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下午,龙岩炎刚刚回到猴场中队部,火沾铁路一号隧道,引起了一场天塌地陷的严重事故。
因为,发生了特大暴雨山洪。
火沾铁路全长一百一十公里。一号隧道全长3678米,海拔1800米,是火沾铁路的咽喉。挖开了隧道才发现,这里地质条件极其复杂。有的地段是坚硬的砂砾岩;有的地段是极度潮湿的板状页岩,钢钎打进去拔不出来,拔出来炮眼很快就闭锁上;有的地段是断层角砾岩,断层泥,遇到水像豆腐渣一样,裹着石块噼里啪啦地坍塌下来,石块大的有几百斤重。遇到断裂岩层,地下水在强大地应力压缩下,行成了直径小如脸盆、大如水桶甚至一米左右的水柱,从岩石豁口喷涌而出。如果不及时封堵,涌水会越来越大,携带着泥沙、石块进入隧道,瞬间隧道内会水淹膝盖,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一中队官兵见多识广,英勇顽强,办法居多,遇到各种险情危情都能够及时处置。四个排轮番上阵,掘进、清渣、砌碹、铺轨、布线……艰难地向前推进。目前已过了2000米大关。
下午两、三点钟,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碗口粗的树木被咔嚓折断,有的被连根拔掉。天上乌云翻卷,黑压压的笼罩在头顶,山野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像倒扣着的一口黑锅,熄灭了一切光明。几道刺眼闪电过后,传来几声炸雷。顷刻间,暴雨像决堤的河水,闪烁着丝丝条条阴沉的白光,从天上倾泻而下。一号隧道前面是一块开阔的平地,堆放着坑木、铁轨、水泥、推车等各种施工材料和器械。四周是隆起的坡地。二百米外是拔地而起的山峰,逶迤连绵。大雨从各个山头流进无数条峰谷。峰谷里的水形成了洪流。洪流像无数头疯狂的野兽,拔起野草树木,裹挟着泥沙石头,在山谷里嚎叫着,呼啸着,奔腾着,涌进了隧道前的开阔地。这从漫山遍野狂奔而来的洪水猛兽,在开阔地打着旋转,做了短暂的停留,便积聚成一片浑浊的湖海。隧道出口是反坡道,洪流在很短时间内,找准了这个倾泻的去处,便汹涌澎湃地直奔隧道而来。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冲锋枪声在暴风骤雨中响起。
枪声就是命令。龙岩炎用冲锋枪声召集着一中队的官兵。很快,官兵们在他面前集中成战斗队列,听候他的命令:
“一排二排,跟我到隧道口,堆筑防水墙保护隧道。罗指导员带领三排四排,搬运石块、木桩,运送沙袋、水泥袋。八大员(文书、通讯员、卫生员、炊事员、饲养员、材料员、统计员、理发员)作为预备队,郭永明负责,哪里需要支援哪里。全中队官兵,要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保护隧道,决不能让洪水灌进隧道,影响工程进度。该死球朝上,出发!”
