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野生的松树林,高高低低松散稀疏。俞泽宏吕壮行他们,在树林边上掩埋了牺牲了的陈桂银大嫂,鸣枪祭奠她的英灵。坟墓旁的松树枝叶上,挂着的晶莹剔透的雨珠。枪声中,雨珠纷纷坠落,犹如官兵们的泪珠,无比悲伤的浸失在草丛里,泥土中。
小虎子趴在坟头上哭。开始有声,后来无声,开始有泪,后来无泪,眼睛红胀着,不停地抽泣。襁褓中的小女孩子依然双眼紧闭,似睡非睡。可怜的小女孩,让人看着心碎。俞泽宏抱着小女孩,拿过来军用水壶,扭开盖子,在盖子里倒点水,用舌尖试了试水温,然后对着孩子的小嘴,浸湿了她的嘴唇。小女孩闭着眼睛,伸出了粉红色的小舌头,拼命舔了几下,立刻又闭紧上小嘴,哇地哭了起来。
“是不是饿了?”吕壮行说。
“不好,孩子有点发烧。”俞泽宏用额头贴了贴小女孩的额头,命令吕壮行,“立即进这个寨子。”
俞泽宏抱着小女孩,吕壮行拉着小虎子,部队散出了战斗队形,开始向寨子运动。身穿红军服装的三连,走在最前面。
蒙蒙细雨已经停了。雨雾还没有散去。一座破旧的风雨桥,架在通往寨子的河上。桥下的河水浑浊,翻卷着树枝枯叶哗啦哗啦地流淌着。
刚刚行进到风雨桥头,桥的另一头突然响起了枪声。
原来,寨子里驻着一小队的黔兵。祭奠女红军的枪声惊动了黔兵,黔兵们在风雨桥的另一头已经摆好了阵势。
一场激战在桥上展开。
黔兵大都是散兵游勇,是一人两杆枪(步枪和大烟枪)的队伍。他们哪里是游击纵队的对手?一阵疾风暴雨式的枪声之后,战斗很快结束。这时,俞泽宏才发现一个重大失误,围裹在背上的小女孩不见了。
部队立刻分散开来,全寨子进行搜索。
风雨桥头不远有一户人家,院落用树枝杂木扎成的围栏围着,枝枝叉叉有半人多高。树枝编织的木板栅栏门,有气无力地半开着。院落里有一座凹型老旧的木板房。屋檐下放着一张木犁,两个破旧的竹篓和杂物。木板墙上挂着斗笠、蓑衣等。就在这座木板房正堂屋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旧竹椅子上,怀里抱着的正是那个小女孩。襁褓里孩子和衣物没变,一看便可以认出。那女人半敞开胸脯,小女孩紧紧咬住那女人的乳头,正拼命吸吮着那女人的乳汁。
“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
“谁的?”
“捡的。”
“捡的?”
“门口捡的,她饿了,在哭。”
小女孩的眼睛闭着,小嘴继续在吃那女人的奶。
“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你们都是男的,哪来的孩子?”
“我们是红军,孩子的母亲也是红军,牺牲了。”
“我也有孩子。”
“孩子呢?”
“死了。”
“死了?”
“死了,三天前死了。”
“噢……。”
“我有奶水,她吃我的奶,就是我的孩子。”
“啊,那……这……”
这真的是一句很不好一下子解释清楚、也很难一下子回答出来的难题。有奶便是娘,祖先们都这么说。
“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们。”
谈话陷入了僵局。屋子里一阵沉默,空气里含着潮湿、苦酸和硫磺炭火的味道。
“大嫂,那这样吧,我们把孩子先寄养你这儿,将来我们再来领,行不行?”
“不行。她现在是我的孩子,将来也是我的孩子,她永远是我的孩子。”
那女人说着,警惕地站了起来,身子有些哆嗦,把怀里的小女孩抱得更紧。
小女孩大概吃饱了奶,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
俞泽宏吕壮行他们仔细打量着那女人,约二十岁左右,个头适中,穿着一身苗族、侗族还是布依族服装分不清楚,一块蓝色的布条勒裹着头发,一根银簪插在浓密的黑发中。抱孩子那只胳膊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这女人眉目清秀,眼睛像一汪山泉,明亮清澈。从她的打扮和气质上看,她不仅是个美人,也有着山里女人的厚道与淳朴。屋里正中间有一个火塘,陈旧的木板架上放着盆、碗、竹筐等炊具,几只低矮的木凳,一条断了腿的椅子。从家居摆设来看,这户人家并不是很富裕。但也不是很贫穷:木梁上悬挂着两块熏黑了的猪后臀腊肉,木板壁上挂着两缕红色的干辣椒,还挂有一些玉米。
俞泽宏和吕壮行走出屋子,经过商量,决定同意那个女人的要求。回到屋里,俞泽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了,是那块沾着血迹带着弹孔的银元,银元中间弹孔里系着一缕女红军陈桂银的头发。他对那女人说:
“这是孩子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请你把它保存好,将来交给孩子。还有,孩子将来长大了,告诉她,她的父母都是红军,都牺牲了。”
那女人接过布包,紧紧捏在手里,看着俞泽宏。她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小女孩的额头上,亲密,疼爱,如同自己的孩子。突然,那女人扑通跪在地上,对俞泽宏虔诚郑重的点了点头,说:
“谢谢红军,谢谢长官,愿菩萨保佑您们。”
那女人说着,眼睛里的泪水扑簌簌溢了出来,热泪滴在小女孩的脸上。
这个刚刚失去了孩子的年轻母亲,三天后她又意外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孩子,这是菩萨显灵,还是苍天的恩赐?孩子、红军,红军、孩子,这几个字眼连同她怀里的孩子一起,深深的印记在了她的心灵中。这个女人的举动,显示出她对神灵苍天的敬畏,显示出她的温柔、真诚和善良,显示出她对小女孩有着深深的慈母般的爱。这个女人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
俞泽宏赶紧拉起了那个女人。
再看那小女孩,幼小的生命天真稚嫩。她刚刚来到人间,便失去了母亲,可很快又得到了另一位母亲,感受着母亲怀抱中的温暖和甜蜜。吕壮行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从口袋里掏出来四块银元,俞泽宏又递过来六块银元。吕壮行把十块银元放在一起,交给了那个年轻的女人。
小虎子脖子上挂着母亲留下的小荷包,小手一直拉着吕壮行的衣角,始终没有松手。
俞泽宏他们离开了这个院子,离开了这个寨子。在风雨桥头的匾额上,他们看到了三个大字:
凉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