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岩炎带着吕大山,来到了他的新房——军用帐篷。
陈玉仙正在准备做饭。她看到了吕大山,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当她听了龙岩炎的介绍,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直挺挺的站着,手里的饭勺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上。面对着站在眼前的吕大山,她感到惊异,感到突然,感到像是在梦中。她瞪大着眼睛,问:
“你是遵义人?”
“不是。”
“不是?”
“不是。”
“茅台镇人?”
吕大山没有吭声。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惊喜。
“你是卖酒的?”
“不是。”
“十多年前,说是到云南沾益卖酒,路过我们寨子时,摔伤了脚,爬在风雨桥上,我用牛驮着他,住到我家。那个人,是不是你?”
吕大山已经断定,眼前的陈玉仙就是当年的陈玉仙,这绝对不会错。这时的陈玉仙,和他有了同样感觉。
吕大山看着陈玉仙的神色,并没有那种相隔多年再见面时的惊喜。听着陈玉仙的问话,他已经感到了有些异样。从开始的激动、喜悦,变得沉默、庄重起来,吕大山的心有些乱了。他看着陈玉仙,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发现陈玉仙正凝视着他。那眼神执着,一丝不苟,放射出的光是冷漠,是仇恨,令人有些害怕。吕大山没有吭声。没有吭声,表明他面对陈玉仙一连串直戳要害的问话,一下子不知道该做如何回答。
片刻过后,吕大山终于点了点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因为他想到,这是一笔旧账,一笔历史的旧账。这也是一笔旧债,一笔感情的旧债,是他吕大山欠下的。当年的陈玉仙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单纯朴实,对人生,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在甜蜜的激情中,把少女的全部奉献给了他。可他在当时,并没有对陈玉仙说真话,他说了假话,而且最后是悄然离去,不辞而别,从此再无音讯。这对于纯洁的花季少女来说,不仅无礼,而且绝情,甚至是残酷。当然,这在当时,那是自己唯一的选择。因为自己身为军人,有军务在身,且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他之所以那样做,确实是迫不得已。在那个历史年代,做出类似这样的事情,何止他吕大山一人?且为数甚众,更有甚者。比如,有人长期潜伏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长官身边,利用信任,把很多绝密情报送了出去,最后把恩重如山的长官送进了我军的战俘营。有亲生女儿潜伏在身居高官的父亲身边,利用亲情,监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步一步让父亲率部起义,把父亲引上了革命的道路。这些难道都能说是欺骗吗?如果是欺骗,那么这因欺骗欠下的感情巨债,该如何偿还?
现在想来,最大的教训,或者是必须要处理好的应该是:公务与私情。
执行公务,放任了私情;利用私情,去执行公务。这都将会成为欠债,成为一笔永远无法抹去的欠债。这种欠债,偿还起来会非常的艰难,非常的沉重。一想起来,就会有刀割一样的疼痛。
“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说你是卖酒的?”陈玉仙的口中,喷射出来的已经不是问话,而是仇恨,怒火,咄咄逼人。
吕大山没有回答,他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龙岩炎的脸上充满了疑虑,甚至是有些惊恐。处在这样的境地,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军用帐篷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正常起来。沉闷,沉重,危机四伏。
不管怎么说,最后,吕大山还是点头了,是庄重的、认真地点了头的。他的庄重,他的认真,他的点头,表明了他对陈玉仙问话的认可,也表明了他对这笔感情旧债的认可。也同时表明,他当年对陈玉仙说的那些全是假话。
“我送你的东西呢?”陈玉仙问。
“在。”吕大山回答说。
“拿我看看?”
吕大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双鞋垫。那鞋垫是他接到了龙岩炎电话,兴奋地从木箱里打开了层层包裹拿了出来,装进口袋的。那鞋垫是蓝色粗布做的,红布沿的边儿,细针密线,做工极其的考究。每个鞋垫上用粉红色的丝线,绣织着两朵精美的杜鹃花。这是苗族侗族少女送给她心上人的定情物。这个定情物,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针一线缝制的,倾尽着她对一个男人一生真挚的爱。这些年来,吕大山一直精心保存着,一天也没有舍得把它踩在脚下。
陈玉仙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阴冷,变得可怕。这是因为她十多年来的苦苦追寻,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那个告诉自己,是遵义茅台镇到云南沾益卖酒的。这肯定没错。陈玉仙突然一个箭步,到了龙岩炎的床头,取下了挂在架上的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对着吕大山扣动了扳机,
呯……
枪声响了。
陈玉仙的这一举动,完全超出了吕大山和龙岩炎的意外。陈玉仙的操枪速度之快捷,射击动作之娴熟,更让他俩感到异常的震惊。这样的身手,既有当年她姑姑的遗风,也是龙岩炎民兵训练时手把手教练的结果。
当然,吕大山和龙岩炎,毕竟是沙场老将,枪林弹雨中滚爬多年。他两个反应之灵敏,处置之神速,没让陈玉仙再打出第二枪。
感谢苍天。陈玉仙也只是把帐篷顶打穿了一个洞。
枪声就是命令。中队战士们听到枪声,营区内立刻骚动起来。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中队值班排长把这一突然爆发的、意外无序的骚动,立刻变成了一次正规的紧急军事行动。全中队训练有素的官兵们,一个个飞速奔向了自己应到的位置,全副武装的进入了战时状态。两个执勤的流动哨兵,已经持着子弹上膛的枪,向中队部跑了过来。
龙岩炎快步走出帐篷,站在门口,他提着手枪,大声喊:“停止行动,停止行动,立刻解散。枪是我开的,试枪走火,大家都回去吧。”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军用帐篷里,陈玉仙满脸的愤恨,她依然不依不饶在质问吕大山:“那天晚上,你带着人来我家。你穿着军装,带着十三个军人,十三个,我一眼就认出是你。你知道抓走的是谁?”
