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区的五月,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一片片一簇簇的,火焰一样,烧红了漫山遍野。41支队第一招待所大门口,突然增加了岗哨。中午时分,三辆绿色军用吉普车驶进了招待所。车刚停下,中间那辆吉普车里走出来一位军人,六十岁左右,个头胖瘦适中,军容整齐,仪表轩昂,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戴红戍支队长和李飞政委已经在这里迎候,紧走几步过去立正敬礼:
“吕司令员好!一路辛苦。欢迎首长前来视察工作。”
“好,大家都好!你们辛苦了。”吕司令员还过礼,和他们一一握手。
东楼二层的一个里外套间,水泥地板,白灰抹墙,装饰简陋。这里是吕司令员下榻的地方。吕司令员接过警卫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坐在木头简易沙发上,掏出一盒许昌牌香烟,递给戴支队长一支,自己拿一支叼在嘴里,说:
“老李不抽烟好,既省钱,对身体又好。我和老戴啊,这个毛病,看来是改不了喽。”
戴支队长划着火柴,给首长点上,再自己点上。吕司令员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看着眼前的两个老部下说:
“在我国东北边境珍宝岛,发生了那场武装冲突流血事件后,面对苏修的军事威胁,中央提出要以大局为重,以三线建设为重,要政治挂帅,一切为战备让路。全国进入了‘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战时状态。加快三线建设,巩固国防建设,被提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你们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司令员,形势非常好。所谓的红卫兵革命,批斗走资派,清理阶级队伍等等,统统都撇到一边去了,部队没有再受到大的干扰。1969年12月4日,周总理发表讲话,要求六盘江煤炭基地以三线建设为重,保证1970年7月1日渡口(今攀枝花)钢铁厂出铁。我们成立了‘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组织各个部队,包括司、政、后机关,开展了夺煤保钢大会战。官兵们的战斗情绪非常高涨,没日没夜地干。113公里的火沾铁路也提前竣工,已经验收通车。4月24日(1970年),从火塘矿发出的第一辆满载煤炭的火车,开往了四川渡口钢铁厂。现在,我们部队承建的老树基矿、火塘矿、瓦普矿和月亮矿的各个矿井,都进展非常顺利,四个矿都已提前出煤。4座选煤厂也正在规划建设中,建好后,入洗原煤每年能达到450万吨。请首长放心,我们和老李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做熟了饭等客人。”
“好,非常好!”吕司令员看着他两,“你们的客人,就是渡口钢铁厂。这饭,不仅要做熟了,不让客人饿肚子,而且一定要做得好,一定是好饭,鸡鸭鱼肉大米白饭,明白吗?就是说,一定要把最优质的煤炭,源源不断地运往渡口。”
“是!一定要把最优质的煤炭,源源不断地运往渡口。”
吕司令员满意地笑了。他吸了口烟,口气轻松地问,“为什么四川那个钢铁厂叫渡口,知道吗?”
“不知道。”
“那里位于金沙江畔,是茶马古道四川和云南盐茶交易的中转站,人们来去都要从那渡江,所以叫渡口。那个地方我去看过。原本是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只有几户人家。因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攀枝花树,花开时节繁花满树,因而得名攀枝花村。攀枝花就是木棉花。听有领导说,这个渡口的攀枝花村要改名字了,叫攀枝花市,是毛主席亲自定的。为了保密,目前仍叫渡口市。用花,来为一个城市命名,在我国这是第一个。可以肯定,不久的将来,那里一定会出现一个因三线建设而诞生在深山里的现代化城市。在贵州,根据三线建设的总体规划,安顺地区准备兴建一座歼击机工厂,建成一个航空工业基地。遵义地区准备兴建生产导弹、火箭的航天工业基地。凯里、都匀地区,准备建设一个电子工业基地。煤炭、电力、化工,铁路、公路等等,也都将借三线建设这棵大树,开放出现代化建设的朵朵鲜花,结出累累硕果。你们重任在肩,干的可是千秋功业噢。”
吕司令员轻松随意,诗情画意般地拉家常式谈话,让两个老部下大开眼界,看到了未来的前景,确实是宏伟喜人。接着吕司令员话锋一转:
“听说老肖也被解放啦,结合到六盘江特区革命委员会,当副主任了?”
