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好样的,陈千斤
云南沾益,滇东北的一个小城。
一条不太宽阔的主街穿越南北,两边是散落着的民房、供销社、缝纫社、小吃铺和百货商店等。挂着“申1——XXXX”的军车、“21·XXXX”“23·XXXX”的地方牌照卡车,南来北往在大街上行驶。有的车厢空着,有的装满钢筋、水泥、木材等,刹车气泵噗嗤噗嗤响,不时吐出难以负重的呻吟。东南郊的军用机场上,透过十几米远一根十几米远一根栽着的水泥桩和水泥桩上围挡的铁丝网,可以看见停放在停机坪上十几架通体绿色的军用战斗机,机身上红色的“八一”机徽在阳光下引人注目。机场上,不时地有战机轰鸣着,优雅的腾空而起,很快就钻入了云端。当空中传来由远而近的马达轰鸣声,云层里会闪现出一架战机,它在空中盘旋,它在雄视着大地,它在轰鸣着慢慢向大地靠近。很快,一个精准的直线滑翔,战机准确稳妥的降落在机场上。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个城里开进了一队绿色的兵。
这是41支队新兵一团五连、六连的新兵。他们的训练场离军用机场不远。一架战斗机正轰鸣着,骄傲的从头顶上飞过,直插浩瀚的蓝天。新兵们仰视着飞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随着战机趾高气扬的飞向凌空,包裹在绿色军装中的一腔腔热血,在沸腾着,在随着战机向着天上涌动。他们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很多是肥瘦长短与体型不一,帽子大小和脑壳不符,咋看上去,像一群刚刚出窝的雏鸟,羽翼与体型不相协调。他们的目光既新奇又茫然,既高兴又惊恐,既激动又忧愁,既踌躇满志又心绪不定。
但总的看上去,新兵们个个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对新生活充满了憧憬与渴望。
一个新兵,被几个新兵围着,嘴里在滔滔不绝地摆谈着什么,那架势犹如鹤立鸡群。从他那满脸豪气,可以看出他很兴奋,他很骄傲,他有着众星捧月当皇帝般的感觉。连长龙岩炎发现了这个新兵,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
“你,是不是叫公岩?”
“是。”
“木瓦苗寨的?”
“是。”这个新兵的声音,立刻变得兴奋,洪亮,“我认识您,龙中队长,修公路的。”
一个初到部队的新兵,连长认识自己,自己也认识连长,这是什么身价?公岩在其他新兵面前,一下子觉得又突然间窜高了许多,更增加了他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连长,他是我们的司令。”旁边一个新兵,身材有些瘦小,个子有些低矮,看上去刚刚够当兵的体格要求,他借机给公岩脸上贴金。
“司令,啥司令?”龙岩炎皱起了眉头。
“‘农造司’的司令。”另一个新兵说。他的岁数不大,膀大腰圆,体格健壮,彝族,叫阿西古吉,约十六七岁。
“‘农造司’,是干什么的?”龙岩炎两道眉毛竖了起来。
“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是‘农民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简称。”又一个新兵抢着说。这个新兵叫陈新东,侗族。
“造反派?还革命?还响当当的?胡他妈的扯淡!你想要造谁的反?”
龙岩炎立刻收拢了笑意,拉下脸来。龙岩炎的脸只要一拉下来,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让他变得十分严厉。他眼睛瞪得溜圆,脸色庄严如水,尤其是那两道几乎是竖起来的眉毛,让他变得面目狰狞,让人看了十分可怕。他大声喝道:
“以后不准再叫!从现在起,你们都是部队的兵,部队有铁的纪律,当兵就是要服从命令,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是要流血拼命。上了战场,命令你前进一步,你敢后退半步,老子就敢毙了你。你造什么反?你想要反什么?他妈的,连领章、帽徽还没戴,就什么这个师(司)、那个师(司),什么四(司)令、五令的,扯淡,纯属他妈的扯淡。”
这是一串劈头盖脸的炸雷,震耳欲聋,在训练场上滚动,压过了一切混乱和杂音,几乎令人窒息。新兵们虽说是刚刚来到部队,但都听说过部队有铁的纪律。军令如山。连长连长连里皇上,皇帝发威,有谁不怕?
“巫副连长,罗副连长,各自带走自己的连队,把他们集中起来,按第一套训练方案执行,学习三天,然后训练!”
