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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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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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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兵》连载

第三十章 尾声(2)

2

祖国和人民没有忘记。

六盘江烈士陵园,一排排苍松翠柏下,埋葬着131位为三线建设牺牲的烈士。他们生前,都是基本建设工程兵41支队的官兵。

清明节那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边跟着几个年轻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还有两个男人,大约二十多岁。老人带着这几个后生,来到烈士陵园,来祭奠这些他当年的战友:

“这是金伯凤,辽宁昌图县人,402大队战士,1966年牺牲。”

“这是高增长,河南济源人,402大队技术员,1967年牺牲。”

“这是张国富,河南温县人,407大队战士,1968年牺牲。”

“这是刘明祖,四川兴文县人,403大队排长,1970年牺牲。”

“这是许际直,四川巴中县人,知道吗?就是毛主席写《为人民服务》表彰的张思德的小老乡,402大队战士,1971年牺牲。他生前的誓言是:生为革命谱新曲,死为人民写壮歌。”

“这是张来运,河南温县人,总库基地战士,1975年牺牲。”

老人对这些牺牲的战友,一个个熟悉的如同家人。他叫着战友的名字,慢慢走过一排又一排的烈士墓。

“这个是陈来道,副教导员,贵州黎平县人,原来在野战军145团当侦查班长。后来调入铁道兵,和我共事8年。年轻时打隧道,抱着风钻不丢手。当了连长,还坚持带班打风钻。肺里有了病,不看医生不报告,发现就晚期了。哎,老陈呐,你太不够意思啦!1951年剿匪,你在145团,当侦察班长,受命到凉透河侦探陈白莲。老子是418团侦查班长,也受命到凉透河,侦探陈白莲。我们是两个系统,互不知情,独立作战。可你没老子有运气,老子侦探到了陈白莲,你没侦探到。可你倒好,勾引上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莫文怡。(吕大山突然笑了,他想到了陈玉仙)这些事,你一直埋在心里,到临去世前才告诉我。咱两都是侦察兵,真能保密啊。哎,老陈吶,你和人家小莫谈了那么多年恋爱,天天抽人家的芦笙牌好烟,没和人家结婚,你人就走了,不够意思,真不够意思。莫文怡现在儿孙满堂,可说起你来,还眼泪啪啦的,割不断你啊,老陈!”

老人翻阅着往事,浮想联翩,心情沉重,腿脚有些不稳。那女的赶紧上前扶着他的胳膊。

烈士陵园最后一排,靠西南角的位置,有两座坟墓。一座是阚大勇的,墓前像是有人刚刚来过,有新踩踏过的痕迹。另一座墓前,长着一棵杜鹃花,杜鹃花怒放鲜红似火,石碑上刻着:

“龙岩炎烈士之墓”。

老人发现,龙岩炎的墓碑上,咋有新的印痕?老人瞪着侦察兵的眼睛,仔细端详,发现是两只脚印。他妈的,怎么回事?老人掏出手绢,扶着石碑,把那脚印慢慢地擦去,边擦边对那女人说:“我和你父亲,一起剿过匪,一起上过朝鲜战场,一起上过越南战场,一起出生入死。他早走了,我还活着。”

老人话语不高,却分外动情。

一行人离开了墓地,出了烈士陵园大门。老人说:“走,我带你们再看两个人。”

“还有两个人,在哪儿?”

“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

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外面,是一小山岗。脚下没有路,长着一些稀疏的荒草灌木。放眼望去,是一片一片的杜鹃花,花朵盛开红似火焰,燃烧在这荒山乱野。小山岗的半坡上,有两座坟墓,与龙岩炎、张国富他们的墓园,相距不到一百米远。这两座坟头矮小,坟旁没有青松。意想不到的是,在一个坟前,坐着一个人,面对着坟墓,背对着来人。

“你是谁?”

