口挂着牌子,写着供销社、邮电所、百货商店、大车店、公共汽车站、盘江中学等。这天,正好是个赶场天。街道两边摆着货摊,卖青菜、萝卜、土豆、红薯、䦆头、砍刀、铁铲、蓑衣、斗笠等。眼前的行人不是太多,却也熙熙攘攘的南来北往。他们有的手拿砍刀、怀抱公鸡、背负竹篓、脚蹬草鞋步伐匆匆,有的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光着脚丫、两手空空、走了一步像是在思考着要不要再走下一步。这个山区城镇,既散发着大山深处古老古朴的原始气息,又具有文明社会的现代化元素。

大街西面的中间位置,有个大院,两扇大铁门敞开着。大门口左侧挂着一幅木牌,白底红字:中国共产党六盘江矿务局委员会;右侧也挂着一幅木牌,白底黑字:六盘江矿务局人民委员会。吕大山有印象,这里原是老县衙的院子。老县衙八字形外开的门面,院内的房屋全都被拆除了,院子扩大了很多。进大门几十米正对面,一栋三层楼,看上去庄重气派。

这里是局机关办公大楼。

大院里,办公楼前的一侧是个停车场。停着一辆南京产的嘎斯牌卡车,一辆中吉普,颜色看上去都很新,大概是出厂时间不长,或者是平时用的不多。还有两辆解放牌大卡车。三辆东风牌卡车。十多个人正在忙碌。他们七手八脚的从楼里往外搬东西,床、桌子、椅子、柜子等,往卡车上装。还有四个人抬着一个铸铁保险柜,像是揪着一头死活不肯出圈的大肥猪,吭吭哧哧的,很费劲地往那辆嘎斯牌卡车上装。

这样的场景,有点像军队机关调动换防搬家。

大院的另一侧,是一排平房,有五六间。正中一间的门口挂着一块本色木牌,上写“机关食堂”几个大字。食堂里出来一个男子,一脸麻子,五十多岁的模样。他肩上背着一个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手里提着一个大猪头,正往大门口走。猪嘴里沥沥啦啦的,不时往下嘀嗒着血水。突然看见来了这么多兵,男子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诧异,不自然起来,声音有些漂浮,有一种贼的心虚。他问:

“你们是145团,还是418团的?”

看来这145团和418团,在这里名声不小。没错,当年在乌蒙山区,这145团和418团,那真可以说是威名远扬,声震乌蒙,至今依然名声不减。

1950年至195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所属野战部队和地方武装,在川、康、黔、滇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剿匪作战。当时的黔西北、黔东南、黔东北、黔桂边地区,匪特众多,国民党残余势力和地方土匪相互勾结,他们利用这个地区崇山峻岭不断、原始森林密布和奇异山洞众多的复杂环境,杀人掠地,扰安乱民,十分猖狂。中共西南局把在这一地区开展的清匪灭霸比作西南的“淮海战役”。解放军第四十九师145团、野战军第一四零师418团和兄弟部队一起,奉命在六盘江一带剿匪。

这乌蒙山区众多的土匪中,有一个女土匪头子叫陈白莲,最为有名。陈白莲是当地苗族,也是穷苦出身。她身材婀娜眉目清秀,长得非常漂亮,性格却豪爽彪悍,风风火火敢做敢当。她先是嫁给一有钱有势的国民党军官成XX当姨太太。她利用成XX的钱财和势力,学会了骑马格斗,双手打枪。曾拉起过一干队伍,杀富济贫,占山为王。据说还有一身的太极拳功夫,能闪身上房,飞身越涧,走悬崖峭壁如履平地。成XX死后,她又和国民党第八十八军一个叫毛天魁的营长勾结在一起,纠结了数千人马,被蒋介石委任为“西南反共游击军第X路绥靖司令。”这股土匪在毛天魁带领下,神出鬼没,攻城掠地,抢劫粮食,屠杀耕牛,横行于六盘江地区。因陈白莲长相太漂亮,传说她是下凡的仙女,加上她又武艺高强,和大土匪纠结在一起,虽说作恶不大,却也声名远扬,当地的各民族百姓,提起陈白莲无人不知。

一个黎明,驻守在双凤县城的145团一营,突然被陈白莲率土匪1500余人包围。土匪们剪短电话线,封锁所有的道路、山口。营长李飞率领战士进行反击。由于土匪众多,一营最后退守到双凤县城仓库,仓库内存放有几万斤筹集来的粮食,一批部队准备更新的新式武器和弹药。这股土匪,应该是冲着这些武器、弹药和粮食来的。如果仓库失守,粮食、武器、弹药被土匪抢去,损失将不可估计。145团一营长李飞率领战士们浴血奋战,坚守仓库整整两天一夜。碰巧野战军第一四零师师长吕壮行,率部418团路过此地,听见枪声密集,立即赶了过来。145团一营和418团内外夹击,与土匪展开激战。最后除个别土匪逃窜外,几乎全部被歼灭,唯独双枪女匪首陈白莲,在混乱中化妆钻地下暗道逃脱。不过很快,女匪首陈白莲也被抓获,在双凤县城召开了公审大会。