连长龙岩炎发过威后,板着那张令人可怕的脸,一句话没有再说,转身离开了训练场。
训练场上站着的新兵们,如同一群欢快的雏鸟,刚刚乍起蓬勃欲飞的羽毛,就突然遭遇到了雷击,一下子又缩紧了起来。他们个个面带惧色,鸦雀无声。这种看起来的鸦雀无声,实质上有一种强有力的东西,在猛烈的敲击着新兵们的心灵。这种猛烈的敲击,让他们思索,让他们回味,让他们刻骨铭心,让他们警钟长鸣。
钟声只有在寂静的夜晚,才显得更加清晰,才能入耳入心,才能传得更远。
女兵班里,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噼噼啪啪的响。公岩和阿西古吉站在原地没动,四条腿上的军裤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巫副连长和罗副连长,按照连长的命令,带走了五连、六连。
龙岩炎回到连部,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指导员罗延庆打来电话:“老龙,玉仙弟妹回来了,一切正常,她已经到炊事班上班了,饭菜质量立马又恢复到过去了。”
“好。请您转告我家属,我在新兵连带兵,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念。”龙岩炎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按照戴支队长要求,新兵一团下达给五连、六连训练计划中,除了学习军队《三大条令》,进行队列训练,投弹、刺杀、射击、匍匐前进和紧急集合等军事科目,重点学习西南三线建设的重大意义,学习基建兵“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的宗旨。学习41支队承担的主要任务,是加快六盘江地区煤矿基地建设。
表面上完全地、毫无异议地执行上级指示,是对抗上级指示和消极怠工的最好方法。这是毛主席说的。龙岩炎落实支队首长关于加强新兵政治学习的要求,是有开创性的。他有自己的招数:
“不仅每个兵要在班里发言,在排里发言,而且要召开全连大会,交流学习体会。每个人都必须发言,都要上台发言。上台,知道吗?上台来向大家交流学习体会,像训练场上的单兵教练,一个一个的讲,讲过以后,全连战士给他打分。平均低于80分的,要再学习,再补课,第二次发言,第三次发言,直到80分以上为止。”
陈新东在交流会上说:“41部队来到我们家乡,修起了公路,让我们看到了汽车,看到了摩托驴子,它们不吃草料,还拉得多,跑得快,我们经常在公路边上,用鸡鸭换白面馍吃,卖辫子鸡蛋,让我们开了眼儿,改善了生活,三线建设真好。”
阿西古吉在交流会上说:“俺姐姐找了个对象,是41部队当兵的,还是个官官儿,穿四个兜兜儿。要是没有三线建设,没有41部队到俺家乡,俺姐上啷个地方,能找个解放军的官官儿处对象?俺妈说,家乡来了大军,搞了三个(线)建设,这是俺祖宗烧了高香。”
最后,公岩的《三线建设与家乡发展》发言,经过评选分数最高,得了第一名。五连、六连新兵们,集中在训练场上,听初中毕业生公岩讲学习体会:
“三线建设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决策,是要准备打仗的,是为了粉碎美帝、苏修的反华包围圈,三线建设搞不好,伟大领袖毛主席硬是睡不着觉,我们都好心疼哟(眼睛里有泪水溢出,擦眼泪)。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战士,一定要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把三线建设搞好了,不仅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睡好了觉,还有利于我们的国防建设,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同时,在我们的家乡,通了铁路,修了公路,办起了学校医院,盖起了高楼,很快就能改变我们盘江地区的面貌,让我们的家乡不再偏僻,不再贫穷,不再落后,不再一穷二白。我们一定要以国防建设大局为重,把狭隘的地方利益观念,小农意识,扔到六盘江里去,要破私立公,要很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同心协力,拼上命的干,把盘江地区的三线建设搞好,三线建设搞好了,我们的家乡也一定会好起来……”
公岩的发言,获得了一阵阵掌声。
连长龙岩炎最后讲评,表扬了公岩的发言,肯定了大家的学习成果,并提出了新的要求:
“写家信,每人都要写,有写信有困难的,可以找文书或肚子里有字眼的战友代笔。要把自己的学习成果,告诉家里的父母,告诉你们的兄弟姐妹,告诉你们的亲戚同学朋友,让他们了解你们的工作,了解你们的进步,支持你们在部队担负的任务,努力当一个好兵。凡是收到家里回信的,要在班里宣读,在排里宣读,回信写得好的,也要表扬,要张贴到连里的学习园地上,供全连学习。”
龙岩炎乐呵呵的,又一次打电话给吕大山:
“学习教育的情况就是这样。老猴子,您说,还有什么高招?”
