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该死球朝上
天空阴沉沉的密布着乌云,地面上有淡淡的雾气升腾,天好像是下起了小雨。其实,那不是雨,那是云,那是雾,那是湿得能捏出水的空气。刚出屋的时候,感觉不到下雨,但出去一阵子回来,衣服上已挂着细小的水珠儿,湿了一层。这就是云贵高原的天气。
六盘江矿务局机关食堂后面,是仓库,有两间空着。空仓库的墙壁上和地下,留着的印痕显示,这里原先存放着东西,近期刚刚被搬走了。一间里关着营长吕大山,门口坐着营部通信员小陈。另一间里关着连长龙岩炎,门口坐着团部警通排的战士。一个营长,一个连长,昨天是朝夕相处的生死战友,今天两个人身陷囹圄,成为同一个屋檐下的难兄难弟。虽然他两只有一墙之隔,但调查组明确规定,不许两个人见面,更不能互相说话,不准互通信息。通信员小陈两眼泪汪汪的,眼前的石头上放着一碗米饭,米饭表面已经干巴了,还有一茶缸炖土豆,土豆块也结了一层干皮,变了颜色。
吕大山住这样的单间,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1950年冬天,在湘西剿匪。当时天下着小雪,他正在雪地的木棚里洗澡,突然听见敌机空袭警报,便跑出去穿衣服,发现裤子不见了。慌忙之中,一同去洗澡的战友,顺手拿了一条别人的裤子扔给他,说都是军裤,谁穿不一样?他就穿了一条别人的棉裤跑回了指挥所。万没想到那条棉裤,是司令部保密科一个副科长的。那副科长到处找不到军裤,犹豫一阵,便赤裸着两条腿往司令部跑。一架敌机俯冲下来扫射,副科长当场牺牲。要命的是副科长刚刚从上级机关回来,领回一套口述密码,还没有来得及汇报。参谋长气得掏出手枪,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说老子真想一枪毙了你。吕大山低着头,一脸的悔恨,一声不吭的听着训斥和责骂,最后走进了禁闭室。
第二次性质比较严重。1951年6月,部队在滇黔交界一带剿匪。解放贵州一个县城时,仗打得非常惨烈,连长、指导员全部牺牲。一排长吕大山战场受命,担任连长。连队冲锋时,突然遇到敌人的一个暗堡,暗堡里机枪喷射出的火舌吞没了冲锋的战士。部队一时受阻。一个老兵奋不顾身,抱起炸药包冲向暗堡。离敌人的暗堡还有不到十米,那老兵一条腿被打断。这时,营里的冲锋号响起,那老兵急了,打着滚到了敌人的暗堡前,把点燃的炸药包塞进暗堡,用自己的胸脯,堵在了暗堡的枪眼上……战斗结束了,正打扫战场,上级来了三个人,调查这个老兵。说是这个老兵在攻城战斗开始前,曾私自放走了几个城里外逃出来的国民党士兵,要定他罪。打红了眼的吕大山,对上级的来人咆哮发难,出言不逊,还命令全连官兵,向那牺牲的老兵鸣枪致哀。结果他吕大山差点被枪毙,最后被关了禁闭,降职到侦察排当了个班长。
当年的吕大山,现在的吕营长,像一头关在笼里的猛兽,满屋子转悠,不停地叹息。他一会儿躺在木板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发呆。一会儿又坐起来,抱着双膝苦苦的沉思。一会儿又下了床,坐在桌角边上抽烟。他已经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一直不停地抽烟。
连长龙岩炎不这样。这人心宽如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他白天虎吃虎喝,嘴里哼着小曲,几次嚷着要酒喝;晚上四仰八叉地躺在木板床上,倒头就睡,呼噜声震天价响,吕大山在隔壁就能听见。他头上裹着的绷带,不知道啥时候自己给扒掉了,裸露着头,头皮肿胀着,裹着一层烧焦的头发茬,黑乎乎的。额头和左侧腮帮子伤着的地方,贴着黑药膏,涂抹着红药水。
吕大山听门外有动静,打开门出来,见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押着龙岩炎走了过来。
吕大山拦住了他们,说:“小同志,回去告诉调查组,我有情况要向他们汇报。”
龙岩炎的眼睛依然肿胀着,他猛地瞪开了那条缝隙,说:“你又不在现场,你汇报个球?给,朝阳桥牌的,别老抽那烂乌江,一毛三分钱一包。”说着,顺手扔给了吕大山一包香烟,然后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裆部,动作滑稽,甚至有些下流。他神情狡黠,却透漏出一种密不告人的聪明。
龙岩炎走了。他昂首挺胸的,有着笑傲江湖般的洒脱。
吕大山回到屋里,拆开烟盒掏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他发现烟盒里塞有张纸条,上面写:
“我是现场指挥员,枪是我让开的,与其他任何人无关,该死球朝上。”
吕大山看完纸条,眼睛湿润起来,泪珠在眼眶里闪动,想跌落下来。
“该死球朝上”这句话,可以说一营的官兵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一连长龙岩炎说的,都知道这说的是一连长龙岩炎。只有朝夕相处多年,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考验的战友,才能理解这一句话的来历、含义和分量。
1964年部队开赴南邻某国,担负那个国家的北方铁路、公路的反空袭和抢修抢建。一次敌军飞机对红河大桥狂轰滥炸,我军护桥部队用密集炮火轰走了敌机。等硝烟散去,发现桥面上有一颗定时炸弹,正好落在铁路两条轨道中间,弹头插入路基的碎石里,上半截露出地面一尺多高。再有20分钟,将有一列军列从大桥上通过。营长吕大山的左胳膊上,刚刚被弹片炸飞一块肉,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他看见了定时炸弹,便一边裹缠着流血的伤口,一边前去排除定时炸弹,说拆除这玩意他有经验。官兵们拦着他,纷纷争着吵着要去。天空中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龙岩炎操起冲锋枪,对着天空哒哒哒打了一梭子,拍着胸脯喊:
“全部后退,后退!谁敢再争,别说老子我翻脸不认人。”
然后,他扔下冲锋枪,转身向定时炸弹飞跑过去。定时炸弹的时针咔嗒咔嗒响,催命一样走着。龙岩炎跑过去,没有丝毫犹豫,抓住那定时炸弹,那炸弹看上去很重,他晃了晃,猛一使劲儿,才拔出了炸弹。他拖着炸弹,拖了一米多远,向桥下扔去。刚丢下桥,轰隆一声巨响,炸弹悬空爆炸了。一辆军列呼啸而过。一场惊险过去,战友们围着他不住口的夸赞:
“好样的,龙连长!”
