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大都是美好的。
十多年来,吕大山日夜思念着陈玉仙,连做梦都在想着见面。可当见面变成了现实,陈玉仙的举动,让他的感觉像烈日下的冰山,一下子轰然倒塌下来,破碎不堪,不可收拾。陈玉仙举动,是吕大山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想到过见面时可能会生疏,会冷漠,会尴尬,因为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可没想到,见面后竟然是那么的残酷无情,竟然是你死我活,举起枪来拼命。事情过后,吕大山的心里一直无法平静。
从意想不到的震惊,到冷静下来。冷静,让人变得清醒。清醒,会让人明白许多事情。
情窍初开的少男少女,往往生理反应来的快,感情来的慢,真正的爱情来的更慢。当经历了岁月,经历了风雨,他们会日渐成熟,这种顺序会颠倒过来。爱情成了前两个阶段的总结。没有前两个阶段,爱情不可能总结。令人遗憾的是,总结往往会有违初心,前两个阶段有可能会前功尽弃。因为在后来的岁月中,脚踩着真实的土壤,播撒下理性的种子,爱情之花可能会像昙花,一现而败,枯萎凋落。也有可能会生长出冷漠和仇恨,上演出形形色色的悲剧。初次相爱的青年男女,其实并不懂得爱情。这些话,是一位哲人说的,吕大山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感受。现在想起来,这些话真是太经典了。
龙岩炎的心里也很难过。陈玉仙作为他新婚妻子,可她的举动,也着实让龙岩炎大出意外,不可理解,甚至让自己非常难堪,几乎酿成大祸。即使吕大山当年做的不对,做的有些绝情,可他那是军务在身身不由己,再说多少年过去了,也不至于举枪拼命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龙岩炎从隧道工地回来,不见了陈玉仙。
通信员说:“玉仙嫂子走了,让我告诉你,家里有急事。”
陈玉仙不打招呼便悄然离去,让龙岩炎的心里不轻松,不舒服,不痛快,留下的疙瘩更加沉重。他看见放在桌上的饭葫芦,过去摇了摇,沉甸甸的,打开看,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饭菜。他随手把盖子盖上。他觉得肚子里不饿,而且胀鼓得难受。通信员又说:
“教导员来电话,说大队政治处来电话,让你下午去一趟,陈主任找你。”
一个多小时后,龙岩炎坐在了陈主任的办公室里。龙岩炎脸色铁青,和陈主任隔着办公桌,危襟正坐在一张冰冷的铁椅子上。办公室里的气氛看上去像是两军对垒,沉闷而又紧张。陈主任身体矮胖,脸色发虚发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是一双金鱼眼睛,双眼皮,眼珠子向外凸出着,上眼皮油光发亮,鼓胀着。下眼皮坠着虚胖的眼袋。这种金丝边眼镜与金鱼眼睛的组合,让他看人的眼神,像隔着一层看不太清晰的膜。别人看他,搞不清楚他的眼神在表达着什么。他的话声音不高,却格外地清晰:
“老龙,组织上接到地方上寄来的举报材料,说你的妻子陈玉仙,家庭和社会关系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你为什么和这样的女人结婚?”
“我是写了结婚报告的,结婚,那是组织上批准同意的。”
“这我知道,是组织上批准的,没错,部队也是刚刚接到的材料。近来,地方上在搞清理阶级队伍,有人揭发说,陈玉仙的亲姑姑叫陈白莲,是国民党大土匪头子。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你为什么对组织上隐瞒不报?”
“我没有隐瞒。我写了结婚报告,组织上去搞的外调政审,是盖了章批准的。据我所知,她姑姑原来是土匪,可后来起义了,投诚了我们,并帮助我们部队剿匪,也是立了功的。”
“材料上说,她后来又反叛了我们,又跑到山上土匪窝里,当土匪去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陈玉仙她姑姑早就死了,是被国民党土匪打死的。玉仙她当时还小,她本人没有什么问题。”
“亲不亲,阶级分。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要写出深刻检查,向组织上讲清楚。”
“我知道的就这些,竹筒倒豆子,都讲清楚了。”
“另外有件事,也需要你写出检查。”
“哪件事?”
“煤场事件。那次,你向手无寸铁的革命群众开枪,死伤了那么多人,给国家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对革命群众,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阶级仇恨?”