“好,非常好。一批野马,被围进了军马场。一定要好好饲养,严格调教,让他们将来能成为一匹骏马,一匹烈马,一群驰骋疆场的好军马。”
“明白。”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老孟的那些话,我搞球不懂。啥意思?”
“意思是,上天要把重任降临在某人的身上,一定先要使他心意苦恼,筋骨劳累,忍饥挨饿,空虚乏力,使他的每一个行动都不如意,这样来激励他的心志,使他性情坚忍,增加他所不具备的能力。”
“操,我说呢,这么多年,你处处刁难我,找我的别扭,一直跟我过不去,让我天天愁眉苦脸的不高兴。”龙岩炎在电话里开着玩笑。
星期天夜里,夜幕深沉,兵们正在沉睡。白天紧张的军事训练,晚上严格的政治学习,夜间经常搞紧急集合,让兵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疲惫,睡得也格外香甜。
“嘟嘟嘟……”
突然间,紧急集合的哨声又一次骤然响起。这时正凌晨1点,兵们正在甜美梦中,被突然惊醒。五连、六连的500名新兵,纷纷起床整队,以排为单位往训练场跑。有兵在发牢骚:
“操,又搞紧急集合,搞得个啷样(啥)嘛?”
“昨晚九点刚搞过,漫山遍野抓特务,跑了一个多小时,鬼都没碰到一个,又搞。”
“等着吧,说不定还会有第三次噻。”
“不许说话,保持安静!”
这是排长的呵斥声,粗犷而严厉。部队立刻鸦雀无声。全连集合完毕,龙岩炎连长发布命令:
“同志们,我们的驻地附近,是部队的二号仓库基地,现在有50辆军车,进库拉水泥木料。我们的红河谷矿区,是三线建设工地,正在进行春季大会战,急需要这些水泥木料。上级命令我们,立即赶到仓库基地,配合兄弟连队,天亮之前,务必把50辆军车,全部装满装齐。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声音有些绵软。还听见有“啊……啊……”的哈欠声。很明显,兵们睡意朦胧,还没有清醒过来。
“有没有信心?”龙岩炎生气了,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如洪钟般响亮,听上去非常严厉。
“有!”新兵们浑身一震,立刻口气坚决,声音洪亮起来。
“好,女兵班留下,营区执勤,其他的全体都有,目标二号仓库基地,立正,出发!”
41部队二号仓库基地,坐落在沾益的西南郊。院子很大,高高的灯柱上,探照灯雪亮的光把院子照得像白天一样。支队汽车营的军车,一辆辆的排列整齐。拉水泥的军车停靠在仓库门口。仓库是一排平房,青砖砌的墙,顶上盖着石棉瓦,有三四百米长。仓库前铺着铁道,是一条铁路专用线。新兵五连参与装水泥。兄弟连队的官兵们,已经开始背着水泥往车上装,有的扛三袋,有的扛两袋,很少看见扛一袋的。
公岩、阿西古吉他们看见,迎面有五袋水泥,是活动着的,正在移动着,而且是稳稳的,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近了一看,妈呀,原来那是一个兵。那个兵的两个腋下,夹着两袋水泥,两个肩膀上扛着两袋水泥,头上顶着一袋水泥。这简直是个水泥袋组装的钢铁巨人,一步一步的,稳健扎实,令人咋舌。那个兵看到了龙岩炎,站了下来,对着龙岩炎喊:
“报告龙连长,我们在背水泥。”
“噢,陈千斤?”龙岩炎认出了那个背着五袋水泥的兵,“好小子,陈千斤!快走,注意安全。”
“是!”