“多险呢,每一秒钟,都可能爆炸。”
“幸亏排除了,要不,那趟军列就完了。”
“龙连长救了一火车战友。”
“夸个球?”龙岩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记住,当兵不怕死,该死球朝上。”
吕大山和战士们一样,听着笑了。后来细品,感觉这一句话听起来有些粗野,有些低俗,它既没有“夜战桑干血,秦兵半不归”的慷慨,也没有“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的激昂,更没有“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的豪迈。但骨子里,却表现出一个大丈夫男子汉,一个热血军人,为了祖国,为了民族,为了战友,临危不惧,敢于拼命的献身精神。
也有人私下开玩笑,说讲这话的不像是个解放军,倒有点像电影里国民党的老兵油子。
不管像什么,反正是“该死球朝上”这句话,成了龙岩炎的名言,成了龙岩炎的代名词,也成了一句口头禅,在战友们中间传播。后来,部队奉命回国,参加贵昆铁路线建设,凡是在遇到急难险重关头,凡是在需要玩命拼命时刻,不少战士都学龙岩炎,嘴里也都说着这句口头禅,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面。
吕大山揉了揉眼睛,颤抖着手划了根火柴,点着了那张纸条,接着,又点着了叼在嘴里的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憋了一会儿,把那口烟尽情的倾吐出来。然后,他猛地抡起拳头,狠狠砸着与龙岩炎隔着的那堵土墙。
确实,吕大山并不知道煤场事件的具体细节。当他在矿务局机关听到了枪声,知道这是龙岩炎在控制局面,但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调查组的人来了。
吕大山明确表示:“是我授命龙岩炎,必要时可以鸣枪示警。这一事件,我应该承担全部责任,主要责任。”
调查组的人说:“你不在现场,承担什么全部责任,主要责任?”
吕大山说:“是我下的命令,龙岩炎只是执行命令。军人的天职就是执行命令。拘留龙岩炎没有道理。”
此后,调查组一直没有再询问过吕大山。
2.新兵种
1966年8月1日。
这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晴空,瓦蓝清新,天空显得更加通透浩瀚,几朵雪白的祥云,挂在蔚蓝色的天上。
盘江镇西南的广场上,以团为建制,以营、连列队的万余名军人,英姿飒爽,站满了整个广场。广场周围是全副武装的哨兵。主席台上正中央,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军旗猎猎在微风中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歌曲旋律流畅,气势威武雄壮,表现了人民军队豪迈雄壮的军威。今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将要诞生一个新的兵种--基本建设工程兵。
这里,将要为这个新兵种的一支部队,举行整编成立授旗典礼仪式。
此前,中央书记处总书记、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同志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根据大规模开展三线建设的战略需要,根据三线建设的特殊性要求,提出如果把各部委的精锐基建队伍改成军队,实行义务兵役制,这样比地方施工单位的调动更迅速,行动更灵活,更能打硬仗,对加快三线建设应该好处很多。周恩来总理对这项建议非常赞成,说“劳武结合,能工能战,好处无穷。”毛主席听了汇报也很高兴,说“这个办法我赞成。”很快,中央政治局会议做出决议: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增加一支特殊的部队——基本建设工程兵。国家建委党组根据有关指示,向中央写了《关于施工队伍整编为基本建设工程兵试点意见的报告》。中央军委随之决定,从铁道兵第X师抽调一部分指战员,从福州军区调集2000多名官兵,作为这个部队的骨干。六月初开始,按照整编计划,对煤炭部系统的14、19、44、74、75、76、77、78、95等工程处进行整编。这些被整编的各工程处已按照有关规定,对职工进行了思想教育、入伍动员、自愿报名,履行了政治审查、批准入伍等手续,使之成为这支部队的基本力量。
七点五十分左右,中央军委、昆明军区、贵州省军区和中央有关部委的首长们,在戴红戍师长的陪同下走上了主席台。其中,也有穿着中山装的六盘江特区区委书记肖新泉。八点整,戴师长走近麦克风,用标准的军人用语宣布:
“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第X纵队第四十一支队,整编成立授旗典礼大会,现在开始。全体立正——”
广场上一片寂静,气氛十分威严,听不到一点响动。
戴师长喊:“奏国歌。”
国歌声骤然响起。音节庄严雄伟,曲调激越昂扬,在广场上流淌回荡,在盘江镇的上空翻卷飞扬。
戴师长说:“大会进行第一项:请昆明军区田副司令员宣读中央军委决定。”
田副司令员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微胖,他站起身来,整整军容,健步走到话筒前,用洪亮的声音说:
“根据中央军委决定,我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第X纵队第四十一支队成立。”
全场欢声雷动,响起了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戴师长:“大会进行第二项,请田副司令员宣读中央军委命令。”
根据中央军委命令,任命戴红戍同志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第X纵队第四十一支队支队长,任命李飞同志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建设工程兵第X纵队第四十一支队政治委员。支队是师的建制,设司令部、政治政、后勤部三大部,共28个科室。团称大队,营称区队,连称中队,排、班不变。第四十一支队辖七个大队、汽车区队、修理区队、总仓库、医院和农场,代号“建字41部队”,驻地贵州省六盘江地区。每个大队辖四个区队,每个区队辖四个中队,每个中队辖四个排,每个排设四个班,每个班兵员12名以上,官兵总人数达1.7万左右。
