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这仗咋打
雁翅关矿在动工同时,另一场战役也开始紧锣密鼓的打响。
戴支队长命令407大队:“迅速调动兵力,三个月,修筑一条48公里长的公路,把雁翅关矿与通往盘江镇的13号公路相连接。这是与雁翅关矿相关的配套工程,是一个战役的两个战场,以保证雁翅关矿一旦出煤,马上就可以运出深山,送往水山钢铁基地。”
407大队参谋长伍永德,拿到设计图纸一看,差点一屁股没坐到地上,手里晃动着图纸,嘴里直喊:
“这仗咋打?你说说,这咋打?”
伍参谋长虽然说也是久经沙场,打过无数次硬仗恶仗,但面临的这一仗,真感到犹如老虎吃天,无法下口。你想想,三个月,修筑一条48公里的公路,需要打通三个隧道,架设四座桥梁,填平十五条沟壑,这是多大的工程量?更要命的是这条公路,全是在海拔2000至2500米的高山峡谷中盘绕穿行,要水没水,要电没电,要路没路,除了钢钎、铁锤、风钻、炸药,没有任何大型机械,全凭着战士们的两只手,开什么玩笑?
林越山也急。他一个人在帐篷里不停地踱着步。这里是大队临时指挥部。他那两颗极有性格的门牙把那两扇厚嘴唇挑得老高,嘴里不停地骂:
“老豹子,你简直是在胡扯淡。你到现场来看过吗?你知道这里是啥阵势吗?三个隧道,四座桥梁,十五条沟壑,三个月时间,48公里公路,你让老子咋干?你这不是逼着老子光膀子上天,脱光裤子跳崖吗?”
林越山历来这样,骂归骂,嘴上先泄泄火,但执行命令从不含糊。他深知戴支队长的脾气,他下达的命令,开弓没有回头箭,绝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林越山踱着步,骂着老豹子,帐篷外面传来一声鸟叫,搞不清是什么鸟,烦人。接着是一群鸟,唧唧喳喳的鸣叫着。
“操,叫什么叫?”
林越山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气呼呼走了出去。一出门,鸟不叫了,它们的叫声很快消失在远方。
陈右美政委来了,笑着看他,看看天:“怎么了老林,想改善生活?”
陈政委开着玩笑,拉他进了帐篷,和颜悦色地给他倒上一杯水,递上一根烟,说话细风细雨的,像刮来一股清新的风。听了陈政委的一番话,林越山的火气消散了不少。两个大队主官坐下来,又叫来了伍参谋长。三个人商量过后,林越山命令伍参谋长:
“通知各区队长、教导员,大队各部门的主官,开诸葛亮会,大家献计献策,研究如何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
各路主官奉命来到会议室。伍参谋长把工程情况、时间、任务、要求讲完,所有与会者半天没有吭声。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沉思,有人在交头接耳。这种沉默无语,这样的沉闷气氛,是以往会议很少遇到的。当然,也有客观原因,刚刚组建的部队,他们相互之间有些人并不是太熟悉,说话自然谨慎些。不过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新组建后的407大队接受的第一项任务,如果首战不利,败下阵来,会意味着什么。
林越山面色凝重,一言不发。陈右美政委面带微笑,眼光从一个人又一个人的脸上掠过。他的意思很明白,谁有高招说出来,没有关系,大家议议?
伍参谋长心里也明白,这种气氛停滞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取下了嘴里嗪着的烟屁股,那烟屁股至少还有2公分多长。他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的拧灭了,点名作战股(技术股)长李奇正:
“李股长,你先讲。”
李股长是盘江镇人,是基建兵组建时入伍的“工改兵”。他五十年代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分配到省交通厅工作。十多年来,他一直在这个地区翻山越岭,踏勘钻探,对这个地区的地质、地理、地貌、环境了如指掌。他说:
“从13号公路到雁翅关矿,直线距离是48公里。要修筑好这条公路,根据沿线的地质结构,地理地貌,根据我们大队现有的兵力,现有的设备,最快需要一年半,甚至要两年的时间,而且……”
“别说这些没用的,直接说有用的。”
伍参谋长打断了李股长的话。李股长接下来,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好。五六年前,省交通厅和六盘江矿务局,曾经有过一个道路设计方案,由我牵头勘察设计。根据当时的物质条件,施工力量,因陋就简,准备修筑一条能通卡车的简易公路,不打隧道,不架桥梁,用简易工具,靠人海战术,只需要填平二十几条深沟。这条简易公路是盘江镇通往普安县的,正好经过雁翅关矿所在的位置。只是这条简易公路的弯道太多,绕路太远,初步算,从13号公路到雁翅关矿,总长度可能要达到100公里左右。”
“什么?一百公里左右?”
“啊,这我看可以。”
“是不是太长了?一百公里。”
“长出一倍多,时间够吗?”
李股长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引起各路主官的议论。有人兴奋,有人担心,有人有疑虑,有人向李股长了解这条公路的一些详情细节,大家议论纷纷。不管怎么说,多数人认为,这应该是一条可行之路,一条希望之路。
会议最后决定:舍近求远,求易避难。报告支队首长同意后,集中力量修筑这条简易公路。
为了不打无把握之仗,会后,林越山带着伍参谋长、技术股长李奇正和几个技术员,带着德国进口的T2经纬仪,扛着水准仪、花杆、塔尺等仪器,决定沿线再做一次实地踏勘。
他们先沿着13号公路徒步行进。路上的车辆很少,显得冷清空旷。路边的青草刚被一夜雨水洗过,清新翠绿。遍地喇叭花、野菊花,在灿烂的开放。花朵色彩斑斓,挂着晶莹的水珠。前面是一座桥。林越山他们正要过桥。突然,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嘎吱一声停在他们面前,接着,后面又有几辆小车停下。从吉普车里下来两个穿中山装的人,伸手拦住了他们。这荒山野路的,这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伍参谋长动作迅速,一把掏出了手枪。
不过,气氛很快平和下来。吉普车里又下来一个人,一位老人,看上去60多岁。这位老人中等身材,穿着灰色中山装,浓眉方脸,口唇微微上翘,看上去气度不凡却又饱经风霜。老人看着这几个军人,迟疑了片刻。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林越山:
“你……”
林越山一下子愣住了。但他反应极快,啪的立正,挺直了腰板,一个标准的军礼。
林越山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个突然间从天上降临的惊喜,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约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他张开了那张极具特色的嘴,正要报告。旁边闪过来一个小伙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那老人爽爽朗朗地笑了。笑得很得意,很慈祥,很爽快。他伸出一只大手,乐呵呵拉着林越山的手,上了吉普车。
林越山再从吉普车出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满面春风,满怀激情,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音朗朗。平时很难看到喜悦的脸上,一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
几辆吉普车已经离去了,消失在前面山脚下的拐弯处。
林越山依然双腿并拢,身体笔挺,搭在帽沿上敬礼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向着消失的远方致意。
这13号公路的桥头相遇,可以说是一个奇遇,一个巧遇,一个意料不到的外遇,简直像是有意安排的一样。其实,这真的没有任何人安排。
踏勘回到大队部,林越山又召集开会。他信心满满,语调铿锵,第一个开讲:
“我们是一支军队,军队就不是老百姓,军人就不是种地的农民,就不是修路的工人。我们这支军队打了几十年的仗,打过攻坚战,打过迂回战,打过游击战,啥仗没打过?现在,我们搞三线建设。三线建设是什么?三线建设也是一场战争,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目前,我们要修筑的这条公路,连接的雁翅关矿,按戴支队长的话说,是一个战役的两个战场。我们修筑这条公路,是其中的一个战场。这个战场的仗究竟应该怎么打?要根据客观实际,根据战场的客观情况。根据踏勘的情况来看,这一仗打攻坚战不行,时间紧,难度大,战果差。那我们就换一种打法,打迂回战。不打隧道,不架桥梁,只是在地面上作业,只不过是远了几十公里。远几十公里怕什么?”