由此,145团、418团威名大振。

吕大山带领三排、四排,进了六盘江矿务局大院时,办公楼的二楼会议室正在开会。

当年的145团一营长李飞,剿匪结束后转业到双凤县当县长。六十年代初,调六盘江矿务局任局长。现在,李飞局长和局党委书记刘散书正在主持会议。参加会议的有老树基矿、火塘矿、清水矿、月亮矿的矿长、书记和有关部门领导,矿务局所在地的县委书记、县长,县物资局长,四个矿所在地的公社书记和盘江镇盘江公社书记等。会议开得并不顺利,气氛甚至有些紧张,关键是在有些问题上争执不下,焦点依然是煤矿和地方在利益分成上的比例问题。

这是个久拖未结的老问题。

自从国家在这个地方建起矿井,开采煤炭,就一直没有处理好和地方上这个关系。矿务局打井、采煤、堆煤、建房、筑路,侵占了地方上老百姓大量的土地,山区的土地本来就寸土寸金。在地方老百姓看来,你们的煤矿是国家的,可这些地,是我们的先民祖祖辈辈开垦耕种留下的,现在也是属于寨里的、公社的、县里的,不是私人的。拿盘江公社来说,原先平均每人8分多地,矿上不断地征地用地,农民们即使不断地迁坟、开荒,到现在每人平均不到1分地,种粮种菜生活都成了问题。煤矿作为国企,应该给钱,给煤炭,建学校,修道路,为地方上做贡献,为老百姓谋福利。随着煤矿开的越多,规模越大,开采的煤越多,矿务局和地方之间,工人和农民之间,纷争也就越多越大,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

突然,哒哒哒……一阵冲锋枪响划破了天空。

枪声是从煤场方向传来的。

4、大爆炸

六盘江地区位于乌蒙山区腹地。这里虽说是荒凉偏僻,人烟稀少,但煤炭资源却发现得很早。明朝嘉靖三十年(公元1551年),一个叫做易紘的人路过一个县城,曾写下“窗映松脂火,炉飞石炭煤”的诗句。那个县城离六盘江不远,这大概是包括六盘江地区在内最早关于用煤的记载。据地方志记载,清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这个地方有个凉水井煤矿,占地10余亩,采煤工30余人。1930年,这里每个月产煤250公吨。1959年至196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煤炭部组织多个地质勘探队,浩浩荡荡两千多名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对西南地区的煤炭资源进行了大规模的详查、精查和补查。结果发现,贵州省六盘江地区的煤炭地质储量,占全省总储量的47.97%,而全省的煤炭地质储量,又等于江南的九个省区之和。

凡涉及重大利益的消息,人们最为敏感,传得也最快。巨大的利益诱惑,会让人们激动,会让人们的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当地政府和老百姓,看到国家有这么大的举动,又知道在自己家门口的地下藏有这么丰富的煤炭,平时烧火做饭冷天取暖靠茅草树枝木材的老百姓们奔走相告,互动起来了。各级地方政府也激动起来。特别是最近,听小道消息说,国家将有重大政策调整。还风言风语说,有部队要来接管煤矿。部队是打仗的,来管煤矿干嘛?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三方介入。面临新的变化格局,矿务局与地方政府、村寨之间,又一次坐了下来,商谈有关利益分配等事宜。

这次会议,除了在一些老问题上依然争执不下外,还有一个非常紧迫、非常现实的问题:厂矿企业的领导格局将要发生大的变动,甚至会移交新的部门,人事管理体制也会有大的变化,要不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招收一些农民进入工矿企业当工人?