在这庄严神圣的时刻,会场上突然出现了意外的一幕:不知道从哪跑来了一群麂子。
这群麂子大大小小有十多只,在一只首领的带领下,活蹦乱跳地进入了会场。它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瞪着惊奇、美丽的大眼睛,摇动着欢快的尾巴,从检阅台前自信地走过。几个警卫战士临时受命,用特殊方式接待着这些不速之客。他们持枪,在麂群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小心翼翼护卫着。这一吉祥的麂群,为大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有人说,麂子们是吉祥物,它们从周围的原始森林里,听见了镇上的热闹,跑出来助兴的。有人发现在周围的山头上,还出现了很多的麂子,它们都在向着这里窥视着,张望着。一些大树上,还发现有金丝猴群,老猴小猴们在林间尽情地欢呼跳跃,嬉戏玩闹。会场上空,一只巨大的金雕,展开双翅在优雅的盘旋着。还有燕子、黄鹂、杜鹃各种鸟儿,穿梭一样欢快的盘旋,飞行,鸣叫,歌唱。
一个新兵种的成立,野生动物和飞禽们前来祝贺,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建军史上,大概是非常罕见的。
同一时期,第一批基建工程兵的其他几个纵队的相关支队(第1支队、2支队、21支队、61支队、801大队和851大队等),在嘉峪关、六盘山、都江堰和山城重庆等各有关驻地宣布成立,举行了隆重的整编成立大会。这些部队涉及到冶金、煤炭、水电、化工、建工,以及后来的交通、铀矿、水文地质、战备通信、卫星发射基地、金矿探测等多个领域。
这个部队的宗旨是: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
新组建的基建工程兵各部队,既有着高精尖的专业技术,又有着军队雷厉风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纪律和作风。这不仅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又多了一个新兵种,更重要的是在国家基本建设重点工程和国防工程建设中,又多了一支能打硬仗的生力军和突击队。根据命令,基本建设工程兵部队受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双重领导。
她的诞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史上一个新的创举。
建字41部队下辖的七个大队,分别是401、402、403、404、405、406、407大队。这七个大队,401至405大队,为矿建部队。授旗典礼大会一结束,各部队立刻按照命令,分别开赴相关的矿区驻地,开始进行矿建。406大队为地建部队,负责支队和各大队机关的营房建设。407大队为道桥部队,负责部队驻区内的道路、桥梁建设。
吕大山原来所在的铁道兵X师18团,在这次部队整编组建中已经全部被打乱了。
18团政委李冰任402大队政委。14工程处处长李炳福任402大队长。18团一营和三营划归402大队,一营的四个连和三营的四个连,也全部被分散开来,与煤炭部所属的两个工程处2000多名工人和技术人员,组建了402大队的一、二、三、四区队。吕大山原来的一营一连、三连,划归了一区队。一区队教导员蒋凤君,是78工程处来的。区队长的职位暂时空缺。
18团团长林越山,调407大队任大队长。杨正温和龙岩炎所在的一连,随林越山到407大队。杨正温任一区队区队长。各个中队的中队长和指导员也大都配齐到位。
新兵种的组建迅速快捷。新组建的部队雷厉风行。各个部队,各项工作,按照计划、命令开展的紧张有序。在这紧张忙碌的“工改兵”中,六盘江矿务局机关的仓库,好像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吕大山和龙岩炎,都还在这里被关着。铁道兵赫赫有名的“钢铁营”营长和“先锋连”连长,好像被人忘记了。他们两个对自己部队的这个巨大变化也一无所知。
整编的当天晚上,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连续下了三天三夜。这并不奇怪,乌蒙山区的天气就是这样。
41支队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等主要部门和科室,暂时搬进了六盘江矿务局机关院内。这里是临时办公地点。不过很快,41支队机关就有了自己的营区。在盘江镇南不到10公里处,盖起了自己的营房。司令部、政治部一栋大楼。后勤部单独一栋大楼。接着又筹备建设食堂、大礼堂、招待所和卫生所等
一天晚饭后,戴红戍支队长和李飞政委到机关后院散步,商谈整编后的支队工作。这里偏僻幽静,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他两先是看见了哨兵,后又发现这两间房里有人被关着。吕大山和龙岩炎,李飞政委并不认识。听戴支队长一介绍,李政委笑了。政委说煤场事件调查组,通过对现场证人询问,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证言:一种是解放军的枪一响,一辆大卡车就突然起火了,卡车司机为了保护其他人员和车辆,赶紧把着火的卡车开出煤场。大概是汽车失灵,或者是司机太紧张了,就把卡车撞向了那座活动板房。也有人说,那个卡车司机为了保护大家,冒着死把着火的卡车开离煤场,不幸引爆炸药,葬身火海,这样的人应该定为烈士,定为英雄。另一种说法是,大卡车的着火同解放军开枪没有任何关系。大卡车着火,是在解放军开枪之前。护煤员许刺猬和几个证人证明,解放军开枪,就是因为大卡车着了大火,引起了现场混乱,人乱跑,车乱撞,有人甚至大喊快跑啊,145团(也有喊418团)来抓人啦。如果解放军不鸣枪示警,不采取非常手段,不及时把混乱局面压下来,将会出现更加严重的后果。目前看来,对煤场事件的调查还需要一个段时间。李飞政委认为:
“根据已经可以得到证实的材料,营长吕大山要求连长龙岩炎,必要时可以鸣枪示警,是为了维护煤场秩序,保护国家财产不被哄抢,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无大错。现在部队刚刚组建,正是用人之际,这一个营长一个连长,关在这里是浪费。是否命令他两到新兵一团八连当连长、排长,接训新兵,先缓一段时间再说,怎么样?”