与会者个个神情专注,听着林大队长讲话。
“过去我们打仗,有大踏步的前进,也有大踏步的后退,也有放着眼前的敌人不打,绕道跑上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为什么?为了更加有效的歼灭敌人。为了北上抗日,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行程两万五千里。电影《南征北战》都看过吧?我们在苏北七战七捷后,为什么大踏步的撤往山东?高营长他们在大沙河一线阻击敌人五天五夜后,为什么甩开眼前的敌人,突然又向北,五天跑了450里路?有人当时想不通。师长告诉他们,不要怕跑路,要把我们的两条腿拉得更长,跑得更快,目的是为了全部歼灭敌人,这是毛主席为我们制定的战略战术。现在进行三线建设,也一样。我们只要在命令的时间内,把13号公路和雁翅关矿,用一条公路连接起来,能保证如期通车,能保证把煤运出去,就是我们这一仗的目的。多出几十公里,怕什么?”
林越山的话,像一把盐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噼噼啪啪地响,会议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一阵酝酿之后,大都认为李股长提出的方案,应该是一条可行的方案。
当然,也有不同声音。
大队副政委康政周,四川成都人,比林越山大两岁。这个人的长相很有特点。他的腮帮子上没有肉,脸皮很薄,薄如蝉翼,透明的能看到血管,紧贴在棱角分明的头骨上。他的眉骨凸出,眼窝深陷,两个眼珠子又大又黑,有事没事总是在深眼窝里不停地游动。他的资格也比较老,据说解放前长期在重庆、南京、上海敌占区做地下工作。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他平时对谁都保持戒心,看谁都像是敌人,或者是不可信任的人。他对任何事情总爱向相反的方面提出异议,找出问题,发出不同声音。解放后,康政周在六盘江矿务局做组织工作,这次组建基建工程兵时来到407大队。后来,这人受到兵种个别领导的器重,官职升迁到支队政治部副主任。也可能是这时结下的不和,几年后在全国掀起的政治风浪中,他一挥手就把林越山推进了灾难的深渊。现在的康副政委,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
“老林,你这满嘴的战争,满嘴的打仗,满嘴的战役,哪里是在讲修公路啊?听起来,怎么有点像伟大领袖毛主席批判过某人的单纯军事观点?修路就是修路,与打仗,与战争,与战役有啥关系?”
不等林越山说话,康副政委紧接着又说:“按照李股长的方案,就是你所谓的迂回作战方案,在规定的时间内,要修筑这100公里左右的盘山公路,我初步估算,它需要至少8000到10000人的队伍。全大队四个区队,加上大队机关、直属单位、勤杂人员,包括我们这些老家伙,全加起来,还短缺5000人左右。缺这么多人马,去哪里找?去哪里调?”
“老林,能不能向戴支队长请示,增派别的部队来支援一下?”大队政委陈右美想成全这个方案。
伍参谋长说:“各部队都有自己的任务,向老戴要兵,除了挨训,根本就不可能。”
“请问康副政委,你有什么高招良策?”林越山看着康政周。
“我?”康政周无声地笑了。
康政周虽然和林越山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凭他的人生经验,已经知道了林越山这个人的性格。这个西北汉子,外号林黑子,虽说是长了一张不设防的嘴,可当他一旦看准了目标,一旦撒开了腿,向目标飞奔的时候,是根本不会顾忌脚会踩踏在什么地方。这也许并不仅仅是由性格决定,大概与他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战场有关。当选定了突破位置,当部队发起了冲锋,哪怕面前的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像林越山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的,就是跳油锅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康副政委的黑眼珠子很快游动了两下,把右手轻轻摆了摆,连声说:
“你是大队长,你是部队的主官,这仗怎么打,听你的,都听你的。”
林越山也没再客气,也没有再理会康政周。他站了起来,说:“刚才康副政委提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到毛主席批评过的某些人的单纯的军事观点。”然后,他的口气一转,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激昂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过,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毛主席的这个教导,不知道康副政委是不是学习过?是不是熟悉?”同样,他也没有等康副政委再说话,紧接着继续讲,“李股长刚才介绍说,这条简易公路的沿线,要经过9个公社,约几十个村寨,如果每个公社,能组织青年民兵参加,加起来就能有四五千人,我们要打好这一仗,这是不是一支可以利用的队伍?修好了这条路,不仅可以利国,同时也可以利民。”
这一招完全出人意料。大家立刻兴奋起来,都认为大队长这是一个高招。
“这条公路修好了,对沿线少数民族村寨的群众交通出行,发展经济,也都有好处。”陈政委明确表示,“这个主意好,我赞成,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案。”
康副政委脸上的薄皮抽动了几下,无声地笑了,说:“大队长,调动地方民兵,这个权力可不归我们部队。”
林越山没再说话,他站起身来,正了正军帽,整了整风纪扣,拉了拉军装的下摆。这完全是一副职业军人的做派,也可以说是他毕恭毕敬,非常虔诚,走到桌前拿起了电话:
“我是林越山,请接六盘江特区肖新泉书记。”
接线员接通了电话。林越山用那张不设防的嘴,把情况向肖书记作了简要汇报,最后说:
“恳请老首长,看在多年老战友的分上,能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在您的老部下最最最困难的时候,帮帮忙,救救急。等完成了这项任务,我给老首长准备有茅台酒,是当年红军路过这个地方时候的茅台酒。如果完不成这个任务,戴师长(一瞬间,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老政委面前,顺口叫戴师长)的脾气,老政委您是知道的,怎么样啊,我的老首长?”
