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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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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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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兵》连载

第一十二章 这是咋回事?


407大队政治学习,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这是政治形势的要求。随着政治形势发展,上级明确规定:政治学习,要有专门的时间来保证,可以停工停产,可以停止军事训练。一句话,一切都要为政治学习让道。军营和施工场所,到处可以看到醒目的标语:

“政治是经济的最集中的体现。”

“政治同经济相比不能不占首位。”

“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

“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

“灿烂的思想政治之花,必然结成丰满的经济之果。”

这些标语,都是革命导师列宁或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谆谆教导。这样的标语,当时在全国各地,城市、乡村、机关、学校、部队,随处可见,到处都是。讲政治,不光是学习政治理论,弄清楚弄不清楚反正嘴上都说清楚了很有收获的那些革命大道理,而且要学以致用,学用结合,联系实际,立竿见影,像实弹射击,要有活生生的靶子。

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食堂前的空地上,官兵们坐在马扎上,听指导员罗延庆讲政治课。罗延庆拿着材料,是上级发的,是油印好的,与其说是他在讲,不如说是他在读,是在按照上级发的材料宣读:“基建工程兵的宗旨是: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但是,自从基本建设工程兵组建以来,就始终存在着两条军事路线的尖锐斗争。我们部队有个别人,受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指派,潜伏到基建兵部队,宣扬单纯的军事观点,说什么‘已经讲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了,还为啥还非要加上一句以工为主?’‘我们这是军队,军队就是要打仗,军人就是要牺牲,挖煤的工人也叫军人?’我们这支部队是搞煤矿基础设施建设的,他不仅污蔑我们是挖煤的,而且骂我们是黑兵。总之一句话:他们就是妄图破坏我们国家的三线建设。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与他们划清界限,同他们坚决斗争到底。”

罗指导员正读着稿子,坡上平房那边走过来一个老头。这老头约50岁左右,穿一身发白的旧军装,四个兜儿,但是没有领章,也没戴帽子,腰板挺直,光光的头顶上有两块核桃般大小疤痕,在太阳照射下闪动着亮光。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老兵,饱经过战火硝烟的熏陶,闯荡过无数次的枪林弹雨。那装束,那气质,那派头,那风范,在那儿摆着呢。

龙岩炎发现了老兵,立刻蹭地站了起来,大声命令坐着听课的兵们:

“全体起立,立正!”

然后,他跑步过去,用标准的军人动作,向那老兵敬礼:

“报告大队长,全中队集合完毕,请指示。”

原来,那老兵是林越山林黑子,407大队的大队长。不过现在的林越山,已经不是大队长了。他的大队长职务,是不久前被免去的,并且下放到一中队监管,进行劳动改造。他的罪名是受彭德怀派遣,潜伏到西南三线建设地区,为美帝、苏修收集情报。有人举报,彭德怀在盘江地区的13号公路桥头,曾经专门秘密接见过林越山。

支队政治部康副主任,代表有关部门向他宣布了这项决定。刚宣布完,林越山呲开那两颗极有性格的门牙,把那两扇厚嘴唇挑成圆形,破口大骂:

“净他妈的胡扯淡!彭德怀是受毛主席指派,到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担任第三副主任的。我与彭总在13号公路桥头相遇,那完全是一次巧遇,没有任何人安排。我作为一个三线建设的兵,向三线建设指挥部的首长汇报工作,有什么错?为美帝、苏修收集情报,和彭总秘密接头,全都是扯他娘的蛋!”

除此之外,林越山还有很多反动言论,听起来有些吓人。比如他说:

“基建兵宗旨十二个字,我看八个字就足够了,叫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纯粹是多余。如果十二个字不嫌多,那就十六个字,再加上一句话:平战结合。”

“军队里弄来了那么多工人,听不懂起床号,听不懂冲锋号,一旦打起仗来,还不像猪一样,乱拱乱跑?”

“工改兵,让工人穿上军装,那就是兵啦?”