戴支队长点点头,同意了李飞政委的意见。
3.自杀的新兵
新兵一团团长,是支队后勤部长栾招远。八连长吕大山、一排长龙岩炎和其他几个新兵连长,还有七八个参谋、干事,二十多个排长,一起跟着栾团长到河南接收新兵。地点焦作。
河南焦作被称为煤城,地处豫西北。它北依太行山脉,南邻古老的黄河。原来它只是修武县的一个小镇。这是个因煤炭而建镇,因煤炭而发达起来,一直发展到今天成为一个豫西北重镇。翻开焦作开采煤炭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隋唐时期,大规模的开采煤炭则是清朝晚期的事情。焦作的煤炭纯粹坚硬,火力耐久,剩渣极少,含硫量低,无烟无臭。1898年,英国的福公司勾结满清官员,掌握了开矿的实际控制权。1906年,英国人在焦作的一、二、三号井正式出煤,开始了对焦作煤炭资源的大规模掠夺。多少年来,英国的白金汉宫只用来自中国两个地方产的煤,一个是河南焦作,另外一个是山西晋城。截至到1925年之前,焦作煤矿成为继开滦煤矿、山东中兴煤矿之后的中国第三大煤矿,煤矿工人达11000人左右。1945年9月,八路军收复了焦作煤矿。同年12日成立了焦作市人民政府。13日即成立了新华煤矿公司,专事煤炭开采。新中国成立初期,焦作的煤炭产量占到了河南总产量的52%。
新兵一团计划在焦作地区接收560多名新兵,这和41部队承担的任务有关。吕大山的新兵一团八连,栾团长对他们的要求是,新兵不仅要全部来自焦作,其中最好有30%是焦作煤矿工人的子弟。可结果是,八连招的197名新兵中,只有17个新兵是煤矿工人子弟。
12月的中原大地,天气渐渐回暖,麦苗开始返青,柳树已经泛绿,万物已显示出春天的气息。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夹杂着毛毛细雨,一望无际的原野笼罩在雨雪之中。一辆辆雨雪中行驶的卡车,在黄河北岸的一个火车站停下。一队队身穿绿色军装、没带领章帽徽的新兵,跳下卡车,踏过一段泥泞的土路,登上了铁闷罐火车。闷罐车厢很大,地上铺着一层稻草,周围和顶部是黑褐色冰冷的钢板,车厢上方左右两侧,开着四个用来通风的小窗户。
7号车厢内,坐着吕大山、龙岩炎和八连一排,共计52名新兵。新兵们把被子的一半铺在稻草上,另一半折过来盖在身上。没有枕头,每人一个白布包袱,裹着衣服放在头下枕着。车厢中间一个铁炉,一根白铁皮烟筒伸出车厢顶部。两个兵在生炉子。不知是由于柴草潮湿,还是火车行驶太快,炉子没有生着,烟筒里的气流倒灌回来,把车厢里弄得满是烟雾。浓烈的烟雾直往鼻子里钻,呛得兵们喀喀喀直咳嗽,眼流泪。有人在骂:
“张国富,你他妈的熏蚊子呢?”
“呛死人了,操,章德林你会生炉子吗?”
“妈的,没冻死,让这两个孙子给熏死了。”
“别生了。”排长龙岩炎挑起眉毛,看着烟雾缭绕的车厢,对张国富和章德林喝道,然后对车厢里的新兵们说,“嫌冷,挤得紧一点。再冷,冻不掉胳膊,也冻不掉腿。”
新兵们都不敢再吭声。一个个或躺或坐,听着火车轮子和轨道接缝处“咔嚓”一声“咔嚓”一声的摩擦,像是在用刀,一刀一刀地切着他们神游不定的心。新兵们虽说都不再吭声,但个个心里都不踏实,不安宁,想最多的是:要把我们拉到什么地方?
张国富回到自己铺位上,悄声对身边的王文广说:“冷不冷?一发军装我就知道是去南方。去年,咱这里征的新兵,发的都是狗皮大衣狗皮帽子,那毛长的,戴上帽子认不出人脸,一看就是去北方的,冰天雪地,零下几十度,尿尿结冰柱,得用棍子敲。就咱这样的衣服,去北方还不冻死?”
王文广不以为然,说:“去南方为啥还发棉袄、棉被?现在火车向南走,到晚上搞不好会掉头向北。兵道,诡道也,这叫兵不厌诈。”
章德林是矿工子弟,自以为见多识广,插嘴道:“中、苏提出要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后又发表中、日联合声明,北方无战事,向北干什么?”他眼睛斜吊着,有些看不起这两个农村兵,
王文广也看不起章德林。你煤矿工人的儿子咋?吃商品粮,有城市户口,就比老子们聪明?紧接着回应道:“中国和越南是同志加兄弟,越南也不会打我们,向南干什么?”
张国富眼珠子转了转,说:“毛主席前几天不是发表最高指示,要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会不会让咱们去挖山洞?”