林大队长的这些话,真是肺腑之言,掏心窝的话。语气之诚恳,表情之顽劣,态度之执着,大有肖书记不答应他决不肯罢休的劲头。林大队长的这幅尊容,陈右美政委是第一次看到,很多人大概也是第一次,与会者有人在偷偷的笑。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个经历过战火硝烟考验,有着十多年生死之交的老战友在对话。当年在铁道兵时,林越山在戴师长面前,从来是有一句说一句,不多说一句,而在肖新泉政委面前,经常是一句话要说上好几句。
“老林,我怎么觉得你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国民党李军长?”肖新泉书记在电话里开着玩笑,“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不是张军长噢?”
肖新泉书记笑声朗朗,像一股和煦的春风,荡漾开来,扩散到每一个与会者的耳朵里。面临部队的重大决策,大家都屏住呼吸,静心听着电话。听得出,肖书记非常高兴。他大声说:
“好啊老林,这是一条利国利民的路,也是在为我们地方上做贡献啊。这条路修通了,附近村寨里的少数民族兄弟,可以走出深山,走到外面的世界,这对于孩子们上学读书,发展山区经济,方便群众生活,等等一切,都有好处,好处无穷。可以说这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啊。请林大队长和陈政委放心,地方政府一定全力以赴,大力支持。”
“谢谢政委!”
“几天前,一位老首长来盘江特区视察,啊,对了,听说路上碰到过你?没错吧?老首长特意提到了民兵组织,指出这是一支完全可以利用的力量。据我初步了解,这里的民兵是有基础的。自从毛主席提出要大办民兵师,沿线的各公社、各村寨,都有民兵组织。这些民兵农忙时参加生产,农闲时组织军事训练,现在正好有了用场。如果沿线公社村寨的青年民兵兵力不够,我们还可以动员其他公社,其他县的民兵支持。三线建设是国家大事,一号工程,军队和地方都有责任。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指出,兵民是胜利之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们军民合作,团结一心,就一定能修好这条公路。”
“只是这条路有些长。”
“多长?”
“100公里左右。”
“好啊,长了好啊!这路越长,能够带动的村寨就越多,能够受益的地方就越广,就越是能为当地更多的群众带来更多的好处。林大队长放心,地方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会议一结束,林越山把整个简易公路修筑方案,向戴支队长做了汇报。戴支队长好像是早已知道了他的方案,乐呵呵批准了。
很快,13号公路到雁翅关矿的100公里左右沿线,聚起了一万多人马。
柳官屯、夏家寨、瓦场坪、木老坡、青璃岩、两河、炭沟、掸邦坪等公社的基干民兵们,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地扛着铁锹、镐头等家什,背着铺盖卷,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与407大队四个区队的16个中队,分别组成了十六个加强连。这是一支军民结合的队伍。他们浩浩荡荡,来到各自分段的工地上,安营扎寨,打眼放炮,开山填沟,肩挑背扛。爆破声,口号声,欢笑声,惊动了这片曾经与世隔绝的荒蛮山野。
2.大嫂会厨艺
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龙岩炎所在的中队,负责修筑两河公社区域内7公里长的简易公路。这段路的地理状况最为复杂。平均海拔2300米左右。海拔最高的地方叫犬牙岭。这段地方拐弯最多,16个弯道。还要跨过一道深沟——塔拉仙谷。这7公里长的简易公路,是100多公里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林越山敢于火线用兵,任命降为排长的龙岩炎担任一中队代理中队长。加上两河公社支援的200多名基干民兵,一中队组成的加强连有400多人。这里的居住条件极为艰苦:山坡上搭着几排简易工棚,墙是竹篱芭上抹泥巴,棚顶上盖着鱼鳞一样的片石,黑乎乎的油毡,还有几间盖着茅草,又架起几顶军用帐篷,加上四个天然溶洞,这些都成了民兵和战士们的宿舍。没有床,全是睡在在地上。地上铺着干野草、枯野藤等。
犬牙岭峰很高,高耸的直插云端,陡的崖面如同刀劈斧削一般。犬牙岭下面沟壑很深,推一块大石头滚下去,半天才能听到响声。要填平这个沟壑,必须要先炸犬牙岭,工程十分艰巨。龙岩炎看着犬牙岭,峰上云雾遮掩,沟下浮云飘绕。他想到了鹰嘴峰,想到了老猴子吕大山。龙岩炎的鼻子有些发酸。大战前的龙岩炎心情有些复杂。他话语不多,面无表情。经过一番准备,龙岩炎系上安全绳,戴着安全帽,后腰上别着钢钎、铁锤,带着盛国祥十几个铁道兵过来的老兵,从犬牙岭上坠了下去。几天过后,他们在悬崖上凿了十几个炮眼。真应该感谢喀斯特地貌,让他们在合适的位置,又遇到了三、四个天然溶洞,几个自然风化的裂缝,填上了十五吨炸药。几声巨响山崩石裂,在烟雾中天女散花一样的飞石落下,犬牙岭变成了馒头山,巨石碎块填满了几十米深的沟壑。
转弯、盘坡、深沟,悬崖,溶洞,河流……简易公路越过一个又一个艰巨艰难路段,一米一米的向前推进。
实事求是说,这些施工难度,这样的住宿条件,虽然艰苦,但对于生龙活虎的年轻军人来说,都不是问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这支部队的军魂。施工再难,条件再苦,毕竟离死还远着呢。龙岩炎现在想的并不是施工,并不是怕完不成任务,他的兵,他心里有数。他现在想最多的是连队生活,是怎么让战士和民兵们能吃上好饭,哪怕是每星期能吃上一顿猪肉炖菜,能改善一次连队的生活。400多号人,天天干重体力活,顿顿吃的啥?土豆、野菜、糙米饭,青菜、冬瓜、清水熬粉条。开饭时,一个班打上一盆菜,十几二十几个人围在一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很少见到一点荤腥。战士们为了下饭,就往饭上撒盐,撒辣椒面,一搅一拌,喝口山泉水,伸着脖子往肚子里咽。
李友正吃着饭,问张国富:“几碗了?”