老人大声问那个坐着的人。那个坐着的人扭过头来,惊异的看着来人。他揉了揉眼睛,想站起来。可他两手按着地,起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两个年轻人赶忙过去,搀扶他站了起来。啊,是凉透河风雨桥上的那个老头。这个老人,看着那个老头,两个人呲瞪着。

一个说:“你……”

一个说:“你……”

突然,两个人相互扑了过去,拥抱在一起,紧紧拥抱着:

“大山哥,老营长!”

“龙子,是你吗?你没有死啊?”

“老猴子,我没死,不见到你,我死不瞑目啊。”

“龙子,你让我痛苦了几十年。”

“老营长,我进烈士陵园,去看张国富,看阚大勇,看我们过去的老战友,咋还有我的墓,我的碑?妈的,气得我狠狠的蹬了两脚。老子还没死呢!那墓里,埋的谁?”

“埋的,是你的衣物。一套军装,一顶军帽,一顶安全帽,一双皮鞋,一条武装带,还有一条香烟,朝阳桥牌的,都是我亲手放的。”

两位老人相互对看着,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这相遇,简直如同做梦一样。吕大山拉着龙岩炎,对那个女人说:

“瑶瑶,过来,叫爸爸,这是你爸爸龙岩炎。”

瑶瑶迟疑着,看着龙岩炎,半天没叫。

“快叫,叫爸爸!”

龙岩炎也惊呆了:“这,是我女儿?”

吕大山回答的非常肯定:“没有错,你女儿,叫瑶瑶。”

瑶瑶终于叫道:“爸爸。”泪水涌流出来。

“你这是,看刘健来了?”吕大山问。

“看刘健来了。这孩子,真是个好兵啊!看《智取威虎山》学英雄,想当杨子荣;学雷锋,为别人做好事不留痕迹。刘健的死,死得那么委屈,死时才十八岁。都怨我啊,都怨我。当时年轻,脾气急,没有耐心。老猴子,你说说,那时候,咱咋就那么的愚蠢?这是个多好的孩子?一心想当个好兵,可我这个排长,没当好……”

“那时我们都年轻,只知道训兵,练兵,用兵,可就是不太理解兵,教育有问题,方法有失误啊。”

“老连长,您不能这么说。您爱兵啊!为了这个龙老刀,您差一点被枪毙,忘了?”

“没忘。只要我不死啊,我每年都来,看看这个龙老刀,还有这个小刘健。”

“几十年了,想起刘健来,我就心如刀割,难受。也想老刀。我对他们两,都有愧啊!”

“活到这个岁数,我们才明白,这人世间有些道理,想着是顺的,看着是直的,可要是真想去把它理顺了,捋直了,难呐!很难呐!”

两个老人的对话风风雨雨。年轻人听着云里雾里。

龙岩炎看着这几个迷蒙的年轻人,笑了。他指着刘健墓旁边的另一个墓説:“这个坟墓里,埋的老兵叫龙老刀。”

龙岩炎脸色如水,语调沉重的讲述了老兵龙老刀。

1951年6月,解放这个盘江镇,那时叫双凤县城。先是围而不打,想迫使城里的国民党军队投降,和平解放这座县城,避免城里的百姓遭战火涂炭。一个深夜,下着大雨,几个被围困在城里的国民党兵偷跑出城,被站岗的老兵发现。他们说,不想和解放军打仗了,想跑回老家去。碰巧有一个国民党兵,是这个老兵的堂哥,两人是发小。这个老兵参加了解放军,堂哥后来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万没想到,同一个爷爷奶奶的两个孙子,在这两军对垒的战场上相遇了。出于亲情,那老兵看看周围没人,便趁着夜深雨大,偷偷放跑了那几个国民党兵。没想到,那几个国民党兵跑出几里地后,被外围部队抓住,审讯中供出了这个老兵。部队有关部门立即进行追查,要查明实情,军法处置。他们带着那几个国民党兵,前去认证。当追查到这个老兵所在的连队时,攻城的战斗刚刚结束,城里的战火硝烟还没有散去,还响着零零星星的枪声。