李飞政委回答说:“是的,根据中共中央中发(69)71号文件,军代表进驻了六盘江市革命委员会,被打倒的领导干部得到了解放,重新参与了领导工作。那些城里的造反派也都下乡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没有机会再乱折腾了。”
戴支队长接着说:“现在,我们军、地两套班子经常沟通,相互配合。机修厂、水泥厂、发电厂、矿区公路铁路、医院、小学等,各项配套设施,边勘探、边设计、边施工,都已全面铺开。请首长放心,到1975年,在六盘江地区,完成建设矿井23对、年产量达1000万吨的目标,肯定没有问题。”
“报告!”门外面有人喊。
“进来。”
“司令员好!”进来的是林越山,一个标准的立正,向吕司令员敬礼。他穿着一身发白的军装,干净利索,满脸兴冲冲的,充满了希望。
“来来来,坐。老林,随意些。林黑子,我看你不错嘛,气色好,精神好,嗓门大,不改当年。看来你这几年的锻炼,很有成效啊?”
“托戴支队长和李政委的福,他俩借劳动改造,给了我一个自由身,没事开着一辆旧吉普,在这大西南乱跑。这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大路小路,县城集镇,跑哪儿看哪儿吃哪儿,落了个好身体。”说着,在警卫员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伸手接过吕司令员递的一支烟,吸了一口,隔着淡淡散去的烟雾,看着吕司令员。
“不对吧?我看你这跑,是有预谋、有目的的吧?是不是借口乱跑,查勘地形,想准备打仗啊?”吕司令员像是在开着玩笑。不过他没等林越山答话,突然间话语变得认真起来,“老林,今天请你过来,是向你宣布一个总部任命。”
“什么任命?”
“调你到西南边防部队,任命你为野战军独立团团长。两年前在东北边境,我们和苏修武装冲突以来,西南的某邻国也开始蠢蠢欲动,与之遥相呼应,预谋制造事端。西南边防不稳,西南三线建设就会受到影响。未雨绸缪不得不防。在打仗方面,你老林是很有一套的。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军队现在是宝贵财富。我们这些老家伙,年纪大了,心有余力不足了。有些人年纪轻,可只是纸上谈兵,那是会误国误军的。你准备准备,过几天上任去吧,命令很快就到。”
“是!”
林越山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挺直了身板,啪地向吕司令员敬礼,然后紧紧握着吕司令员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司令员、感谢总部首长的话,表达自己绝不辜负司令员、辜负总部首长信任的决心。对于林越山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喜讯,激动得一下子像年轻了好几岁。戴支队长和李飞政委也站起来和他握手,向他表示祝贺,认为司令员、总部首长知人善任,没有忘记这大西南的深山里,在三线建设工地,还隐藏着一个很能打仗的林越山。
林越山果然不负众望。在后来的中越自卫反击战中,亲临一线指挥部队,驰骋在枪林弹雨之中,在攻打老山主峰时左肩中了一枪。自卫反击战后,荣立了一等功,成为战斗英雄。后升任师长、军长,最后官至中将。
三天过后,早上七点半。太阳从东边的山顶上冒出了个头,朝霞四射开来,把山野涂抹得一片金黄。
得到通知的吕大山,兴致勃勃的来到了支队第一招待所。他脚步快捷,身轻如燕地进了东楼,到了二楼201房间,进门一个敬礼:
“报告司令员爸爸,儿子向您问好!”
“哦,好好好!过来过来,让老子看看,看这个大营长我还认识不认识了?”吕司令员开着玩笑,把儿子拉到窗前。干干净净的太阳,从窗玻璃投射进来,淡红色的霞光撒在儿子英俊坚毅的脸上。吕司令员一本正经地端详着,说:“黑了黑了,不过还比不上张飞。几年没见,结实了,好。小柳和我那孙子都好吧?”
“都好,您孙子已经满地跑了,会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驻地离这远,交通不便,没带她们过来。再说,您现在是军务在身,官大招风,她们来了,会暴露身份,给工作带来不便。您到这来,我没告诉她们。”
“好,考虑的周全,以后有机会带他们到北京去。”吕司令员点点头,对儿子的做法表示赞同。他接着说,“你电话里告诉我凉透河的事,我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找到你妹妹了?”