张国富端着碗吃饭来不及说话,低着头,嘴衔着筷子,腾出来一只手,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
李友正大吃一惊:“七碗?还吃不吃?”
张国富又伸出两个指头。
李友正问:“还要再吃两碗?”
张国富闷着嘴只顾吃,不说话,点点头。
“操,饿死鬼托生的?”李友正破口骂道,“小心撑死你!”
旁边九班长说:“撑死啥?张军伟吃十一碗了。妈的,龙连长带你们这批河南兵,个个都是牛肚子,长四个胃。”
龙岩炎正好就在现场,听着这几个兵的话,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看着大家吃的炊事班长郭永明。郭永明凑过来,低声向龙岩炎报告说:“中队长,真是的,这批河南兵,饿死鬼转世,肚子是无底洞。像那啥?喀斯特窟窿,每人一天能吃一两斤大米,还不算馒头土豆红薯。”
七班长旁边插话说:“那是肚子里太寡,没油水。”
龙岩炎听了,没吭声,心里像有把刀子在捅,很不是滋味。
一天吃晚饭,战士们一下子热闹起来,原来是吃到了鱼。广东兵陈压延、福建兵林阿毛他们,喜笑颜开的把整条大拇指头粗的鱼从这个嘴角塞进去,从那个嘴角吐出来,就变成了一副光秃秃的鱼骨架。吃鱼像在变魔术。不过也听见有人在咳咳咳地咳着嗓子骂:
“操,这么多刺儿!”
“扎嘴,咋吃啊?”
“不好,老子的嗓子眼好像有东西给卡住了,一扎一扎的,好不舒服噻。”
“快到卫生所,让洪军医看看。这哪有他妈的鸡肉猪肉好吃。”
听口音,大都是些河南、甘肃、河北籍的兵。
不管怎么说,有鱼吃毕竟是好事,鱼汤煮青菜也是美味。龙岩炎叫来了炊事班长郭永明:
“这些鱼,哪来的?”
“电工班,张军伟弄的。”
通信员找来了张军伟。张军伟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悄悄向连长汇报了这些鱼的来历:
“在我们老家,黄河岔、小河沟多,都这么整。”
“好小子,行,有办法。”
龙岩炎听了哈哈大笑,拍着张军伟的肩膀说,“下次去,叫上那个保管员许刺猬,仓库里有家伙,你们两个一起去,要注意安全,也要保密。”
再有几天,元旦就要到了。
当兵的最盼望过节,能有好的吃。其实,眼前的荒草丛中,裸露的石头上,时常能看见一蹦一跳的野兔,飞跑的山鸡。还有憨憨傻傻的岩羊、麋鹿,它们看见人不跑,不惊慌,也不动,瞪着疑惑的眼睛和你对望着。一天,龙岩炎终于憋耐不住,艮着脖筋骂了声“该死球朝上”,操起一支步枪,咔嚓压进一夹十发子弹,走出了营区。
山道弯弯,微风习习,阳光洒满山野。这是一个少有的好天气。一阵悠扬的女人歌声传来:
“猪啊羊啊
送到哪里去?
送给咱亲人
解呀放军……”
龙岩炎抬头望去,一个女人迎面走来。那女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赶着一头猪,有一百多斤重。那头猪哼哼唧唧的,边走边用长长的猪嘴往山道两边拱,在寻找吃的。那女人看见了龙岩炎,说话的声音就像刚才的歌声,轻盈,悦耳,好听:
“哎哟哟,解放军同志,四个兜兜噻,还是个官官儿嗷?这是俺家的猪,送给部队过节吃,行不行噻?”
“啥?”龙岩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听说过天上掉馅饼的,哪想到还能掉下来一头大活猪?这女人的快言快语,让他高兴,让他激动,让他有些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该说啥好:
“大嫂……猪……这……猪……大嫂……”
那女人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的像一朵盛开的杜鹃花。她自我介绍说:
“大兄弟,我叫陈玉仙,想参加修路。”
龙岩炎有些定下神来了,细看那女人。那女人蚕眉凤目,头上挽着大髻,插着鲜花、木梳、银钗等头饰,耳朵上佩挂着白银耳坠,晃晃悠悠地闪烁着银光。脖子上套着银项圈,也一亮一亮的。她的上身,穿蓝布无领大襟短衣,衣襟和袖口镶有精细的水云花草纹图案。下身穿青布百褶裙,长过膝盖。绣花裹腿。精巧结实的蓝布鞋。引人注目的是,这个女人的上衣对襟不系扣,中间敞开着,露出绣花围兜,胸部丰满,看着有些撩人。只是个子不高,看上去也有些瘦弱,有些单薄,但更加凸出了女人应该丰满的部位。龙岩炎激动,嘴里沁了一口水。他强忍着,把那口水咽进了肚子,说:
“大嫂,你能干这活儿?”