狂风在呜呜吼叫。暴雨在哗哗倾倒。山洪积聚起来的湖海越来越深。隧道口前五六米远的洪水前沿,龙岩炎和一排长盛国祥带领一排,组成了第一道防线。他们不少人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裤头,他们手扣手,肩并肩,人挤人,筑起了一道人墙。二排长王凯很带领二排,在一排后面的隧道洞口,是第二道防线,垒沙袋、压石块、堆水泥袋。
最为艰险的是一排,第一道防线。他们站在快要齐腰深的洪水里,直接和洪水迎面搏斗。发怒的山洪冲卷着横七竖八的木头,枝枝叉叉的野树,半死不活的野猪,迷迷糊糊的麂子,拼命挣扎的獐子,还有山老鼠、黄鼠狼、刺猬、穿山甲、金猫等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动物,拼命的直往他们胸前、头上撞。他们的脸上、身上、手上,全是横七竖八划破的伤口,青一块紫一块肿起来的撞伤。洪水很快就涨到齐腰深。狂风一阵阵刮来,卷起的恶浪奔腾着、咆哮着,劈头盖脑的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一根十几米长水桶般粗的木桩,在激流中像一枚发射的鱼雷,直冲一排组成的人墙过来。龙岩炎大喊一声危险,迎着木桩过去,用双手猛推那木桩,扭转了它的方向,那木桩的头,顺流飘向了侧面。不料,那木桩的尾部横扫过来,撞到了猝不及防的龙岩炎肩部,撞得他一个趔趄。旁边立刻有几只手扶住了他。
王凯很带领二排在洞口筑堵水墙,也在艰难中一层一层的增高。隧道口前面的开阔地,洪水越积越深,洪水在反坡道的隧道口形成的冲击力也越来越大,被洪水冲垮塌下来的草袋、棉被等杂物,像漏网的鲸鱼,大摇大摆的向隧道深处游去。眼看着第二道防线有冲垮的危险。
龙时运大声命令:“八大员上,支援二排!”
炊事班长郭永明光膀子扛着一袋水泥,刚放到一米多高的堵水墙上,突然一个巨浪打来,他被洪水卷着,直冲向隧道深处。黄河边长大的苟小麦,外号浪里白条,大喊一声“别怕,我来了。”一个猛子扑了过去,一把揪住郭永明的衣领,另一只手扣着隧道侧壁的砌碹缝隙,顶着汹涌的逆流,使出吃奶的劲儿,硬是把郭永明拉拽着,拖出了隧道口。
狂风暴雨中,突然听见有人喊:“小龙!龙岩炎!龙连长!”
“到!”龙岩炎大声回答,“我是龙岩炎!”
“你过来!”
原来是林越山,被免职后送到一中队监督劳动改造的407大队长林黑子。龙岩炎赶紧跑过去,拉着林越山的手:“大队长,您怎么来了?赶快回去,这里太危险。”
林越山说:“这么大的洪水,你能顶得住?”
“军令状已经立了,顶住也得顶,顶不住也得顶,隧道必须保住,该死球朝上!”
“扯淡!战士们的命不要了?你是怎么带的兵?”
“首长,这暴雨洪水,百年不遇,你说怎么办?”
“立刻带人,把那里,你看,东北角那个小山头,立刻用炸药把它炸掉,那是个突破口,下面就是达莎江,把洪水导进达莎江。”
“啊,大队长,您真是……”
“快去执行!”
“是,立即执行!”
林越山的话让龙岩炎心里猛地一惊,像茫茫黑夜点起了一盏明灯,让龙岩炎绝路逢生。
龙岩炎像注射了一针吗啡,兴奋得跳起身来,立即和阚大勇带领十几个人,扛着炸药,带着镐头等工具,不顾一切的奔向林越山指定的位置。随着一阵巨响,一座小山轰然倒塌,隧道前开阔地的东北角被炸开了一个十多米宽的豁口。山洪呼啸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了豁口,泻进了达莎江。
冒着枪林弹雨,亲临战场前沿阵地指挥,是林越山战争年代的风格。今天在三线建设工地,沙场老将的这一风格依然不改。他仍像当年的气度,披着雨衣顶着暴雨,拄着一根山木棍,站在淹过大腿的洪水中,观察着眼前的阵势。周围的山势地势,雨情水情风情,全在他的视野之中。爆破导洪一举成功,龙岩炎满脸喜色跑来向他报告。他指着龙岩炎说:
“你这小子,整天就光知道挖山打洞,拿尺子量进度,你是个军人,知道吗?部队驻扎在这里,周围的地形、地物,风土、人情,都应该了如指掌。这是起码的军事常识,连这一点都不懂,你怎么带兵?这是遇到了暴雨山洪,要是真的打起仗来,你把部队往哪里带?如何行动?”林越山最后嘟囔了一句,“真和那个吕大山一样。哦,他原来是你的营长,怪不得,有啥样的官就有啥样的兵。”