这个老兵的连长,满头满脸灰尘,头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渗着血,军帽早已不知去向,军装几处被打得像炸开了的棉花,冒着青烟。当他知道询问他的人来意,简直要疯了,他一手提着枪,一手指着来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净他妈的扯淡,我的这个兵,是非常优秀的兵,优秀的很。他跟着我,参加过渡江战役,解放过南京,攻克过上海,又随我来到西南剿匪,他立场坚定,敌我分得很清,打仗从来就不怕死,多次立过战功,是我们连的战斗英雄。就在刚才,刚才攻城时,为炸掉城门口敌人的一个暗堡,减少战友牺牲,他扛着炸药包,冒着枪林弹雨冲到城门口,舍命炸掉了暗堡。我们全连官兵,是喊着为他报仇的口号,冲进城里的。我们连要为他请功,请功!请功!请功!知道吗?他妈的!”然后,他冷冷一笑,又说,“放跑了几个国民党兵,那是减少了敌人的战斗力,我看应该支持,应该表扬。那几个国民党兵,也都是穷苦人出身,他们不愿意为国民党卖命,跑了不是更好吗?”这个连长,当着追查人员的面,让战士们捡来了老兵残缺不全的遗体,摆成人形,全连官兵低头向他默哀,鸣枪向他致敬,个个哭得泪人一样。

但是,军纪无情。这个老兵打了一辈子的仗,屡立战功,在这次攻城战役中虽然很勇敢,人也牺牲了,就是因为他出于亲情,私自放跑了几个国民党逃兵,违犯了战场纪律,不仅没有立功,死后连个烈士的名分都没有,也没被批准埋葬到烈士陵园。

龙岩炎的话,让这几个年轻人听得如痴如梦,心里如坠铅块,沉甸甸的。

他们望着烈士陵园那高大的烈士纪念碑,耸立在苍松翠柏掩映之中。那里埋葬的烈士,每年都有人来扫墓祭奠,向他们敬礼膜拜,追思他们可歌可泣的过去。他们是国家的功臣,军队的英雄,家庭的骄傲和光荣,接受着后人的赞颂,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而眼前这个老兵,坟前无碑无松,黄土一堆,几近被稀疏的荒草灌木和怒放的杜鹃花海淹没。这个老兵,生前和战友们,包括牺牲后埋葬在烈士陵园内的战友,他们曾经一起生活,共同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在解放这个县城的战场上,他为了减少战友们的牺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他,牺牲后却被与牺牲在同一战场的战友们分开,埋葬在离牺牲的战友不远的小山岗上,孤零零的,沉默无语,如同树上落下的一片枯叶,刮过的一阵山风。

还有这个刘健,和烈士陵园里的张国富,来自同一个家乡,一列铁闷罐车皮拉到乌蒙山区,为了三线建设,战斗在同一个部队。他死了,被定为非正常死亡,不能和张国富相聚,置身于这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为伴。无情的岁月,将把他和那个龙老刀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的命运,谁能说得清楚?

有人问:“那个老兵的连长呢?”

龙岩炎说:“那个连长?因为战场上对上级咆哮发难,出言不逊,拒不配合调查,差一点被枪毙。后来受到了降职处分,连长降为班长。”

“那连长真行,真是好样的。他现在人呢?还活着吗?”

“活着呢!很硬朗。”龙岩炎一指吕大山,“他,就是那个老兵的连长,我们都是他的兵。”

“啊!爸爸。”

“伯伯,您真厉害!”

几个年轻人全都惊讶起来。

“那几个国民党逃兵,也都参加了解放军。”吕大山说,“这个龙岩炎,就是那个龙老刀的堂哥,国民党逃兵。”

几个年轻后生,看着他们的父辈,思绪翻滚,久久没人说话。

这简直是天书一样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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