突然有一个兵高声喊:“报告排长,我要拉屎!”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火车轮子和轨道接缝处“咔嚓咔嚓”的磨擦声,听起来格外的清晰。龙岩炎说:
“憋着点,到下一个兵站再拉。”
“憋不住了,想拉稀。”
刚才这几个对国际、国内大事各有自己观点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个乡村出来的兵。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说出了与解决这一难题无关的话:
“没打仗呢,就他妈的吓拉稀了?”
“拉屎?拉哪儿?你以为这是你们家的庄稼地,脱了裤子就能拉?真他妈的幼稚。”
“这小子,饿死鬼脱生的。上车前在大礼堂吃饭,吃了八个馒头,五碗粥,操,能不拉稀?”。
后来,大家知道他叫刘健。
排长龙岩炎站起身来,虎着脸,走到车门前,一手抓住车厢上的把手,另一只手推着车厢大门。门太重,推不开,他抬起一只脚,使劲一蹬,铁门咯咯铛铛响着,极不情愿地呲开了一个口,半米多宽。列车呼啸奔驰,外面的寒风卷着细雨雪花飞进车厢。龙岩炎大声喊:
“过来拉!”
刘健两眼惊恐,迟疑着,提着裤子像要进屠宰场,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龙排长一把把他扒拉过来,用背包带把他拦腰捆上,两头往车厢把手上一系,说:
“屁股朝外,蹲下拉!”
刘健用两手扒着门框,两腿瑟瑟发抖。车外的风吹起两条裤腿,像膨胀起的两个风筒,前胸也吹胀起来,整个人成了半圆的弧,一面鼓起的帆。他蹲了几次,都没能蹲到位。龙岩炎喊张国富和章德林:
“你们两个过来,架着他,往下按!”
张国富和章德林立刻快步过去,一人拧着刘健一条胳膊,使劲往下按。刘健终于蹲了下去。车外面的风太大,他蹲在那儿,像狂风中卧着的一只被吹乱了羽毛的小鸟,半天才有动静。
铁闷罐列车在崇山峻岭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驶了7天7夜。终于,在贵州省一个小站停了下来。乌蒙山深处,这天气还真有些冷。
吕大山一身戎装,站立在7号车厢前,命令八连四个排的新兵:“以排为单位,上汽车。”
云贵高原的山路崎岖不平,曲曲折折。汽车不停地上坡、下坡、拐弯,兵们像车箱里的水,浪起浪伏不停地摇晃。
新兵八连来到贵州普安县,驻在这个县的农场。农场在县城东北角的高坡上,周围没有院墙,盖着一圈平房,有场部、职工宿舍、粮仓等,农具棚里堆放着各种农具等杂物。中间是一个打谷场,像一个肥壮汉子敞开了的胸怀和肚皮,平坦油亮光滑。打谷场的周围种着洋槐树,脸盆儿粗,枝枝叉叉随意向天空伸展着。这里曾经是红军川滇黔边区游击纵队的驻地。乌蒙山剿匪时,解放军418团的团部也曾经设在这里。墙壁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写下的标语:“坚决消灭蒋介石匪帮残余势力!”“彻底剿灭土匪,解放乌蒙山区!”
新兵训练首先是军事素质。队列、刺杀、射击、投弹、匍匐前进、拆卸组装枪械等科目,安排的紧紧当当。班务会、谈心会、演唱会、讲评会、饭前饭后三五步,不能有丝毫的含糊。自由散漫惯了的新兵们,最怕的是夜里搞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是军队在紧急情况下迅速进行的集合,以应对突发情况的一种紧急行动。经常是在夜里,在深夜或黎明时分,在新兵们正呼呼酣睡、毫无准备的时候。“嘟嘟嘟……”尖厉急促的哨声骤然响起。新兵们立刻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服、打背包、持枪,全副武装的在规定的时间内,站好队列。然后走出军营,在山野里、峡谷涧、丛林中,一会儿跑步,一会儿卧倒,向着指定的位置前进。新兵们白天紧张训练,夜里也不能安稳睡觉,这样的日子真让人受不了。谁都没想到,不到二十天,凌晨,没到起床时间,新兵八连就出了一件大事轰动全团:
“一排三班新兵刘健,夜里携枪失踪。”
“怎么回事?”
吕大山瞪着猎狼一样的眼睛,看着龙岩炎,啪啪啪地拍着桌子:“这就是你树立的先进标兵?这就是你认为打起仗来他能成为英雄?扯淡,简直是瞎扯淡。”
很快,几乎同时,新兵一团所属的各连驻地,响起了尖厉的紧急集合哨声。
八连的全体官兵迅速在训练场上列队集合好,吕大山阴沉着脸,宣布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达了团里的命令:
“我们八连,负责县城的西北部地区,寻找刘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次行动对外严格保密,以搜索残敌训练科目进行。”
操,刘健怎么会携枪失踪?大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眼前的云雾不大,像一层淡淡的轻纱遮盖着黎明。八连兵们环顾四周,确实没发现刘健。吕连长身后的黑板报上,昏黄的灯光下,写着“学习标兵刘健,不怕刺刀见红”的通栏标题,中间画着刘健的头像。这小子一副娃娃脸,两只幼稚的大眼睛,正在得意的看着大家微笑。
章德林:“报告连长,是黑板报上这个刘健吗?”