“穿着军装下井挖煤,一出矿井,个个都是黑兵。”

这有些话,其实只是戏言,平时开开玩笑而已。但严酷的现实警告世人,玩笑可真是不能随便开的。因为,一旦有政治风雨到来,所有这些言论,都会被有心人拿来上钢上线,被冠之为听起来非常吓人的罪名:

“猖狂反对毛主席关于‘这个办法我赞成’的最高指示。”

“反对基建工程兵‘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的十二字方针。”

“猖狂攻击人民解放军,恶毒污蔑基建工程兵。”

“破坏三线建设,是美帝、苏修派来的特务。”

反正他林越山,用那张永不设防的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因此罪名也就有很多。

其实,深层次的原因是,北京的那次“二月镇反”过后没有多长时间,政治形势发生了大的逆转。那场全国性的政治风暴已经愈演愈烈了,风靡全国不可阻挡,包括军队。就在那个冬天,一天深夜,凌晨三点左右,四川成都永兴巷7号院,翻墙进入一些红卫兵,是所谓的“揪彭兵团”,北京来的,他们把居住在那里的彭德怀劫持到了北京。彭德怀再次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林越山自然是受到牵连,在劫难逃。

林越山看着眼前的龙岩炎,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来你们中队是接受监管改造的,不必再报告了,好好学习吧。”

林越山走了。他绕过坐在马扎上的官兵们,径直走了,也没再回头。他依然是那样的气度不凡,依然是一副杀刮不吝的派头。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战士。

这天是周末。晚饭后是写家信时间。张国富虽说是初出茅庐,但他对时事政治,对革命大局,对当前政治形势,却是个非常敏感并积极要求上进的人。一个革命战士,就应该立足连队,放眼世界,胸怀天下。真正的革命战士,应该四海为家。当年的革命先辈们打天下,哪个不是这样?是的,心中要有国家,绝不能想着小家,写啥家信?他对苟小麦嘟囔着,低声抒发着心中的革命豪情。张国富没写家信,而是结合指导员讲的政治课,写了一篇批判文章,是批判林越山的。批判要有靶子,指导员说的很清楚。张国富写完后,兴冲冲地把稿子用双手捧着递给了王凯很,像献上一份厚重的礼品。

王凯很现在是他的排长,顶头上司。

王排长拿着稿子,随便瞟了一眼题目,说:“写的啥?太不深刻了。”顺手把稿子往床上一扔,转身走了。像是扔去了几张无用的废纸,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对于革命热情火一样红的张国富来说,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淋得他浑身透凉,心头直发颤。

张国富站在那儿,愣了半天,泪水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苟小麦走过来,劝他说:“写得不深刻可以再写啊,哭啥?凭你的水平,没问题。”

张国富说:“你他妈的不懂,排长他这是看不起我,玩我的难堪。”

熄灯号响过了。大山深处军营的夜晚,格外的寂静。宿舍外面,传来草丛中的夜虫们你争我抢不安分的低吟乱唱。天上,一只不知道什么鸟,“咕……咕……咕……”悲伤的鸣叫着,从营区夜空飞过。张国富躺在大通铺上直翻身,像是烙大饼。邻铺苟小麦,睡觉受到影响,气得蹬了他一脚。张国富趴过来,贴着苟小麦耳朵说:

“兄弟,哥哥我睡不着,心里堵的慌。你说,我的批判稿是不是真的写得不深刻,王排长他没看上?”

“你给王排长的稿子,又没给我看,我哪知道?不过我判断,凭你的能力,你的水平,哪能写得不深刻?关键是王排长他没有认真看,就顺手扔在床上了。你的水平,王排长一下子没看出来。”

“他妈的,老子就这样栽了?”

张国富低低骂了一句后,变得像一具僵尸,无声无息地直挺挺躺着,再没有丝毫的动静。当苟小麦迷迷糊糊将要进入梦乡时,张国富忽地坐了起来,窸窸窣窣穿上衣服,像一个夜幕下前去盗窃贵重物品的贼,蹑手蹑脚地下了铺。

苟小麦斜眼偷看着张国富,见他钻进了储藏室。张国富走了,苟小麦开始睡不着起来,他翻来翻去的死活睡不着。苟小麦知道,张国富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到了部队处处争上进,各方面都不甘心落后。受到了王排长的冷落,他不会想不开吧?一口烧红的热锅,哗地倒进了一盆冰水,那肯定是会炸锅的。一个多月前,三中队有个甘肃兵,因评“五好战士”没有评上,去找排长理论,受到排长的批评,想不开,就在储藏室里上吊死了,时间也是后半夜。

时间过去了很久,已经是后半夜了,还没见张国富回来。苟小麦有点不放心,他起床穿上衣服,从枪架上取下自己的刺刀,掂在手里,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灯光下,张国富坐在马扎上,稿纸放在膝盖上,《解放军报》《国防战士报》和各种学习材料摊了一地。他一脸的亢奋,一脸的激动。他发现了苟小麦,脸色陡然变了,问:

“你干啥?掂刺刀,想杀我?”