一直以来,地方政府和老百姓,强烈要求煤矿要招收一批当地的农村青年到煤矿当工人。理由是现在的农村土地越来越少,农村的青年人没有活干,又没有别的出路,到煤矿上来当工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矿务局也有自己的难处:招收工人不是矿务局说了算,需要国家下达的正式招工指标。没有正式招工指标,招收的只能是临时工。临时工和正式工虽然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但并不同酬,他们的工资、劳保医疗保险等各项待遇都没有政策保证。一旦发生重大伤亡,死了,残了,抚恤金和各种补偿等,都根本无法落实。可是,国家每年下达的正式招工指标数量很少,连很多矿工子弟都无法解决。这次的参会者,依然是在这个老问题上各有主张,争论激烈互不相让,迟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一片争执声中,老树基矿的劳资科长罗延庆,讲了几天前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

老树基矿有一个从农村招来的临时工,井下作业时违反操作规程,放炮引起了瓦斯爆炸。爆炸使煤的突出量达到1500多吨,瓦斯的突出量达到110万立方米。喷射的煤尘与瓦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冲击波,咆哮着冲出大港,所到之处人仰马翻,瓦斯在风井口遇火点燃,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井下近百名矿工全部遇难,其中有53名是农村的临时工。遇难的正式工,按照国家规定,领取了抚恤金,子弟进矿接班,当了正式工人,他们在经济上都得到了一定的赔付。唯有那遇难的53名农民工,他们的子弟无法接班,抚恤金和其他经济上的补偿,一直没有办法解决。那些遇难的农民工的家属,拖儿带女的在矿务局大院坐了一地,哭着喊着:“孩子他爹啊,你走了,这一堆孩子谁管啊……”“没爹的孩子谁来疼啊……”年迈的爹娘被人搀扶着,老泪纵横地哭:“儿啊,爹娘白养你这么大,爹娘以后谁给养老送终啊……”年轻的农村小伙子们,气愤填膺的呼喊:“我们要求同工同酬,人死待遇要相同。”“都是死在矿井下,都是中国老百姓,为啥要分三六九等……”那哭声,那喊声,那闹声,响成一片。一个遇难的农民工,叫林XX,他的妻子二十六七岁,披头散发以泪洗面,天天背着一个三岁的小姑娘,拉着一个五岁的儿子,到劳资科来要求解决问题,她反复央求说:

“让我到矿上来接丈夫的班吧,当工人,洗衣服做饭,刷厕所,打扫卫生,干啥都行。”

“我不怕累,不怕苦,也不怕死,我只求自己挣点工资,养活这两个没有爹的孩子。”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下井挖煤,干我丈夫干的活儿。”

矿上非常同情她,也尽了很大的努力,跑上跑下,可一直没有能够解决。就在几天前,那个林XX,农民工的妻子,听说煤矿要移交给新单位,眼看着没有指望了,就抱着那两个孩子,跳进了800多米深的竖井……

劳资科长罗延庆,不到三十岁,瘦削的脸上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人长得又黑又瘦,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儿,像是背阴处常年被压迫在岩石下却又要拼命挣扎着长出来的一棵小树,压抑扭曲,又坚韧不屈。他是个大学生,说话不紧不慢的,讲起事来声情并茂,让听者犹如身临其境。

他讲完这些话,所有的参会者半天没有吭声,有人的眼眶里有泪水溢出。

工人与农民之间,因体制挖出的这条鸿沟,不知道断送了多少人的幸福乃至生命。

营长吕大山对这些情况并不清楚。他接到的命令就是,上午10点钟前必须赶到这里,护卫矿务局机关,不允许出现任何事故。具体和谁接头,如何护卫矿务局机关,他都不清楚。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不该知道的不能多问,一切按命令执行。三排、四排在局机关,已经按照预定方案,到达指定位置。大门口两个哨兵持枪肃立。办公大楼前,大院内的四周,哨兵也已经到位。吕大山看了看表,离10点还有一刻钟。

二楼的会议已经不再开了。

院子里一下来了这么多解放军,岗哨林立,气氛有些不太寻常。不少人在心里嘀咕,这到底是咋回事?局长李飞,书记刘散书大概心里有数,一见楼下有动静便停止了开会,与开会的人一起下了楼,往院子里走来。

吕大山有些尴尬起来。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些人。但能看的出来,这些人应该都是些头头脑脑,不是一般的工人群众。

要不要迎上去?迎上去说什么?

正在这时,大门口吱嘎一声刹车,一辆美式吉普停了下来。接着是一辆中吉普,又一辆嘎斯69小车,都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团长林越山和政委李冰来了,陪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地方领导,身后还跟着几个地方上的干部。吕大山都不认识。

吕大山赶忙跑步过去,向团长、政委报告。当他跑到跟前,正要举手敬礼时,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个穿中山装的地方领导,竟然是师政委肖新泉。

二楼会议室又开始开会。

中共贵州省委组织部刘副部长,受省委书记委托,向大家宣布了省委三项决定:第一:批准成立中共六盘江三线建设指挥部委员会,肖新泉同志任六盘江特区区委书记。戴红戍、李飞、刘散书任副书记。第二:落实中共中央、中央军事委员会有关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X师18团,进驻六盘江地区。中共六盘江三线建设指挥部委员会,协助开展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整编试点工作的动员和组织准备工作。第三:根据省委关于厂、社结合的会议精神,六盘江特区煤炭系统的厂、矿、工程处的党委书记,兼任所在公社的党委第一书记,原公社党委书记为公社党委第二书记和厂、矿、工程处党委委员。

