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惊无险
盘江镇上掀起的政治风雨越来越强烈了。
社会上开始流行着几句最时髦话:“破四旧,立四新。”“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东风继续压倒西风!”“革命的形势越来越好,革命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红卫兵们高举着红旗,挥舞着《毛主席语录》,呼喊着口号,在大街上呼风唤雨横冲直撞。几辆大卡车,原先是拉运煤炭、木材、砖瓦、石头、猪、牛等,现在拉的是满车的红卫兵,在大街上来回穿行。卡车四周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帜。驾驶室顶上架着三四个大喇叭,播放着锋芒毕露的歌曲或杀气腾腾的对口词: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路上打先锋……”
“红卫兵杀上舞台,开始战斗……”
“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斗,谁斗……”
这种被誉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红卫兵革命,不仅声势浩大,且火药味十足。盘江镇广场上,经常是红旗如海人声如潮,每天都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被五花大绑,头戴纸糊高帽,站在主席台上接受批斗。这里面也有肖新泉。不过,如果不是看见他胸前挂的硬纸板上写的名字,名字上打着红X,很少有人能认出他来。他来到六盘江特区任职,才有不长的时间,便赶上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
红河谷的风,是山谷中的风,风向在随时变动。吹在脸上,有些冰凉,吹在身上,则没有太明显感觉。这个季节,它一天到晚的吹着。
红河谷火塘矿一号井,除了高增长牺牲,总体上进展还算顺利。主井、副井掘进,风道、用水配套,机电设备安装以及轨道铺设等等,各工程项目按照设计方案,按照“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标准,在紧张有序地向前推进。
突然,一个不好的电话打来:一号井发生了塌方冒顶。
吕大山心急火燎的,第一时间赶到了出事地点。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井口围了很多人。细看这些人,不是支队救护队的,原来是老百姓,不少是青年学生,戴着红卫兵袖头,有人高喊着口号,乱糟糟的,像是自由市场。吕大山见到陈国祥,问:
“这些人要干什么?”
“六盘江中学的红卫兵,带着红河谷地方上老百姓,说部队占了他们的地,要补偿,不答应就不让施工。”
“这里是三线建设地区,军队施工工地,已被国家征用了,咋还这么闹?”
“红卫兵们现在造反了,说是造反有理,地方领导都在挨批挨斗,没有人管,乱了。”
“谁是带头的?”
“就那个,孙动员。”
“哦,就是那个什么乌蒙山造反兵团的鸟团长?妈的,上次在大洞没有来得及收拾他。”
孙动员现在也是穿一身的军装,只是没有领章,也戴一顶军帽,只是没有帽徽。他套着红袖头,腰扎一根皮带,站在一堆渣土上,挥动着胳膊,吐沫飞溅的在进行煽动:
“‘农造司’的贫下中农战友们,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家园,保护自己的土地,决不能让这些黑兵们的阴谋得逞。”
这是两伙红卫兵。一伙是城市红卫兵,以孙动员为首。另一伙是“农造司”,农民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简称,是红河谷地区的农村造反组织,带头的就是木瓦苗寨的公岩。公岩带着他的红卫兵们,呼喊着口号,五花八门的,听上去什么腔调、什么内容都有。总的意向,是附和着城市红卫兵头头孙动员的煽动,迎合着孙动员的意思:
“保护土地!”
“寸土必争!”
“我们要当工人!”
“补偿我们的损失!”
吕大山命令王文广:“立刻通知区队部警卫班,还有四中队,四中队今天休息,派一个排过来,全副武装,井口外三十米内是军事禁区,任何人不得入内,务必保证矿井和施工安全。”
正好,教导员蒋凤君来了,他是个工改兵,在六盘江地方上工作多年,人脉熟,对地方上情况比较了解。吕大山把这一团乱麻交给了他,自己直奔井下。
陈国祥报告说:“正在掘进面施工,突然巷道里塌下一个黑洞,一辆运渣的矿车掉进里面。柳技术员正好来到现场,她探照了黑洞,敲帮问顶四处查看,然后要求我们立即撤离,刚撤离现场不到十分钟,事故就发生了。多亏柳技术员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撤离的早,没有发生伤亡。”
柳晓雪也在旁边,听了陈国祥报告,对吕大山说:“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有先见之明的是高增长技术员。这次塌方冒顶事故,高技术员曾经有过预料,也提醒过,说是在矿井400米前后地段,可能有采空交集区。这次发生的事故,在矿井380米处,垮塌的体积约有1.5万立方米。”
柳晓雪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高增长的崇敬、感激和怀念之情。吕大山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他的内心,对高增长牺牲同样感到痛苦和遗憾。他问柳晓雪:
“这里什么地质结构?”