“咋不能?我也是基干民兵啊。寨子里搞民兵训练,我次次不拉,枪打得很准噻,打过八环、九环,还打过十环噻。”
“大嫂,这里不打枪,是修路。修路可是重体力活,每天抡大铁锤,打钢钎,装炸药崩山,扛石头挑土,你干不了。”
“噢,大兄弟,我会厨艺噻,厨艺好得很,苗家鱼,侗家菜,还有竹筒筒蒸大米饭,我都会噻,我帮你们做饭炒菜,行不?”那女人说。
“中队长,这太好了。”中队的上士侯长金站在身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做贼似的。他负责连队食堂的生活物资采购。他说:“中队长,炊事班现在正缺人手,再说那几个炊事兵,顿顿饭菜老一套,就会油热了倒菜,菜熟了丢盐,炒的菜一年到头一个味儿,大家早就吃腻了。再说,还有那么多民兵呢。大嫂会厨艺,正好用得上。”
侯长金话太多,龙岩炎听着有些茫然,只有一句进了脑子:大嫂会厨艺。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没有点头,侯长金便领着那女人,往着炊事班的方向走了,兴高采烈的。那头猪哼哼唧唧地被牵在后面,很不情愿的跟着他俩个走了。
龙岩炎看着他们的背影,顺口嘟囔了一句,转身往工地的方向去了。嘟囔的啥,他自己心里有些乱,大概也不清楚。
这大嫂陈玉仙岂止是会厨艺?而且是好厨艺,了不得。自从她在炊事班掌了勺,酸汤煮野鱼、辣椒面儿凉拌折耳根、竹筒蒸米饭……饭菜的品种和味道一下子多了起来。肉和鱼虽说吃的次数不多,但单是辣,就能搞出来很多种口味,什么油辣、糊辣、青辣、酸辣、麻辣、蒜辣等,有的辣而酸,有的辣而香,有的辣得人张口咋舌、满嘴麻木、大汗淋漓。中队官兵们吃到了与往常不一样的饭菜,特别是看到了炊事班新来了个漂亮大嫂,饭量个个大增,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很快,官兵们知道了这个大嫂叫陈玉仙,炒菜做饭是一把好手。
每次开饭时,陈玉仙拿勺给战士们分菜。战士排着队领菜,很多人菜已经被倒进了碗里,也不走开。他们的眼睛不是看碗里菜,而是在看陈玉仙的脸。陈玉仙也经常被看的不好意思,轻声说:
“好了,下一个。”
“好了,下一个”很快成了中队战士们的口头禅。每逢排队打饭,排队到河沟里去打水洗脸,甚至早上排队去厕所,不时地总能听见有人说“好了,下一个”,引起一片笑声。
元旦那天上午,中队组织打靶比赛,陈玉仙代表民兵参加,五发打了四十六环。晚上,中队开表彰大会,会后开迎新年篝火晚会,很是热闹。基干民兵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民族盛装,喜气洋洋,他们和战士们手拉着手,围着一堆篝火,跳着欢快的民族舞蹈,借着轻盈柔和的风,歌声漫山遍野飞扬:
解放军进山来,
帮助咱们修公路(原词是闹春耕)。
吃的是一锅饭,
点的是一灯油……
想亲人,望亲人,
山想人来水盼人,
盼来了老红军的接班人。
你们是咱们的亲骨肉,
你们是咱们的贴心人,
党的恩情说不尽,
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歌声情深意长,甜美醉人。陈玉仙没有唱歌,她在跳舞。她的舞跳得非常好,身段轻飘柔软,舞态婀娜多姿。上士侯长金,一直拉着陈玉仙的手,迈着蹩脚的舞步,像是个不成熟的儿子,拉着经历半辈子人生风雨的老娘,嘴里咿咿啊啊的随声附唱。一排长和几个老兵使坏,故意推着侯长金,往陈玉仙怀里身上碰撞。陈玉仙也并不气恼,顺姿就势地和侯长金不离不弃,不远不近,跳着自由舞,脸上笑的像一朵山野盛开的粉色牵牛花。
陈玉仙不光厨艺好,勤快利索,人长得漂亮,还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她发现中队长龙岩炎经常早出晚归的,在工地上忙,吃饭没个正点,就从家里拿来一个干葫芦,在离蒂把三四公分的地方锯为两截,把葫芦肚子掏空了,洗干净。葫芦肚子的内皮有近一公分厚,表面是一层乳白色的薄皮,摸上去像细皮嫩肉,柔软细滑。这种葫芦的保温性能好。用几十年后的时髦话说,是绿色的保温饭盒。陈玉仙在葫芦肚子里装上饭,上面舀上菜,再把另一小半截的葫芦盖上,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葫芦,放在锅里。龙岩炎无论回来多晚,陈玉仙把大圆葫芦送到中队部,龙岩炎端起那大圆葫芦,也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龙岩炎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嘴里咂咂发声。陈玉仙站在旁边看,忍不住想笑。她大概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男人,做事风响雷动,吃饭风扫残云。她说:
“中队长,慢点吃,没人抢。”
“抢?我知道没人抢。哎,大嫂,听说你们苗族,时兴抢婚,你是不是我兄弟抢来的?”
龙岩炎问完了一笑,咽下了一大口饭。陈玉仙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说:
“我丈夫,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哦,知道了。”龙岩炎立刻收口,“大嫂请原谅,请原谅,我是开玩笑,过了,给你道歉。”
龙岩炎站起身来,左手抱着饭葫芦,右手给陈玉仙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
陈玉仙一脸的红晕,没再说话。
又一次,龙岩炎抱着葫芦大口大口的吃饭。陈玉仙笑着说:“慢点吃,都是你的,没人抢。”
龙岩炎突然说了一句:“大嫂,我不是怕抢饭,我是怕……抢人。”
陈玉仙听了,脸上有些发热,一声没吭。她给龙岩炎又端来一碗米酒蛋花汤,转身走了。
龙岩炎端起那碗汤,咕咚咕咚咽进了肚子,痛快得像灌耗子洞。
龙岩炎的床头挂着手枪,陈玉仙看见很感兴趣:“大兄弟,能不能教我打手枪?”
“女人家,打什么手枪?”
“我可是基干民兵噻,步枪打得准,想学打手枪。毛主席说全民皆兵,打起仗来,什么枪都会用才行。”
“哦,好,好,军训时民兵也参加,我一定好好教你打手枪。”
陈玉仙笑着,拿着龙岩炎吃完饭的空葫芦和空碗走了。龙岩炎看着陈玉仙的后背,脸上半天没有表情,嘴里半天没有吭声,心已经跟着陈玉仙飞了。
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不知苦累的集体。一中队除了男民兵外,还有三十多个女基干民兵。每到吃饭时间,中队露天食堂的欢声笑语,像树上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到处乱飞。工地上的气氛也十分热闹。基干民兵队长白金凤,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每次上工不招呼民兵,只招呼战士们:“弟兄们,上工喽!”后面呼啦跟上来一群兵。工地上,她风风火火,和战士们摸爬滚打在一起,搬石头、挑土、打闹、说笑,苦活儿重活儿抢着干。一中队的官兵们,因为有了这些姑娘们,干劲倍增,遇到险情重活儿,个个都争着抢着,不要命地往前冲。
上午,张军伟掌钢钎时,抡锤的张国富见白金凤过来了,一走神,锤子妥妥实实地砸在了张军伟的手上。白金凤赶紧跑过来,掏出自己的手绢,包裹在张军伟的手上。卫生员闻讯赶来,要给他抹药重新包扎,张军伟死活不让,用一只好手,抱着那只包裹着手绢的伤手,嘴里直说:“不疼不疼,不用再包扎了,浪费啥?”有人发现张军伟那小子没人时,把那只包着伤手的白金凤手绢,偷偷放在嘴唇和鼻子上亲吻。
下午,张国富搬石头,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头,鲜血流了出来,白金凤抓起张国富的伤手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含在自己的嘴里,不停地吸吮着。白金凤的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在场的兵。白金凤说:“手指头破了,唾沫可以消毒,吸吮了不会感染。”
夜里,哨兵许刺猬执勤,听见营地后面的山洼里有响动,跑过去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是两个兵在打架,一个是张军伟,另一个是张国富。
3.燃烧的大神树
“报告!”