刘副部长宣布完省委决定,所有的参会者都神情严肃,一声不吭。一个解放军原来的师政委当了特区的区委书记,一个师长兼任特区区委副书记,一个团的部队进驻到特区,这表明了什么?非常明显,这种新的机构设置和领导体制,表明了在这一地区,已经进入了一种准战时状态。

肖书记用平静坚毅的目光,扫过了每一个参会者的脸。按照会议议程,肖书记微笑着,准备表态讲话,和参会者一起研究部署下一步的工作。

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山崩地裂,整个办公楼被震得直摇晃。随之,一阵撕心裂肺的警报声,在盘江镇的上空骤然响起。接着是呼喊声、喧闹声、奔跑声、汽车凄厉狂躁的鸣笛声。盛国祥排长飞跑过来:

“报告营长,爆炸声是从煤场方向传来的。”

吕大山立刻感到发生了重大事件。他命令盛排长带领三排,坚守岗位,负责保护局机关和首长们的安全,自己带领四排向煤场飞速跑去。

果真,煤场出了大事。

阿龙的大卡车装满了煤,准备开走,突然发动机着起了火。火越着越大,阿龙想跑,他开着着了大火的卡车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二号井架旁的一间木板房里。要命的是那间板房里,碰巧囤放着一批炸药,是准备送往井下,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没有送到井下,堆在了这个不该堆的地方。山崩地裂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熊熊的火焰瞬间冲天而起,木板、石块、铁皮、轮胎等杂物,被炸得四处飞散。二号井架旁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木板房旁边的山体被炸得坍塌了一大块,悬在半空的山头像张开的鹰嘴,随时会坍塌下来。几辆偷煤的大卡车,只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残骸。阿龙也葬身于火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大山跑在大街上,见镇上一片乱象,不亚于战争突然爆发,城市在毫无预防的情况下受到了空袭。有不少人往爆炸的煤场方向跑。天上各种鸟儿惊恐地漫天乱飞,发出凄厉的叫声。一辆套着驴卖菜的车,驴受了惊吓,拉着一车的萝卜、白菜、土豆、葱等,往爆炸声相反的方向一撅一撅地狂奔,车上的菜蔬播撒了一地,赶车人不知去向。几头猪唧唧唧叫着,撅起尾巴四处奔突,完全没有方向。一条半大的黑狗,警惕地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狗眼眈眈对着爆炸的方向,竖起两只耳朵,翘起尾巴,发了疯一样的汪汪汪狂叫。

整个盘江镇像一锅开水,沸腾起来了。

等吕大山他们赶到煤场时,煤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往外边跑,有人往里边跑,有人迷迷瞪瞪在四处乱撞,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该往哪跑。有人哭喊着,惨叫着。有人在惊恐地观望着,一动不动地傻站着,泥塑一般。杨遵义提着灭火器,梁国秀掂着水桶,宋小生扛着沙袋,战士们操持着铁锹、扫把、衣服、麻袋等各种家什,拼命往火海里冲,扑打着烈火。杨遵义衣服、帽子着火了,梁国秀一桶水对着他兜头浇下,杨遵义往地上的土里一滚,变成了泥人,起身提着灭火器又往火海里冲去。龙岩炎嘶哑着嗓子正在指挥,他的军帽早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头发烧焦了,糊上了一层稀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好几处冒着青烟。

吕大山他们赶来,立即投入扑火,很快就控制了局面。

肖书记,刘副部长,戴红戍、李飞、刘散书副书记,林团长、李政委等领导们赶到时,大火已基本扑灭了。

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恶性事件。

煤场事件,地面群众死亡13人。二号井15个工人正在升井,井架严重损毁,升井的工人在不明不白中惊呼着,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全部坠入井底凄惨丧命。地面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一连官兵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有的衣服上烧着洞,有的烧没了衣襟,有的只剩了半截衣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斑斑点点地在冒着青烟;有的身上脸上满是泥水煤黑等污垢,赤裸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烧红肿的痕迹;龙岩炎和一班长杨遵义,头发已经全部烧焦了,上下眼皮肿胀着,像鼓肚子的小蛤蟆,中间细成了一条缝,已经面目全非了。5名战士牺牲。

昆明军区和西南三线指挥部要求,煤场事件必须严肃处理。中共六盘江三线建设指挥部委员会和铁道兵第X师党委经过研究决定:

吕大山停职反省。龙岩炎拘留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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