吕大山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把黑板报给我擦洗干净。”
文书已经提着一桶水快步走来了,把半桶水泼在黑板报上,用抹布狠狠地向刘健的头像擦去。刘健很快就成了脏水,滴滴答答向地下流去。
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几天前,刘健刚刚被连里树立为先进标兵。这黑板报上,写的都是刘健的先进事迹:雨下了一夜,地上一片泥泞。一排三班刘健和战友们按照班长的口令进行匍匐前进训练,迎面碰上了一堆牛屎,正冒着热气,偏差几公分就可以绕过。刘健却一公分也不偏离,硬是从牛屎上爬了过去,浑身上下沾满了牛屎,臭烘烘的。不少战友议论他,骂他死心眼,简直是一只晕鸡,把一坨牛屎刨摊开来,把臭带给了大家。刘健则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训练。班长讲评说:训练场就是战场,错过一公分,战场上就可能丢掉一条命。刘健是好样的,大家要向他学习。训练场上,刺刀闪闪杀声震天。后排的一个兵动作失误,一刺刀扎到了刘健的小腿肚子上,鲜血立刻冒了出来,殷红了他的裤子。刘健一句话没说,到卫生室包扎后,又回到了训练场上……
这就是刘健。这么好的兵,怎么会携枪逃跑?
按照吕连长命令,八连的兵按照三三制,三人一个小组分散开来,从县城向城外西北地区搜索着前进。章德林、张国富和王文广三人一组。
章德林说:“两位,这是不是在搞训练?让刘健假装逃跑,来训练我们抓逃兵?”
王文广说:“假装逃跑,训练我们抓逃兵?笑话!咋没让你去逃跑啊?啥政治素质?刘健这个人,本质上就不好。”
自从班长把“先进标兵”的称号给了刘健,王文广的心里就一直很不平衡。 王文广和刘健是一个村的,一起长大,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对比,才有了竞争,关系才变得有些微妙。
张国富说:“刘健这次可他妈的更出名了,把咱们这批兵的名声脸面,全都丢尽了。”
章德林说:“入伍时政治审查这么严,他怎么就能混进解放军里来?”
张国富说:“昨天晚上,看完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吕连长讲评结束,部队解散了,我听见刘健学着杨子荣,唱‘入虎穴斗敌顽,我浑身是胆’去了厕所。他是啥时候跑的?”
“还学杨子荣呢?学他妈的土匪‘一撮毛’还差不多。”章德林骂着,转身问王文广,“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在乌蒙山当国民党土匪?”
这是一个思维活跃,经常有不着边际、想象浪漫的兵。王文广也反应得很快,像被老中医点中了某个穴位一样,立刻清醒起来:“啊,对,对,对,章德林,你小子的无产阶级警惕性还真是高,你要是不提醒,我倒还真给忘了。刘健有个叔伯爷爷,他爷爷的亲弟弟,叫刘二毛,听村里人说,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在我军西南剿匪时跑到缅甸去了,据说离这儿不远,在什么金三角种大烟,卖毒品,非常有钱。”
“哎哟,哎哟,不好,闹肚子,想拉稀,憋不住了。”王文广话音刚落,章德林就喊了起来,捂着肚子转身跑了,很快消失在烟雾中。章德林并没闹肚子,他跑到了连部,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
“吕连长,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章德林走出连部时,一脸的自豪,激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云雾也已经慢慢散去。他找到了张国富、王文广,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骂:
“刘健这孙子,坑苦了我们。”
王文广问:“稀拉完了?”
章德林说:“拉完了。”
张国富说:“没找到刘健,就把你吓拉稀了?还他妈的口口声声标榜是工人子弟呢,就这个鸡巴熊样?”
晚上,疲惫不堪的八连官兵们听吕连长讲话:“搜寻了一天,没找到刘健。不过,我们连有个新兵,提供了重要情况,应该提出表扬。云南省军区首长,已命令边防部队加强警戒,严防刘健携枪逃出境外。”
连队解散了,张国富揪着章德林的衣角,像拖着一只不顺从的狗,到厕所旁的黑影处,轻声却认真的问:
“小子,吕连长表扬的是你吧?你知道刘健啥情况?”
“刘健爷爷刘二毛啊,王文广说时你不也在吗?金三角,种大烟,卖毒品,很有钱。你的阶级敏锐性也太低了。就这种政治嗅觉,以后在部队里,你还咋进步?”
“进步?进你妈个球。王文广上午说的全是假话。他知道你立功心切,就是想让你跑去报告邀功的。”
“我操,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他敢编造假话,不要命了?”
“操啥?我俩商量好了,将来无论谁,问起刘健爷爷的事,我们都说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章德林的眼神一下子恐慌起来,嘴唇张合了几下,没有发出声来。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五天后,刘健回来了。
刘健是自己回来的,人枪具在,只是模样变了。他衣衫不整,黑一坨黄一片的。上衣掉了两颗扣子。军帽上有两坨污渍,像是鸟拉的屎被擦去的痕迹。两条裤腿上沾满了乱七八糟的草屑、蒺藜,一条裤腿的脚脖处撕开个口子,两三寸长。两片撕裂开的布凄凄惨惨的摇摆着。他明显消瘦了,两个眼窝塌陷下去,脸色发黄,憔悴,一副大难不死的狼狈相。
农场西北角一间偏僻的仓库,是临时询问室。刘健的身后堆放着木叉、扫把、铁犁、背篓等杂物。他畏缩着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像卧在乱物中一只受了伤可怜的山麻雀。
刘健把情况的前因后果一说,令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哭笑不得。
刘健说自从到了新兵连,每当夜里睡得正香时,连里就搞紧急集合,有时一夜好几次,真让战友们受不了。吕连长每次不是说,××山区有蒋介石特务打信号弹,就说西南剿匪时留有国民党残匪,在××寨子抢贫下中农的耕牛,带我们到山里去追剿这些敌人;还说这个地区的阶级斗争非常复杂,乌蒙山剿匪时,国民党白崇禧的一个师在这里遣散,潜伏下来,要我们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打仗。那天看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吕连长讲评说,杨子荣伪装成国民党副官,孤身一人打入土匪窝里,智斗敌顽,送出情报,消灭了威虎山的全部土匪,希望大家要学英雄、做英雄。我被杨子荣的英雄行为深深感动了。为了把国民党残匪彻底消灭干净,为了保护老乡的财产安全,为了让全体战友们夜里能睡个安稳觉,我想学习杨子荣,一个人跑到深山里,去寻找那些国民党残匪。等寻找到了他们,我就假装投降,打入他们内部,借机送出情报,让我们的大部队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
刘健的脸,是一张憨厚的脸,憨厚中透露出幼稚,幼稚中透露出天真,天真得让人有些想笑。
虚假的东西宣传过度,就会让人信以为真,结果会让宣传者意想不到。
支队保卫科张副科长问:“找到了吗?”