“进来。”
“指导员,发现有反动标语。”
“反动标语?什么内容?”
“很坏,说不出口。”
“在什么地方?”
“走,请跟我来。”
进来中队部报告发现反动标语的是李友正。李友正满脸正气,一本正经的带着指导员,来到工地存放工具的小木棚。木棚顶上盖着几块石棉瓦,四周是用木板围成的墙。木棚背面,是一条缓缓低下去的沟坡。木板墙上,有人用白灰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女人第一。”
罗延庆指导员摘下眼镜,用手摸着木板上的字,看了半天,嘴里说:“这,写的什么东西?这也叫字?脚丫子伸在山沟里,脑瓜子飞在天上,这也叫字?连个汉字都写不好,还女人第一?”
再仔细看,指导员笑了:“妈的,改的,有人改的。小李你看,这里原来写的是安全第一,没错,安全第一。中队安全员写的吧?有人把它改了,把安字上面的宝盖头擦了,全字下面的王字擦了。扯淡,真扯淡,想女人想疯啦!”
指导员罗延庆,就是那个原来老树基矿劳资科的罗科长。41支队组建时,罗科长穿上军装,来到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当了指导员。他人长得又黑又瘦,常年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每当他摘下眼镜擦拭时,人们会发现他的两个眼上皮耷拉着,松松垮垮的,眼眶扭曲着,眼睛全都变了形。但罗指导员安全这根弦一天到晚总是绷得很紧,安全这两个字永远挂在嘴边上,放在第一位。这大概与他在地方上处理矿难事故太多有关。他每天都在工地上转,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常说的话就是:
“注意安全噢!安全问题可千万大意不得。”“安全责任大如天,千万别出现什么危险。”“要及时发现危险苗头,把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安全安全,人命关天!”
他借着“女人第一”标语的事,借着张军伟和张国富打架的事,向龙中队长提出:“老龙,这些战士和姑娘们天天在一起,安全是个大问题,要是弄出个啥响动,可就不好办了噻。”
龙岩炎说:“啥响动?能弄出个啥响动?”
罗延庆说:“这些姑娘小伙子们,干柴遇到了烈火,日久生情,一旦着了起来,咋收拾?”
龙岩炎有些不屑一顾,说:“你应该相信我们的兵。”见指导员没有吭声,又说,“那,把这些姑娘都退回去?”
罗延庆说:“不能退,应该建立防火墙。”
“啥防火墙?”
“把姑娘们全撤出工地,到炊事班做饭,和炊事班战士们轮岗,怎么样?”
“炊事班有七八个,最多十个人就够了,剩下的姑娘们干啥?”
“再想想,再想想。”
世间有些事不用想,意想不到的事总是会从天而降。
就在那天夜里,十点多钟,天下着蒙蒙细雨,气温有些冷。这是乌蒙山区常有的天气。傍边工区施工的,是三区队二中队。他们的两个哨兵夜里巡逻,抓住了一男一女。女的戴斗笠,男的披蓑衣,躲在工区工棚旁边的隐蔽处,搂抱着亲嘴。那女的穿地方上老百姓服装,男的穿啥看不见,蓑衣遮挡着。
那男的告诉哨兵:“请不要声张,请把我两送到一区队一中队。”
一个哨兵押着这一男一女来到了一区队一中队部,进门向龙岩炎敬礼:“报告龙中队长,这两个人在我们工区材料棚下,冒雨摸黑在耍流氓,搞腐化。这男的说,让把他交给你们一中队,请首长处置。”说完,敬礼走了。
那男的脱下蓑衣,穿了一身中山装。
龙岩炎看着眼前男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外面的雨,突然下大了,敲打着帐篷噼噼啪啪响。
军用帐篷里是中队部,二十平米大小的空间,放着几个木头工具箱,两张简易桌子,两把折叠式铁椅子,两张行军床,还有一些工具、雨靴、安全帽之类的东西。这里既是中队部,也是龙中队长和罗指导员睡觉的地方。代理中队长龙岩炎,看着面前这冒着雨摸着黑耍流氓搞腐化被哨兵抓到的一男一女,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表情极其复杂。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肚子里那些复杂感受全部倾吐出来。他弯起了食指,敲击着桌子蹦蹦蹦响,敲得不轻不重,敲得紧而不乱,敲得让人听了心里有些发毛,有些心慌意乱。敲了一阵,他停了下来,低声下气的说:
“老罗啊老罗,我的指导员同志,这里是军队,不是地方,你现在是军人,不是老百姓。怪不得有人议论,说你们工改兵自由散漫,不懂军规,把地方上一些不好习气带到了部队,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搞的这是啥嘛?再干柴烈火的,也不能着成这个样吧?你说说,这叫我咋收拾?”
原来,那男的是指导员罗延庆。他胀红着脸,取下眼镜,掏出手绢擦拭着那双变了形的眼睛,不好意思的说:“老龙,龙中队长,你不知道。”
龙岩炎说:“指导员同志,我是不知道,可那哨兵,不是都看到了?”
罗延庆说:“这……”
龙岩炎说:“这啥?这冒着雨,这摸着黑……这……还能是假的?三区队的哨兵也不认识你,还能诬陷你?”
罗延庆有点急了,说:“这,是你嫂子。”
“啥?”龙岩炎眼睛一瞪,“我嫂子?”