“杀你?老子怕你上吊,好割断绳子救你。”

张国富笑了。他把膝盖上的那一沓稿纸拿在手里,那一沓稿纸全都写满了字。他告诉苟小麦:

“小麦,经过认真学习报纸和材料,我的无产阶级觉悟和思想认识大有提高。我这次的批判稿,比给王排长的那篇深刻多了。光是题目就一针见血,叫《林越山是彭德怀的残渣余孽,破坏三线建设罪责难逃》,让人们一看题目,就不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下去。”

张国富抑制不住极度的兴奋,眼睛里放射着火辣辣的光。他把写好的大批判稿,给苟小麦念了一遍。稿子里有很多批判性语言,尖锐泼辣,火药味十足。有些词句听上去真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心跳加快。苟小麦心里清楚,那大都是从报纸上、学习材料上抄来的,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但他又不好明说。战友之间,有些事心知肚明,不挑破了最好。你想,张国富来到部队才几天,能知道林大队长些啥?张国富则自信满满,说:

“我一想到林越山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缓慢而骄傲的脚步,我心中的怒火就烈烈燃烧,仇恨像大江波涛汹涌澎湃。他这简直是彭德怀反党集团的猖狂和傲慢,是对革命战士的蔑视和挑战。我们是毛主席的战士,要接好革命的班,就绝不允许这个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再猖狂和傲慢下去。”

张国富说着,眼泪竟然流了出来。这是个泪腺通畅、泪泉丰沛的人,一激动就会泪水涌流。

苟小麦也被感动了,说:“国富,你写得很尖锐,很深刻,很有水平。咱们这批兵里,你就是这个。”

苟小麦对着张国富,连说了三个很,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头。苟小麦也是个顺水推舟、甚至可以说在某些场合是个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人。他的“三很一竖”,让张国富更加激动。张国富用颤抖的手,在稿子后面挥笔写上:

“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402大队一区队一中队战士张国富。”

“明天交给王排长,保证他一看题目就不愿放下,绝不会再扔床上。”苟小麦说。

“不,不了,不再交给王排长,我要把它直接交给全中队的官兵们。”

“直接交给全中队的官兵,你咋交?”

“走,跟我走。”

这时张国富,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异常兴奋地跳动。他拿着早已备好的一瓶浆糊,拉着苟小麦,悄悄走出了储藏室。两个一起入伍的战友,怀着两颗对无产阶级政治无比赤诚的心,来到了中队黑板报前。一个管抹浆糊,一个管张贴批判稿。他两把批判稿一页一页的,精心贴在黑板报上面。张国富一边贴一边说:

“这就是我,一个毛主席的革命战士,射向彭德怀反党集团残渣余孽的第一枚炮弹,我要让它明天轰动全中队。以后,还要准备发射第二枚、第三枚!”

贴过大批判稿,张国富抬头看看天,启明星已挂在西南边天上,一闪一闪的。苟小麦也顺着他看的方向看。

夜空漫漫,苍穹辽阔,繁星漫天。那启明星虽说是很亮,可看上去却非常地遥远。

后半夜,山风有些大了起来,搅动着杨树上的叶子啪啦啪啦响,像是在欢呼,在鼓掌。几声汪汪汪狗叫,那是从远处山寨方向传来的。两只夜游的鸟,从营区夜空掠过,一只鸟“哇……”的丢下一声挑衅般的叫唤,另一只紧接着也“哇……”的一声像是在做着附和。它们夜不安息,充满希望地向远处飞走了。

山区的夜晚,从来都没有安宁过。

突然,一个黑影从炊事班出来,端着一盆东西,向中队后面的山坡上走去。山坡上有一排平房,住着临时来队探亲的干部和老兵家属。最南面的一间里,住着林越山。

这么晚了,那黑影子是谁?

张国富拉着苟小麦,苟小麦掂着那把刺刀,两人提高警惕,悄悄地跟了过去。屋檐下的一盏照明灯,照亮了那个黑影的脸。啊,看清楚了,是炊事班长郭永明。郭班长推开门,进了林越山的房间。

张国富和苟小麦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透过窗户上玻璃,他俩屏住呼吸,往屋里偷看。眼前的情景让他俩大吃一惊:妈呀,中队长龙岩炎,指导员罗延庆 ,排长王凯很,他们全在。郭班长端的是刚煮好的一脸盆鸡蛋,鸡蛋还冒着热气。他们围着林越山,抽烟、喝茶、聊天,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张国富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拉着苟小麦的手就往回跑。他不仅两腿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

“妈的,这咋回事?部队的阶级斗争咋贼复杂?”

第二天早上,全中队官兵们出操。中队黑板报上,并没有看到张国富的批判稿。官兵们看见的是,红色粉笔写了四句口号,字很大,有洗脸盆那样大,非常醒目,占据了黑板报的全部版面: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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