刘健说:“没有。跑了几天,没见到一个国民党残匪。碰见村寨老乡,问起敌人打信号枪、抢耕牛、抢财产的事,他们都说没有,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支队保卫科和有关部门对刘健说的进行了认真核查,情况完全属实。又审查了刘健的社会关系,根本就没有叫刘二毛的叔伯爷爷,哪会有参加国民党军队的事,种大烟,卖毒品?据说,章德林被叫到了连部,出来时脑袋耷拉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像霜打得冬瓜。
结果,刘健成了新兵连第一个受到了警告处分的兵。然而很快,三、四个星期后,又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刘健死了,吊死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
“吕大山啊吕大山,你这是怎么带的兵?一个新兵,不是逃跑,就是自杀。你到底还会不会带兵?”戴红戍支队长闻讯后气得,把正在吸的大半截烟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脚,瞪着豹子眼在屋里转圈,“命令警卫连,立即关押吕大山,老账新账一起算。”
“别急,别急,把情况查清楚了,再做处理。”李飞政委拦住了他。
吕大山和龙岩炎,心情沉重地把刘健的情况,向支队调查组做了详细汇报。
刘健这个兵,上进心强,但个性孤独沉闷,不太开朗。自从私自离开军营受到处分,就变得更加默默无语,很少与战友们交往。星期天和节假日也不外出,一个人待在班里为大家做好事。刘健做好事像有人做坏事,总是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看见。他常常是在没人的时候做好事,做了好事也不说。他一个人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战友的枪支都擦拭一遍,擦拭得一尘不染。看到哪个战友的被子、床单、军装、衬衣和衬裤脏了,就抱到军营旁那条小河里洗。洗净晒干了,收回来,把被套装好了,一针一线地缝上,叠得整整齐齐。洗好的床单再重新铺好。军装、衬衣和衬裤都叠好,放到原来的地方。兵们晚上回来,只觉得屋里的一切变得干净,清爽。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自己的东西已经被人洗干净、收拾过了。不过,大家后来也都知道是刘健干的。一个星期天刚吃过早饭,章德林突然大哭起来,嚎啕大哭,如同死了爹娘,班里人吓了一跳。张国富问:
“是不是肚子疼,又要拉稀?”
“东西丢了。”
“啥?”
“钱。”
“多少?”
章德林没有回答他,跑去向梁班长报告:“30块钱丢了。”
“30块钱?”梁班长有些吃惊,“新兵一个月6块钱,你才当了几天兵?”
章德林泪如泉涌:“参军时从家里带来的,怕丢,就用手绢包着,缝在了被子里。今天想进城买书,撕开被子去拿时,发现钱不见了。”
一排长龙岩炎命令:“三班的十六个兵,从现在起,一律不得离开宿舍。”然后,一个一个地单独谈话。全班十六个兵谈完话,又找近几天来,凡是到过三班的兵们谈话。被叫去谈话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就是刘健。很快,连里有人传言:
“章德林的钱,是刘健偷的。”
“也是,钱缝在被子里,不拆洗被子,谁会知道?”
“上级肯定是已经知道了,要不,咋几次都把刘健叫去询问?”
“哪是询问?是审问,审犯人一样。”
谈话室,就是那间携枪外出回来后的临时询问室里,刘健又一次坐在龙岩炎面前。他哭丧着脸,落魄、无奈、痛苦、悲伤,活像个真正有罪的人。龙岩炎看着刘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沉默着。
刘健说:“排长,我没给章德林拆洗过被子。”
龙岩炎没有搭理他。
“排长,我说的都是实话。”
龙岩炎还是没有说话。
“真的,我不喜欢章德林,从来没有给他洗过东西。”
龙岩炎突然笑了,冷笑。那笑声不高,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冷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了一阵,龙岩炎问:
“不喜欢章德林,没有给章德林拆洗过被子?这,谁能证明?我问你,你给别的战士拆洗过吧?拆洗过。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为啥常常在班里战士都不在的时候去洗大家的东西?这到底是为的啥?听说你的手艺很高,洗过以后,又整理得像没人动过一样?你这样做,是什么动机?”
刘健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的盯着墙看。墙上贴着雷锋的肖像。雷锋同志头戴着棉军帽,双手握着冲锋枪,正在向他微笑。他回答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我向雷锋同志学习,想当无名英雄,做好事不留痕迹。”
龙岩炎的脸上突然收拢了笑意,严厉起来,电闪雷鸣一般:
“什么叫不留姓名?什么叫不留痕迹?不留姓名和不留痕迹,是一回事吗?”
龙岩炎脸色变得十分严厉,十分可怕,甚至是十分的狰狞。
刘健是个新兵,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龙排长,心里慌乱起来。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排长这句问话。
按照龙岩炎的要求,三班白天军事训练,接连几个晚上召开班务会,每个人反复做检查,人与人背靠背相互揭发,提供线索,次次都要做记录。最后,多数人都认为刘健的疑点最多,大家问得最多的也是龙排长问的那几句话:
“什么叫不留姓名?”
“啥叫不留痕迹?”