“断层破碎带,岩石为泥质页岩。发现有大量矸石,有煤层。泥质页岩和矸石相对软些,杀伤力也相对小些。”
“好,如果是石灰岩,砸头上一块就够呛。”
吕大山带领陈国祥他们,经初步勘察,出事点确实是在靠近采空区冒落带。该区域在历史上,搞不清是哪年哪代,因为民间采挖,上下都有采空区存在。由于下部采空区的支护顶柱年久糟朽,受到了应力变化影响,发生了垮塌,造成了冲击地压。下部采空区支护顶柱垮塌后,造成上部的充填体垮落,带动上部支护顶板围岩垮塌。
吕大山当机立断,命令:“快速清渣,采取梯形棚架支护,料石砂浆砌碹,稳扎稳打,逐步推进。电工勤务排,马上增加局部通风照明设备。救护排,立即携带救护设施,进入巷道相应位置待命,随时准备行动,确保弟兄们的人身安全。”
命令简洁明快,分工清晰明确。吕大山头上戴着安全帽,赤裸着上身,带领刘红轮、梁国秀几个有经验老兵,冒着再次塌方冒顶的危险,进入现场勘察,制定施工方案。他们爬上爬下,争分夺秒的指挥垫基座,架木垛,杀拱顶。
生龙活虎的官兵们,一个个挥汗如雨你来我往,一锹一锹把渣土矸石装进矿车里清离出巷道;
他们扛着一根根圆木,背着一块块料石,端着一箕斗一箕斗砂浆,快速有序地运抵现场;
陈国祥、宋小生和一帮老兵们在砌碹。这是一项重体力、讲技术、难度大的工序。特别是砌到拱顶部,每块料石几十、近百斤重,须要经过搬、抱、挺、举、摆,至少要倒五六次手,遇到拐弯或岔道,须要经过倒七八次手,方可完成一块料石砌碹。
终于,一场特大的冒顶事故,有惊无险。经过两天一夜奋战,得到了处理。没有发生一名官兵伤亡。
两天后,周日,章德林突然来到了一区队。
连队老规矩,上午9点和下午3点,两顿饭。晚饭过后,天还大亮着。区队部门前的干河沟里,同年入伍的焦作兵王文广、牛小社、秦大兵等五六个人,陪着章德林顺着干河沟底溜达。沟底铺着一层鹅卵石,泛着白色。两边沟帮上被水冲刷,凸凹裸露着大小不一的石头。一个拐弯处,沟底有几块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他们每人坐了一块。章德林坐的那个块最大。那块大石头下面,还有一个小水坑,是前几天山洪流过时积存下来的。那汪水清澈平静,倒映着章德林是头朝下屁股朝天的身影。几个河南兵,众星捧月般的围着章德林。章德林脸色红润,像抹着一层晚霞的光。
“这次,我是带任务来的。”章德林告诉几个老乡,“今天上午,吕连长,哦,不,应该是吕区队长,接见了我,很是客气。我也把自己在师部(应该叫支队部)的情况和这次来的任务,给吕连长,嗨,又称呼错了,吕区队长,老是有新兵连时的感觉。操,新兵连的感觉,你们还记得吗?那感觉真令人难忘。”
章德林说着,停顿了片刻,好像是故意停顿。停顿时,他睃了几眼王文广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有些冷淡麻木,并没有大的反应。
章德林心里一沉,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便没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说,“操,不说这些了,不说了,我给吕区队长做了汇报。你们都知道,哥字写得好,从新兵连分到支队司令部,先是在军务科,当缮写员,专门抄写戴支队长、李飞政委的讲话、命令、通知。后来,首长们才发现,哥我不光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机关的墙报、简报上,常有哥写的文章,这不,上个月调我到了支队宣传科,专门负责采写新闻报道,专门宣传部队出现的英雄人物,好人好事。这次来你们一区队,就是专门采写火塘矿一号井,是如何制止了大的冒顶塌方,却没有发生任何伤亡事故。这真是个奇迹,奇迹。这样的事,在全支队都很少见。”
眼前的章德林,和在新兵连时已明显大不相同了。这个兵,身上有很多时代的光环:在这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他是煤矿工人儿子;在这个城乡差别悬殊、城市是高等人群聚居的年代,他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当农村很多农民孩子迫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上不起学,他是个高中生。这些光环照耀着他。在新兵连时,就自认为见多识广,能吹善侃,看不起农村兵。新兵连结束,又分配到支队大机关。光环套着光环,闪烁着令人羡慕的光芒。此时此刻的他话也更多,容不得老乡插嘴。口气也变得明快,语调也变得激昂,像是首长在给部队讲话,爱说“专门”,几句话离不开“专门”。