那个叫做陈千斤的兵,向着停放的大卡车,巨人般的走了。公岩他们,有的吃惊,有的佩服,也有的伸伸胳膊,捏捏拳头,挺挺腰板儿,个个都跃跃欲试。龙岩炎对他们说:
“这个兵,是仓库基地二中队的,叫陈千斤,藏族,是我去年从四川康定带来的兵,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典型的康巴汉子,一顿饭吃十个馒头,喝白酒像灌耗子洞,两瓶三瓶没有感觉。”
“乖乖,真厉害。”
“部队里,真是藏龙卧虎啊。”
“好样的,陈千斤。”
公岩、阿西古吉、陈新东等人,咂着舌头,交谈着感受,跟着连长进了仓库。公岩搬起一袋水泥,觉得不轻,一看标重50公斤。“来,再放一袋。”公岩的腋下已经夹起两袋,嚷着阿西古吉在他背上再放上一袋。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背了三袋,摇摇晃晃的走了。阿西古吉也背了三袋,压得他双腿摇晃,眼冒金星,但他没有倒下,他咬着牙,也一撅一撅的走了。陈新东个小力薄,胳膊廋弱,腋下夹一袋水泥有些困难,就在背上背了一袋,让人又放上一袋,只听他唉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龙岩炎走了过来,扶起他说:
“小陈,你不要背了,上水泥垛上,帮战友们往下面挪。”
龙岩炎说完,自己夹着两袋,背上又放了一袋走了。官兵们你来我往,争先恐后,汗水沾满了水泥,水泥洇湿了汗水,酣战中个个变成了泥人。
新兵六连正在装木料。拉木料的十几辆军车,停靠在木料场一侧。木料场上一垛一垛木料,堆得小山一样。有一人扛一根碗口粗的小圆木,有两人抬一根小脸盆粗的中圆木,也有五六个、七八个人一起,抬着一根水桶一样粗的大圆木。这些圆木是云南松,油性大,死沉死沉的。可年轻的战士们如狼似虎,有人爬上高高的木料垛,把上面半米长的铁抓钉撬去,那木料从上面哗哗啦啦滚落下来,通过地面上战士们的手,战士们的肩,战士们坚定的脚步,一根一根顺从地被码放在军车上。
黎明时分,五十辆军车,装满了水泥和木料,在一片掌声中,浩浩荡荡地开出了仓库基地大门。
大战过后,是难得的休闲。二号仓库大院空地上,墙脚下,铁道边,电杆旁,或躺或坐的,全都是新兵五连、六连的战士们。一场大战过后的他们,喘着粗气,腰酸腿疼,胳膊沉的如同灌了铅,疲惫不堪。他们的脸上身上,汗水,泥灰,木屑,碎草,沾什么的都有,相互间只看见白的牙齿,认不清容颜。也有的在清理着刮破的伤口,揉搓着压肿的肩膀。
“小龙!”一位首长模样的人,沿铁道走了过来,大声喊,“龙岩炎在哪儿?”
连长龙岩炎浑身上下,已经看不清军装的颜色。他坐在一根铁轨上,刚刚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听有人喊他,抬头顺声音一看,赶忙扔下烟,用脚搓灭了,跑步过去,一个标准的军人敬礼:
“报告栾部长,新兵五连、六连,已经完成装车任务,请首长指示。”
“好,任务完成的很好,同志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栾部长轻松自然地还过礼说。
“首长辛苦,谢谢首长!”
“龙连长,20分钟后,一列火车到达仓库,15节车皮水泥,这是我们部队大会战急需的物资。根据天气预报,很快可能下雨,两小时之内,把这些水泥卸车入库。不知道你的这些兵,还能不能坚持,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如果战士们太疲劳,我调别的连队过来?”
“请首长放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续作战,新兵一团五连、六连,坚决按时完成任务!”
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骤然响起。五连、六连立刻行动起来,整队集合,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公岩浑身疲劳,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酸,发胀,发痛。他心里,更是一阵阵酸楚。他想到了刚才那一场夜战,连续干了三个多小时。想到了那个陈千斤,一次扛了五袋水泥。还有那些老兵们,全是三袋、两袋的扛。眼下,又接受了卸15节车皮水泥的任务。一节车皮30吨,600袋水泥。15节车皮,那是多少袋水泥?
简单的数学计算,结果能把不懂军人的人吓晕过去。
一直到新兵在沾益训练结束,二号仓库基地装卸钢筋、水泥、木料,包括碎石机、搅拌机、钻孔机等各种机械,成了新兵五连、六连一项经常性的任务。
公岩终于忍耐不住,对阿西古吉、陈新东说:
“我的妈呀,三线建设的军人,原来都是这么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