龙岩炎咧着嘴,不好意思笑了。
龙岩炎后来才知道,平时林越山在一中队,每天并没有闲着。他东走西看,早就把周围的山势地形、风土人情等,了解的详详细细,肚子里装着一张活地图。
不服不行,姜还真是老的辣。
第二天,暴雨还在下,只是雨势小了。隧道前聚集的洪水猛兽没能进一步肆虐,被老老实实地牵着赶进了达莎江。达莎江水在暴涨,激荡咆哮,发出了不甘心的狂叫。
不管怎么说,隧道终于保住了。但是,一中队部的气氛依然没有平静下来。
指导员罗延庆脸色如水,拿着一张纸在帐篷里不停地踱着步,转着圈,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很沉重。大战过后的龙岩炎,额头上缠着绷带,脸上划伤的三四道口子上抹着红药水,被木桩撞了的半边肩膀肿胀着,看上去一个肩高一个肩低。他挒着半边身子坐在椅子上,吸了口烟,斜眼看着指导员,说:
“老罗,你这像头拉磨的驴,转什么圈呐?让人看着直眼晕。有什么事,说,别憋在肚子里。”
“老龙……嗨……”
“指导员,有啥事直说。第一战役在林大队长指挥下,圆满结束。那么大的暴雨洪水,天也没塌地也没陷,隧道还不是保住了?怕啥,说!”
罗延庆咂吧一下嘴,还是没有吭声。
“老罗,你是不是在担心那隧道里的水,怕影响工程进度?我看了,2000多米长的隧道里,积聚了两、三米深的洪水,像一条不流动的地下河,时间长了会憋出现别的问题,是得想办法,尽快把水排了,绝不能影响火沾铁路通车。这第二战役我来指挥,您负责思想动员和后勤保障。活人不能尿憋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妈的,该死球朝上!”
指导员再也忍不住了,颤抖着手,极不情愿的把那张纸放在龙岩炎面前。龙岩炎一看,脸色大变,是一份转业通知书:
经研究,批准龙岩炎同志转业。凭此通知办理有关手续,于1969年X月X日前,到凉透河公社武装部报到。
龙岩炎一下子惊呆了,眼珠子立刻停止了转动,用吃惊的目光看着指导员。这一纸通知书决定了龙岩炎今后的命运。这个命运的急转弯,怎么转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绝情?龙岩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可以说,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不过,他很快做出了反应:
“指导员,这个通知书我现在不能接。一号隧道是火沾铁路的咽喉,火沾铁路是三线建设链条上的一个环节,绝不能在一号隧道断了,更不能在一中队断了。三线建设的责任比天大。按期打通一号隧道的军令状,是我向杨区队长立的。军令状是啥?生死合同!谁立谁负责。通知书在你手上,你就是代表组织。等排空了隧道积水,正常施工了,再把通知书给我,我立马卷铺盖卷滚蛋。”
罗指导员也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他眼含热泪,紧紧握着龙岩炎的手说:“老龙,你……我明白你的意思,大战在即,气不可泄。好,说定了,这通知书在我手里,我没有给过你,也没有给你说过,你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咱就这么定了,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该死球朝上。我是真的舍不得和你分开,老龙!”
一号隧道口架起了10台抽水机,哗哗哗从隧道里向外排水。令人不解的是抽了几个小时,隧道里水不仅不见回落,测量员报告说,仍在一公分一公分的上涨。龙岩炎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便带领盛国祥和几个兵,驾着冲锋舟向隧道内驶去,探勘究竟。大约进了300多米,突然听见哗哗哗流水声。龙岩炎在冲锋舟上打着手电筒往前看,我的天,发现一堵巨大的塌方沙石淤积成一堵墙,堵死了隧道。一股汽油桶粗的大水,从隧道的侧上方喷涌进了隧道。
“他妈的,这阵势,再抽,有球用?”