“刘健帮××洗衣服时,听说有一次换走了人家的新衣服。”
“听说,刘健帮××拆洗被子时,换走了人家的好被套。”
这些纯粹是扯淡,有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味道。新兵们的衣服、被套都是同时发的,全都是新的,一模一样,哪来的新衣服、好被套?
人们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只野兽,如果防守不严,一有机会就会跑出来伤人。
刘健被限制了自由,关了禁闭,在食堂后面放菜的木板房里。
晚上,吕大山把刘健叫到连部。刘健两只眼睛有些肿胀,目光有些呆滞,腮帮子有些塌陷。他的整个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一进门,没等吕大山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不停地说:
“吕连长,我真的没见过章德林的钱,吕连长,我以后再也不那样去做好事了。吕连长,我不是小偷,我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我只是想当个好兵。”
“小刘,坐下!坐好了,有话好好说。”
吕大山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拉他起来,让他到椅子上坐好。
刘健只是流着泪水,不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排长面前,他已经被问得哑口无言,连长面前,他还能再说出什么?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话语木讷。
第二天黎明,细雨蒙蒙,军营被浓重的烟雨笼罩着。流动哨兵发现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上,吊着一个人,是刘健,已经死了。
柳树下那条小河,依旧在哗哗流淌。像是在呜咽,像是在哭泣。这是刘健生前经常帮战友们洗衣服、洗被褥的地方。
吕大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中写道:
“敬爱的吕连长、龙排长:我刚来到部队,天天训练,听说部队不是打仗,是挖煤矿搬石头施工干活的,就想回家。龙排长找我谈了几次话,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想通了,就立誓当个毛主席的好战士。那天看完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吕连长讲评时要求我们‘学唱革命戏,争做革命人’。我决心向革命英雄杨子荣学习,做孤胆英雄。但是我私自行动,违反了军队纪律,我确实错了,给我处分我虚心接受,无怨无悔。后来,我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这难道也错了吗?敬爱的首长:我真的没有给章德林拆洗过被子,真的没见过章德林的钱,真的没有偷换过战友们的新衣服和好被套,我真的很冤枉……”
吕大山看着遗书,禁不住热泪盈眶。
龙岩炎走过来了,干瘦的脸上布满阴云,两只眼睛大而无神。离吕大山还有几步远,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可没等他说出话来,吕大山过去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他的屁股上。龙岩炎踉跄了几步,蹲在刘健的遗体前。他两手抚摸着刘健的遗体,呜呜呜哭了起来。
龙排长的哭,让所有在场的兵们泪流满面,有的哭出声来。
调查组最后的结论是:刘健非正常死亡。
新兵训练快结束时,煤场事件调查组的调查也已经结束了,有了一个最终结论:吕大山和龙岩炎与煤场事件没有直接关系。那个偷煤被烧死的的卡车司机阿龙,带了个修理工,那个修理工后来讲了实话。当时卡车发动不起来,他便打开发动机盖进行检查,发现油泵泵不上汽油,就从油箱里用嘴吸了一皮管汽油,掂着皮管子往油泵里倒。正倒时,阿龙发动了马达,汽化器突然回火,点燃了汽油。修理工慌忙把皮管子一甩,整个发动机着起了大火。司机阿龙赶忙出来灭火。火越着越大,他赶紧钻进驾驶室,开着着了大火的卡车跑,说是到附近的小河边,用河水灭火。现场一片混乱,就这个时候,听见了枪声。
煤场事件虽说有了最终结论,但对吕大山和龙岩炎的命运转变,并没有任何帮助。
刘健的自杀身亡,让41支队蒙羞,成为这支部队组建后第一个影响最大的事件。纵队给41支队通报批评。支队给吕大山和龙岩炎严重警告处分,正式下达命令:
吕大山营长降为中队长(连级)。龙岩炎连长降为排长。
栾招远团长也做了检查,受到警告处分。
新兵连临结束前三天,章德林的钱找着了:八连三排9班战士苟小麦拆洗被子时,发现自己被子里有30元钱和5斤全国粮票。原来那天,章德林和苟小麦都在操场晒被子,他两个相互错收了对方的被子。
世界上很多事情,蹊跷复杂。偶然与必然,真假与对错,瞬息变幻,捉弄着人们的命运,令人们倍感世事艰难。
三个月,普安县新兵训练结束了。
吕大山被分到402大队一区队。秦大兵、赵西波、王文广、牛小社等人,跟着吕连长。龙岩炎被分到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张国富、张军伟、李友正等,跟着龙排长。章德林的命运最好,被分配到了支队司令部。老实厚道的梁班长,拉着章德林的手,依依不舍又略带伤感的说:
“小章,支队司令部,就是师部,到了师部好好干,师部不是一般人能去的,我到部队八年了,只去过大队部,就是团部。师部的大门朝哪儿,不知道。”
章德林昂扬着头,和其他五六个新兵,坐上一辆中吉普,踌躇满志地去了。
一棵洋槐树下,龙岩炎独自站着。洁白的洋槐花已经盛开,一串串的挂满了枝头,散发出醉人的芳香。龙岩炎点着了一支乌江牌香烟,看着一个个离去的新兵,面色阴郁,大口的吸着。
他又想到了刘健。这是他内心永远抹不去的痛。
“呸”的一声。龙岩炎循声看去,发现是张国富,站在离自己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对着远去的章德林,把一口痰狠狠地吐到地上。
张国富的旁边站着张军伟,嘴里也在嘟囔:“操,这孙子,傲的,连他爹姓啥,都忘了。”
龙岩炎无声地笑了,笑得有些诡异,随口骂了声:“妈的。”
一阵风刮来,洋槐树上有些变黄了的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