“女土匪头子陈白莲。”
“她,是我姑姑。”
“你姑姑?”
“我姑姑藏在我家,被你发现了,你带人抓走了她。后来,我姑姑归顺了你们,带着你们去剿匪,去杀国民党兵,可你们最后,为什么对她……你欺骗了我,我欺骗了父母,害死了姑姑,害死了我父母。我和弟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你知道,他们死的有多惨吗?”
这时,龙岩炎回到了帐篷。
陈玉仙转过头来,对龙岩炎说:“当年的陈白莲,是我的亲姑姑。我姑姑也是苦出身。她当年拉杆子上山,也是生活所迫被逼无奈。她杀富济贫,没有欺压过穷人。”她回头指着吕大山,“我姑姑投降了他们,他们释放了我姑姑,为了报答毛主席的不杀之恩,我姑姑多次带队伍进入深山、老林、密洞,剿杀国民党兵,亲手击毙了一个国民党营长。后来,他们过河拆桥,无情无义,不要了我姑姑。国民党土匪们为了报仇,深夜来到凉透河,绑走了我姑姑,杀害了我父母。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这个茅台镇卖酒的,我只是想问问他,当年的他,到底卖的是啥酒?”
吕大山解释说:“这些情况,我并不知道。”
陈玉仙说:“我姑姑帮助你们剿匪,多次提出参加解放军,可你们以各种理由,不接受她的请求。我到处找你,想求你说说情,把情况说清楚,可你一直躲着我再不露身,我再也不知道你的去向。你就像清风岭上飘来的云,下了几滴雨,就永远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你咋就这样无情无义?这样虎狼心肠?最后,我姑姑无路可走,伤透了心,回到了凉透河,造成了我们全家的大劫难。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的心让狗吃了?今天,我要了你一个人的命,也难抵我们全家三个人的命。”
“不接受你姑姑的请求,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复杂。”
“啷个复杂?”
“当时,有不少国民党反动军官,迫于我大军压境,明着起义,暗地里却与反动特务相勾结。后来我军全面铺开后,兵力暂时不足,他们便借机发动大规模的叛变。原国民党起义部队272师,借移防之机,将我军145团筹粮队43人包围,全部杀害。原国民党起义部队271师,杀害了我军派驻代表35人。我军148团的五个连队,在征粮途中,突然被已经宣布起义的上千名国民党部队包围,残杀,致使我军损失惨重。当时,据我知道的消息,贵州境内较大的股匪有460余股,持枪人数13余万,机枪在千挺以上。全省被蒋军土匪占据的县城有31个,我军控制了48个县,也只是控制了县城和少量的乡村。全省国民党已经起义的部队正规军,后来又叛变的达6300多人,地方武装叛变近2000人。他们不听我军调令,私自改变行军路线,借机袭击我军小股部队,攻打我们刚刚建立的区、乡政府,屠杀我区、乡干部。全省反叛匪情蔓延,气焰十分嚣张。”
“这些我知道,都是真的。”龙岩炎说。
“我们师政治部的吴庆华干事,和我是老战友,龙岩炎你也认识,他家住在都匀福泉山下的一个寨子。他亲口告诉我,凌晨三点,已经宣布起义的国民党残匪,与假装投诚我们、被我们留用的国民党政府末代乡长勾结起来,将寨子里我们的乡公所围个水泄不通。我军九名征粮队员,是中共独山地委派来的,有八名被他们枪杀在乡公所的房前屋后(一名受重伤被吴干事的父亲救下),制造了震惊全省的‘藜山惨案’。至今,在烈士陵园里,并排着有八座坟茔。当时在那种大环境下,我军没有同意你姑姑的请求,也是在情理之中。”
听完吕大山说的这些话,陈玉仙失声痛哭,再也一语不发。
女人,在极度的悲伤时,话语往往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