“你嫂子!”罗延庆指着那女人说,“今天下午从盘江镇来,我让她来的,有事。夜里怕影响你睡觉,我俩就出去……”
噢,龙岩炎一惊,像是被人重重的扇了一巴掌,从梦中醒了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他后悔,他愧疚,他感到无地自容,不好意思。龙岩炎用敲击桌子的手,啪啪啪拍着自己脸,对那女的直低头赔不是:
“嫂子,对不起,真对不起。嫂子,这里条件不好,太简陋,让您受委屈了。”龙岩炎说完这几句话,转过身去,卷起自己床上的被子说,“老罗,嫂子,我走了,去班里挤挤,把这两张床并着吧。”说着,眼里已含着泪花,低头走出了帐篷。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罗指导员的这把火,最终熄灭在军用帐篷里,熄灭在这雷雨交加之夜。
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夜里,准确说是后半夜,夜空晴朗,一中队工地竟真的燃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冲天,震动了整个山谷,几乎要出人命。
按照简易公路设计的路线,有一条塔拉仙谷沟像巨蟒横卧在面前。炸山填埋这条沟,是一中队最后的工地,由一排负责。没成想这条沟底,简易公路正中央位置,长着一棵大树,几个人合抱不住,被称为神树,树干上枝杈上缠满了红布条。树下一块石板上,摆放着各种供品,有烧香燃蜡的痕迹。离沟底十多米高的崖上有个洞,洞里放着两付棺材。顺着塔拉仙谷沟往深处走几百米,有个村寨,叫木瓦苗寨。寨子里人听说要迁棺毁树,炸山填沟,一下子涌来了三十多个苗族老百姓。挑头的两个人,一个叫公岩,二十岁。一个叫粟杨,十九岁。公岩、粟杨两人,原是盘江中学的初中学生,毕业后回到寨子务农。这两个初中生自认为有点文化,自认为在城镇里见过一些世面,加上正是血气方刚、天地不吝的年纪,在寨子里自然就成了领头的羊,挑事的狼。
公岩说:“这棵神树,几百年了,一直保佑着我们。”
寨子人附和着喊:“对,这神树一直保佑着我们。”
粟杨说:“崖洞里棺材,是俺寨子的祖先,谁也不能去惊动俺老祖先。”
有人附和着喊:“对,不能惊动俺老祖先!”
寨子人不仅嘴里喊,也有行动。他们坐在大树周围,烧上香火,点上蜡烛,往树上缠裹着红布条,有人哭有人喊,一派虔诚的孝子贤孙相:
“爷爷啊,祖先啊,您们不要怕,子孙们护卫着您们呐。”
“大神树啊,显显灵吧,保佑我们无灾无害吧。”
寨子人群情激动,言辞激烈,哭着喊着嚷着闹着。总的意思是:神树、棺材不能动,拼了命也要保护神树,保护祖先。
按照工期计划,时间只有两天,最多三天,必须突破这个关口。
为了这棵大树,为了这两付棺材,龙岩炎曾带着一排长,去木瓦苗寨耐心给苗族老乡做工作。少数民族的风俗必须尊重。少数民族的工作绝对不可粗心大意。可他们得到的回答是:大树是神树,保佑寨子风调雨顺;崖上棺材是老祖宗,保佑子孙后代平平安安。这神树,这棺材,任何人都不准动。凉透河基干民兵领队白金凤,也是苗族。她带着几个苗族民兵,也到过木瓦苗寨。可公岩、粟杨,用白金凤的话说:两个小兔崽子,油盐不进,蛮得很,张口闭口就两个字:不行。
眼看着这最后的一块骨头,生生要卡死整个工期。
后半夜,不知道是谁,在大树下堆上玉米杆、野草、树枝,倒上汽油,点燃了冲天大火。着了火的大树像一把巨大的火炬,烈烈的燃烧着。火苗和烟雾借助于风势,浮摇升腾,跳着欢快的摇摆舞,满怀喜悦的飞向夜空,去舔舐那满天的星斗。火光照亮了整个塔拉仙谷。大树在大火中呻吟着,怪叫着,噼噼啪啪作响。这怪叫和响声,顺着山谷流动的风,吹到了木瓦苗寨。木瓦苗寨人发现了,赶来时,那大火已经燃尽,那大树已变成了一树黑色的木炭,在无可奈何的冒着青烟。那斑斑点点,忽明忽暗闪动着的炭火,像是眨动着无数委屈的眼睛,述说着自己的无奈、凄惨和悲凉。
木瓦苗寨人的愤怒,也可以说是仇恨,是可想而知的。带头的依然是那个公岩,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腰刀。寨里人围着龙岩炎和一中队官兵,手里的火把、铁叉、木棍、镐头、弓箭、长矛、腰刀等,高举着,晃动着,挥舞着,呼喊着。有很多呼喊,官兵们听不懂。但那架势,那氛围,看的出来,就是不交出纵火的士兵,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一决,没有任何调和余地。
龙岩炎气得满脸通红,大喊:“带过来!”
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一个是一排副排长阚大勇,另一个是二班的张国富。这两个人都没戴军帽,穿着施工服。
龙岩炎面色如水,庄重的向木瓦苗寨的乡亲们敬军礼,然后说:“各位乡亲父老,没有得到您们同意,我的兵擅自行动,造成了这样的严重后果,我向您们赔礼道歉。这两个兵如何处理,听乡亲们的。”
公岩喊:“让他两跪在神树前,给大神树谢罪!”
寨人附和着:“对,让他两给大神树跪下。”
粟杨喊:“跪下,给大神树赔罪。”
甚至有人喊:“打死他俩!”
“捆到树上,烧死他俩!”
阚大勇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看上去彪悍结实。他是铁道兵过来的,参加过西南剿匪,原本就是个生死不吝的人。他昂首挺胸,面无惧色。张国富毕竟入伍时间不长,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他原本是想跟着阚排长,堆点干草泼些汽油,为全中队开辟一条胜利之路,在这批兵中冒个尖,出出头,表现表现,能获个表扬或嘉奖什么的,他万没想到,竟惹下了如此大祸。在死亡和下跪呼喊声中,张国富选择了下跪。他犹犹豫豫的,双腿有些颤颤抖抖的,弯下腿想跪。阚大勇飞起一脚,把张国富踢倒在地上,骂他“熊包软蛋,没他妈的骨头”,然后对着苗寨的人大声喊:
“火是我放的,与中队长和其他战友,没有任何关系。老子是军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要杀要刮,随你们的便!”
阚大勇大概是急了,嘴里叽哩嘎啦的,又说出一大串话来。官兵们听不懂。有人明白,说阚排长是贵州黎平县的苗族,他说的也是苗语,寨子里的人都懂。意思和前面说内容的一样。
塔拉仙谷里死一般的肃静。被烧焦大神树下,数十个火把烈烈的燃烧着,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请让开!”