秦大兵心里在琢磨:这小子,喋喋不休的侃,老是说新兵连时的感觉,还令他难忘,啥意思?操,是不是还在记恨新兵连?那时的章德林,在新兵连的感觉肯定是不好的。耀眼的光环使他趾高气扬,清高自傲使他倍感孤独,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表现自己却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回报心存懊恼。特别是刘健的事,先是举报刘健叔伯爷爷刘二毛,说他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西南剿匪时跑到了缅甸,在什么金三角种大烟啊,卖毒品啊,非常有钱啊,结果被证明全都是假的,是他无中生有编造出来的。后来,自己和别人相互收错被子,硬说是钱丢了,又致使刘健上吊自杀,30块钱弄出了一条人命。这在焦作老家,在全新兵团、全支队,很多人都知道。这种失落,这种压抑,这种痛苦,这种郁闷,这种阴影,看来是一直挥之不去,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这鸡巴人,一旦把握不好,会不会走向邪路?秦大兵想。
王文广说:“德林,你现在真是厉害了,你是咱们这批兵里的佼佼者,能经常见到戴支队长,李飞政委,已经是咱们支队的专门人才了。你将来啊,肯定像国家领导人说咱们这基建兵部队一样,大有前途,前途无量。”
牛小社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上边来的,技术员高增长,为救战友死了,为啥一直没能定为烈士?”
“火头军,你还关心这个啊?”章德林笑着问。
“高技术员帮助他用锅炉蒸馒头,后来没弄好锅炉爆炸了,给小社的印象当然深刻。高技术员走了,小社会忘?”秦大兵说。
“噢,我说呢。听说是他遗物中,发现有女兵的内衣裤头,还有女兵的乳罩,有首长说他作风不正,怀疑他是流氓,就一直拖着,没有定下来。”
“高技术员也是,本来应该是英雄,这下完了,成了流氓。他弄那些东西干啥,顶个球用?”
“大兵这话有点意思,英雄与流氓,流氓与英雄,相互扯连着。细想来也是,英雄也有失足的时候,一失足成了千古恨,英雄就成了流氓。流氓有时也会有壮举,但是能不能成为英雄?就不好说了。”
“刘邦当年就是流氓,朱元璋当年就是要饭的和尚,后来还不是都当了皇帝?操,这就是命。”
章德林咂了咂嘴,吸溜了一下口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再说话。
秦大兵说:“高技术员命没了,啥也没得着,图个鸡巴啥?真是的。”
王文广怕出来时间长了,区队长找他,借机说:“嗨,咱们走吧,别坐在这瞎吹呼了。”
他说着,自己先站了起来,顺手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扔进了那汪水坑。章德林躲闪不及,湿了一身水。
这几个河南兵笑着,闹着,骂着,开着玩笑,顺着干河沟底,踩着脚下发白的鹅卵石向营区走了。
章德林这次到一区队,住了一个多星期。他很勤奋,很辛苦,不惜力,不偷懒,每天井上井下跑,宿舍食堂跑,采访了吕区队长,采访了蒋凤君教导员,采访了陈国祥中队长和几个排长,采访了柳晓雪和其他几个技术员,采访了区队很多官兵。采访柳晓雪时,他特别注意看柳晓雪,看她的脸、眼睛、鼻子、嘴巴、脖子、胸部、屁股、大腿、小腿和脚。总之,他充分利用这个别人难得的机会,近距离的把柳晓雪上上下下认认真真详详细细看了个遍。柳晓雪,绝对的美人,怪不得高增长会打她内衣、裤头、乳罩的主意。章德林白天采访,晚上坐在营区东南角一间小木棚里,挑灯夜战,连续几个夜晚不睡。功夫不负有心人。实事求是说,章德林是个非常勤奋非常能吃苦且有一定文字功底的人。写着高增长,想着柳晓雪,精神格外的好。很快,写出了一篇人物通讯。临离开一区队时,章德林把手里的一沓稿纸,甩得哗啦哗啦响,对王文广和牛小社说:
“这稿纸,一页300字,总共15页,算算多少字?这篇稿子,能不能发在《解放军报》上不敢说,但哥保证,上昆明军区的《国防战士报》,肯定是板上钉钉,没一点问题。篇名定为《有惊无险战塌方》,副标题是记基建兵某部区队长吕大山。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章德林走了。他志得意满地走了,一脸成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