“胡他妈的扯淡!老子那是为了制止煤场乱局,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再说,开枪示警,是朝天上开得枪,哪里是向群众开枪?我对革命群众,哪有啥子阶级仇恨啊?”
“看来你还是执迷不悟,不碰南墙不回头啊?”陈主任的口气有些变了,不怒而威,“老龙,我给你再往深处点拨点拨。那次煤场事件,是你命令开的枪,对不对?你面对的是革命群众,他们都手无寸铁,对不对?结果是死伤了那么多人,还毁坏了矿井,对不对?往政治上说,你的行为就是杀害革命群众,蓄意破坏三线建设。”
龙岩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起来。
“还有,林越山在你们中队劳动改造,听说你暗地里和他走的很近,吃吃喝喝,敌我不分?”
“林大队长并不是敌人,咋叫敌我不分?”
“支队首长已经说的很清楚,林越山是彭德怀派到我们部队来卧底的,是来破坏三线建设的。上级决定撤销他的大队长职务,下放到你们中队监督劳动改造,为什么不下放到别的中队?那就是为了考验你。可你呢?一点也没有警觉,一点也经受不住考验,明着叫他大队长,暗地里和他秘密勾结,搞亲密无间,搞一团和气,你的阶级立场到底站到哪去了?你和他是不是一个阶级的人?还有,有人举报说,你一开始参加的是国民党军队,当的是国民党兵?”
“是的,我是被国民党抓的壮丁,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两年多兵,但后来我逃了出来,参加了解放军,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这些,我都交代过,组织上是知道的,我没有任何隐瞒。”
“根子,根子,刨根问底嘛。根红才能苗正。根子不正,长得再高大也不是无产阶级的栋梁。有人说你是受了国民党派遣,潜伏到我们部队来的,和林越山一样,是为了收集三线建设情报,和美帝、苏修相勾结,妄图破坏我们的三线建设。这个问题你也要好好想想,给组织上交代清楚。”
龙岩炎突然无语了。
他面色如水,几乎要窒息,不再说话。依着龙岩炎的脾气性格,面对着这一系列的无中生有,这桩桩件件的恶意污蔑,他应该像炸药包一样,立刻拉断引信轰然爆炸。然而此时的他,选择了沉默,不再解释,不再辩解,不再吭声。
政治是可怕的。可他不懂政治。
陈主任是工改兵,在地方矿务局工作期间当过政工组长,当了多年政工干部,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他的话句句像是刀子,直往龙岩炎心窝里戳。用当时最流行、最时髦的话说,政治处的陈主任,这是用了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横抡竖砍的,刀刀见血,一直把龙岩炎逼到了阶级斗争的阵地前沿,打得他龙岩炎无法还口,无力招架。在枪林弹雨的战场,在出生入死的施工工地,他龙岩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有点子,有办法,有智谋。他敢于迎难而上,敢于迎死而上,敢于把艰难困苦和死亡踩在脚下,该死球朝上。然而,在阶级斗争战场,他没有文化,没有政治头脑,没有阶级斗争的敏锐性,被打得懵懵懂懂晕头转向,溃败的一塌糊涂。在这种战场上,他原本是一支突突突疯狂发射的机枪,突然间卡了壳,一颗子弹也打不出来。面对着政治经验丰富的陈主任,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去应对。
看着一言不发的龙岩炎,陈主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的微笑。稍停片刻,陈主任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框,把镜片后面那双凸鼓的金鱼眼睛睁开的大了些,向四周警惕的巡视了一遍,声音放低了许多,只有对面的龙岩炎能听的清楚:
“老龙,这都是支队政治部康副主任的原话,我是如实转告,你心里要有数,回去好好想想吧。”
熄灯号响了,营区里一片寂静。
龙岩炎和吕大山通完电话,心里虽说轻松了些,可仍然感到有些累,头重脚轻浑身无力。通信员打来洗脚水,他随便洗了洗,没有刷牙就上了床。他像一只被猎人追杀拼命逃脱的野山猫,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半倚靠着床头,点上了一支烟,大口大口吸着。
“叮铃铃……”
床旁边木箱子上的电话铃响了,龙岩炎一激灵,一把抓起了电话:
“什么情况,老猴子?”
“老猴子?你小子是不是睡着了在做梦吧?什么老猴子,扯淡!”
“噢,对不起,杨区队长,搞错啦。首长有什么指示?”
“明天下午两点半,支队司令部报到。”
“什么任务?”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