龙岩炎骂着,一脸阴沉的出来隧道,随即把这一情况向杨区队长作了汇报,请求调抽水机支援。很快,35台高扬程、大功率抽水机运到了隧道口。35道管子像35条吸水的蛟龙,扎进了隧道,昼夜不停的抽水。抽了两天两夜,依然不见隧道里水位明显下落。又一天一夜过去了,隧道里的水位还是没有大的变化。龙岩炎又急又累,两眼胀红,面容消瘦了许多。他找来盛国祥、阚大勇、宋小生、王红伦,讲出了一个大胆的排水方案。
宋小生听了,大吃一惊:“那,那太危险了吧?”
阚大勇斜了他一眼:“操,你怕了?该死他妈的球朝上。”
盛国祥:“中队长,下命令吧。”
王红伦:“对,您下命令,我们坚决执行!”
龙岩炎:“那好,从现在起,我们五个人组成敢死队,执行这一方案。行动前务必保密,任何人不许走漏风声。”
第二天,他们五个人穿着救生衣,戴着安全帽、护目镜,挎着手电筒,各种防护设备和所需工具齐全,然后驾着三艘冲锋舟,驶向了隧道深处。其中,两个冲锋舟满载着炸药。
罗指导员和闻讯赶来的官兵们,在隧道口焦急的等待着。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了,隧道里没有动静。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隧道里还是没有动静。眼看着快一个小时,隧道里依然没有动静。罗指导员不放心起来,准备派人驾冲锋舟进去探看究竟。
突然,听见里面有响声。接着看见了一艘冲锋舟,是盛国祥、宋小生和王红伦,他们驾着冲锋舟向隧道口驶了出来。
当他们离隧道口还有不到十米远,当隧道口的官兵们正要向他们招手时,突然,听见隧道深处一声沉闷的巨响,山摇地动。隧道里的水立刻像海啸一样,整个隧道口胀满成一个巨大的水柱子,从隧道里喷涌出来。盛国祥他们的冲锋舟,像飞弹一样射出隧道口外,腾空飞跃二十多米远,跌落在泥地上。人们惊魂未定时,隧道里的水突然奇迹般的退了回去。接着,奇迹般的露出了淤泥、石块、树枝等。时间不长,隧道里的水全部不见了踪迹。
龙岩炎和阚大勇,和退去的洪水一样,也没了踪迹。
杨区队长、蒋教导员也来了,他们满脸凝重的来到了隧道口。盛国祥满含热泪,向首长们述说缘由:
“中队长说,再耽误下去,哪怕是再耽误一分一秒,就是对三线建设的犯罪。他认为,这股水在没有涌进隧道前,一定有它的自然下游通道。在哪儿?不知道。但这个下游通道,一定离隧道内的出水口不远。因此,他决定采取巨爆震动,寻找原来的下游通道。我们用两艘冲锋舟,满载炸药,到达位置放好后,中队长命令我们先撤出隧道,他留下点火,阚大勇驾另一艘冲锋舟,在旁边等候,没想到……下游通道找到了,中队长和阚大勇没有了。”
“这么大的决定,为什么不报告?”
“中队长说,如果报告,一来耽误时间,二来哪位首长批准了,出了问题,就会牵连到首长。他说这方案他自己定,自己干,自己负责,一切后果与别人无关。”
“扯淡!妈的,简直是胡扯淡!”
杨区队长又气又恼的,嘴里骂着。官兵们都听得出,杨区队长的心里,充满着对失踪爱将的心疼和痛苦。他和蒋教导员、罗指导员急匆匆的进入了隧道。果然,发现在隧道塌方处的侧面,有一个巨大的喀斯特溶洞,张开着直径近十米的大口,吸干了隧道里的积水。一条巨大的瀑布,顺着溶洞的里侧,向着洞的深处倾泻着。
那溶洞龇牙咧嘴,黑幽幽的深不见底。
哗哗哗的流水声,像千万头怪兽在嚎叫,在嘶鸣。一阵阵飞沫扑面,一股股冷气彻骨,整个场面惊悚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