忽然,听见一女人声音。那女人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人们立刻闪开了一条道。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是陈玉仙,搀扶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后面跟着另一个女人,是罗指导员的妻子奈天丽。
木瓦苗寨的人看见了这个老人,一下子都沉静下来。
原来,这个老人叫芒林公,木瓦苗寨人,是陈玉仙的外公,与奈天丽也有亲戚关系。芒林公不仅在木瓦苗寨,就是在六盘江地区,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年轻时,当过多年的木瓦苗寨的款首(寨子的首领),组织寨老们召开寨中村民会议,主持宗教祭祀活动,制定款约,维护秩序,调解各种纠纷。五十年代初,曾带领款军(苗寨中的民兵组织)协助解放军145团、418团剿匪除霸。当年在六盘江镇,芒林公也曾经是风靡苗乡。现在虽说已年过八十,但在这个寨子里依然德高望重,有一言九鼎之威。芒林公古铜色的脸,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头上裹着青布长头帕,身上穿着右衽无领短衣,抿腰大管裤,腰上系青布带,上裤带系一个约50厘米长的铜头烟袋。这段时间,芒林公身体不太好,一直住在盘江镇小女儿家。芒林公拄一根老榆木拐棍,步履蹒跚却落地稳健结实。他走到了那块大石头前坐下,用那双看了八十多年人世间风雨的眼睛,扫瞄了一遍眼前苗寨子孙,半天没有吭声。那架势,那神态,不怒而威,像一头威震山林的雄狮。
终于,芒林公说话了,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咱这寨子地处深山,与外世隔绝,到盘江镇去一趟多难,你们不知道?有了灾,难,病,谁知道?谁来管?民国9年(公元1920年)7月,暴发疫病,寨里死20多人。民国15年(公元1926年)灾荒,全寨人挖蕨根、吃野菜,就在这棵大树下,饿死了51个人,这神树,这祖先,咋就没来保佑啊?”
人们鸦雀无声。
“大军说这路修好了,到盘江镇,开车只要吃顿饭工夫,多快啊。大军帮咱修一条大路,那是为咱寨子开了一条天路。孩子们到镇里上学,读书,做事,多方便?这神树,这祖先,能办到吗?公岩,你爹咋死的,忘了?亏你读过书,读到牛肚子里去了?”芒林公问公岩。
寨子人都知道,公岩他爹几年前因肚子疼,一大早,寨子里10多个壮小伙子,用竹床抬他爹去盘江镇医院。一路上翻山越岭,天又下着小雨,不停的颠簸摇晃。他爹疼得哭爹喊娘叫祖先。一只老狼带十几只饿狼,盘踞在山道中间,人狼对峙了半天。折腾了整整一天,晚上点灯时才到了盘江镇。刚进医院大门口,他爹就死了。医生检查说是急性盲肠炎,穿孔了,要早来几个小时,就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芒林公这些话,加起来不到二百个字。说完,他站起身来,陈玉仙搀扶着,奈天丽跟着,拄着拐杖走了。
木瓦苗寨人,像电闪雷鸣激荡后的山野,像一阵倾盆暴雨浇注过后的万物,耷拉下脑袋,沉寂无声。
人世间真正有用的话,不多。能点到要害,点到本质,起作用的,就那么几句,短短几句。
言多无益。这是古训。
芒林公走后,塔拉仙谷的风向大变。公岩和粟杨脸上带着羞涩和愧疚,不好意思地走了过去,解开了阚大勇和张国富的绳索,边解边说“杰可蒙!”“杰可蒙!”(苗语:谢谢你!)。人群里,有人指着一中队的官兵说:“没汝达朱!”“没汝达朱!”(苗语:你们太好啦!)公岩和粟杨招呼十几个年轻人,都是木瓦苗寨的,后来官兵们也加入进来。他们提着斧,掂着锯,拿着绳索,七手八脚地锯倒了那棵大树,迁移了祖先的棺,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奈天丽住了两天,也走了。此后,罗延庆指导员再也没提过干柴烈火的事。
细心的人发现,龙岩炎也变了,时常会目光游离,闷声少言,独自一个人抱着饭葫芦吃饭。
后来,几年以后吧,有人私下统计,407大队的一、二、三、四区队,修筑108公里简易公路期间,有一百多个战士都成了当时的“地下工作者”,平均每一公里,就有一个战士倒在了当地姑娘们的怀抱里。包括一中队高清源几个广东兵、四川兵,都私自恋爱,成了两河公社的乘龙快婿,生儿育女。也有几个兵,和木瓦苗寨姑娘喜结良缘。
干柴遇到了烈火,着,是自然规律。不着,是神话传说。神话只能迷惑那些信神畏神,对神信仰虔诚的人。
战士是不允许和当地姑娘恋爱结婚的。这是军队规定,也是严格的纪律。高清源他们为此,也付出了后半生代价。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子孙们在这里生产生活,他们靠山吃山,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孙。这当然都是后话。
胜利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雁翅关煤矿从清理老矿井巷道那天起,到第88天早晨,迎着一缕光辉灿烂的霞光,一辆满载着闪光发亮优质煤炭的矿车,从雁翅关矿井下徐徐驶出了井口。矿车上放着一顶安全帽,插着一支风枪,风枪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布,在微风中欢快地飘动。一区队官兵们聚集在井口,他们欢呼,他们跳跃,他们脱下军装拿在手里抡,把帽子扔向了空中,不少官兵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戴红戍支队长和李飞政委来了,身后是乔参谋长、后勤部栾招远部长等支队首长。首长们个个面带喜悦,高兴得合不拢嘴。402大队长李炳福和政委李冰,后面跟着蒋凤君教导员和吕大山代区队长,他们兴致勃勃地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抑制不住胜利后的激动。
李炳福和李冰,向戴支队长和李飞政委敬礼:
“报告支队首长,雁翅关煤矿今天正式出煤,煤质优良,标准合格,日出煤量1000吨,请首长检查验收。”
戴支队长那双豹子眼里,闪动着喜悦的神情,亮开了铜钟一样的嗓音:
“祝贺402大队首战告捷,全体官兵辛苦!支队党委研究决定,通令嘉奖402大队全体官兵,402大队第一区队集体记三等功。”
李飞政委代表支队党委宣布:“任命吕大山同志,为402大队第一区队区队长。”
几乎在同时,没差几天,林越山率领的407大队,也按时完成了108公里的简易公路的修筑任务。肖新泉书记和戴支队长出席了简易公路的开通验收典礼。
407大队一区队研究决定,恢复龙岩炎的中队长(连长)职务。不过,报到大队政治处后,迟迟没有消息。教导员经过侧面了解,说是报到了大队康副政委那,没有批准,原因是那次煤场事件。康副政委说:
“煤场事件死亡了33人,属于重大恶性事故,龙岩炎负有主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