“是的,她现在叫陈玉仙,我和她早就认识。西南剿匪时,我在她家里养过伤。”
“这么巧?”父亲感到惊奇。
吕大山点着头:“当时,一直把她当成大土匪陈白莲的侄女。她也为这个出身受到牵连,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冤屈。后来,她嫁给了龙岩炎,就是给您当过警卫班长的那个龙岩炎。”
“噢,这个龙岩炎。”父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龙岩炎隧道施工,掉进了喀斯特溶洞失踪,至今没有结论。玉仙她带着孩子,回到了凉透河,生活过的很清苦。”
“唯血统论,唯成分论,不知道毁了多少人的生活和前程。小龙的事至今没有结论,是不对的。”吕司令员听着儿子的话,很生气,神情有些激动,“正在打着隧道,人不见了,不是牺牲是什么?长征时过草地,有的红军战士一转眼,陷进了淤泥里,沼泽里,人就没有了。战场上,一颗炮弹落下,人就炸的无影无踪。这些人就不是牺牲?就不是烈士?说这种话的人,将来有机会,要让他上战场,让他看看什么叫军人,什么叫打仗,什么叫牺牲。”看得出来,父亲有些气愤。过了一会儿,父亲沉静下来,对吕大山说:“儿子,那东西,我给你带来了。”吕司令员说着,进到里间,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个包裹,把包裹放在办公桌上。打开了看:一个彩线荷包,颜色陈旧;一块银元,中间穿洞,洞中系着一缕头发。
吕大山看着那银元,两眼发直,含着泪水,说:“爸爸,一点没错,她手里拿的银元,和这个一模一样,肯定没错!”
“啊,那就不会错,她是许侧的女儿。”吕司令员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许侧?许侧是谁?”
吕司令员没有回答他,面色凝重,在屋里踱着步子。步子不大,一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艰难而沉重。看得出,这些陈年往事,让久经沙场、风风雨雨大半辈子的父亲,心情既激动又一下子难释重负。时间一秒一分的过去,终于,父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伸进了口袋。吕大山凝视着父亲,赶紧掏出自己的乌江牌香烟,递一支过去,划火柴给父亲点上。父亲吸着烟,表情依然深沉,依然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像是在回忆,在思索,在遥想着那刻骨铭心的过去。终于,一阵沉默后,父亲开始说话:
“大山,我告诉你,你也不是我的儿子……”
“什么?您说的什么,爸爸?”
“你的小名叫虎子,父亲叫彭毅。”
“爸爸,您这是……爸……”吕大山顿觉得天塌地陷,浑身发软,声音发飘,语无伦次。
爸爸这是怎么了?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哦,爸爸一定是老了,一定是想起了刻骨铭心的过去,受不了这种刺激,脑子有些乱了。吕大山盯着父亲看,一眼不眨,认真地看着父亲,他试图能看清父亲,看懂父亲。父亲确实老了,满头花发,面色有些憔悴,走步时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父亲坐在沙发上,吸一口烟,停了一会儿。再吸一口,又停了下来。默默地,依然没有说话。父亲的冷静,沉思,表明了父亲的思维没有紊乱,表明他不是在随意乱说。
吕大山颤抖着手,给父亲又点上一支烟,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轻声问:
“彭毅……他人呢?”
“牺牲了。红军三渡赤水后,彭营长调离红军中央纵队,到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当时的许侧司令员,刚刚牺牲。你父亲奉命,来接任许侧的司令员职务。1936年3月,为掩护红二、六军团进军贵州,你父亲带领游击纵队三个连,把敌人的重兵引到了凉透河,在一个叫飞龙峡的地方,跳了下去,都跳下去了……”
吕大山默默无语,眼含泪花。
“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是红军长征进入贵州后,毛主席亲手组建的一支偏师,布下的一支疑兵。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壮大声势迷惑敌人,掩护红军主力在贵州境内大的战略行动。现在,为了应对世界上的复杂形势,打破美帝、苏修的反华包围圈,毛主席提出了三线建设的战略布局,这和当年组建偏师,布下疑兵,是一脉相承的,都是毛主席的英明决策。你们这个部队,在这里搞西南三线建设,所承担的任务,和当年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承担的任务,意义是一样的重大。”
父亲思维清晰,谈吐庄重。吕大山认真地点头。
“邓颖超大姐后来,听到你父亲他们的这个消息,沉默良久,说:这是长征付出的代价啊……烈士精神不朽。张爱萍将军后来题词,高度评价你父亲和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为掩护红军主力部队大的战略格局,做出的巨大牺牲:孤军奋斗牵制强敌,壮烈牺牲万代敬仰!这个彩线荷包,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母亲长征路过盘县时,遭敌机轰炸,为救战友,牺牲了。”
吕大山拿着彩线荷包,拿着那块银元,扑通一声跪在吕司令员面前,双手紧紧拥抱着父亲,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