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太阳羞羞答答在山头薄雾中冒出来半个圆。山谷中的晨雾已开始慢慢消散了。山谷里散发出野草、树木湿漉漉的气息。偶然能闻到淡淡的带着硫磺味的炊烟。微风在不经意间一阵一阵的吹,人们几乎感觉不到,但可以听见它翻动着小杨树叶子在沙沙作响。营区上空,几大团烟云带着雨色,像是被染污的棉花,一丝不动的停留着,好奇的向地面上窥探。
“柳技术员在吗?”
吕大山出现在柳晓雪的宿舍门口。这是他第二次来柳晓雪宿舍。第一次,是柳晓雪到区队报到的那天,吕大山把柳晓雪送进了这个宿舍。近来,不光是吕大山,很多人都发现柳晓雪的情绪明显低落,白净的脸上经常挂着阴云,很少见到过她的笑脸。有细心人甚至私下议论说,看见她脸上有掩饰不尽的泪痕。
“请进。”
柳晓雪没想到区队长吕大山这时会来,心里一阵紧张。她赶紧从办公桌前折叠椅上站了起来,到门口迎接,脸上堆起了笑容:
“区队长,请坐。”
柳晓雪掩饰不住无所措手足的神色,把折叠椅让给吕大山,自己站到床边。吕大山没想到,柳晓雪的宿舍有些凌乱,邋遢。地上扔着几只袜子,脸盆里泡着没有洗的衣服,床上被子随便叠着,没有按内务条令要求成块成线,软踏踏的。总的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年轻女兵的屋子,整齐、干净、利落、清新。工改兵、学生兵到了部队,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作风软、散、懒,保留着地方上的习惯,短时间内难改。吕大山看到,屋里木板墙上挂着几张图纸,有矿井挖掘进度表、矿井地质剖面图等。柳晓雪办公桌倚靠着床头。那办公桌很简陋,桌面是一张木板,下面的腿,是钉着的四根木棍。办公桌上放着各种资料、书籍。有《爆炸力学原理》、《动态爆破与定向爆破》、《破碎剂的膨胀力》等。几个用废旧图纸背面剪裁订成的笔记本,上面写着《1号井岩层爆破记录》、《炸药填埋数量与爆炸后劲向深度、横断面积统计》、《喀斯特地质炸药用量与炸后地质裂隙分析》等。
吕大山微笑着,把手里提的军用挎包放在一旁木箱子上。他用侦察兵练就的眼睛,看了一眼柳晓雪。他发现她的眼睛,正从桌子中间放着的一个笔记本上离开。秀丽悲伤的眼睛里,含着不易被人觉察到的泪花。那笔记本是红色塑料封面,合着扣在桌上。吕大山心里明白了。他判断,在他没有进来之前,柳晓雪肯定不是在看这个笔记本,就是在这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向雷锋同志学习,写日记呢?”
“没有。”
“看呢?”
“嗯。”
“记日记、看日记,这个习惯非常好。”
“这日记不是我的。”
“谁的?”
“高增长,高技术员。”
“噢……”
柳晓雪把头低了下去,目光移向了一旁。吕大山也一时迟钝了。空气顿时凝固起来。稍停片刻,柳晓雪从裤口袋里掏出折叠成方块的手绢,轻轻捂到了嘴唇和鼻子上。她的眼圈有些红了。
吕大山知道,他不能再问下去了。高增长的日记本出现在柳晓雪桌上,柳晓雪在认真看高增长的日记,这是吕大山没有想到的。日记,记录的大都是个人内心的秘密。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一块手绢,大都是青年男女表达爱意的首选信物。这个红色笔记本,应该是高增长与柳晓雪之间的秘密。两个年轻的恋人,在生死关头,一个为了保护另一个,毫不犹豫的牺牲了自己,现在活着的另一个,心里的悲伤、痛苦、难以忘却的思念,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柳晓雪好像猜出了吕大山的心事。她转过身来,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大大方方的展现在吕大山面前。吕大山看见,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大字:《静态爆破研究》。
“静态爆破?”
“是的,这是高技术员的研究笔记。”
“哦,什么叫静态爆破?”
“这是一项新的科研项目。在爆破领域,有动态爆破,有定向爆破,还有一项新的爆破方式,叫静态爆破。这种爆破技术,具有同等级的爆破能量,却没有山崩地裂的巨响,没有弥漫呛人的烟雾,没有四处飞溅的石块,减少了由于剧烈爆炸震动引起的其他灾害。”
“啊,这真是太好了。”
柳晓雪告诉吕大山,这是她几个月前想到的一个科研项目。有了这个想法后,她去请教高技术员,想求得高增长的帮助。因为高增长是名牌大学毕业,大学里学的是火工品专业,就是炸药火药,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当她怀着渺茫的希望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高增长,没想到高增长回答她:
“好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告诉你,三年前,我就开始研究这个课题了。”
高增长当时很兴奋,话语也很多。他告诉柳晓雪,自己从小在煤窑当工人,在河南济源的小煤窑挖煤。煤矿工人的艰辛、苦辣和危险,从小就感受很深。高增长上大学时,曾到过焦作矿、北京门头沟矿、唐山矿实习,看到巷道里的掘进工人,经常冒着剧烈爆炸带来的种种危险,就思考着能不能研究出一种新的爆破技术,把这些爆炸力发出的声响,引起的震动、塌方、冒顶、瓦斯爆炸等危险,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柳晓雪告诉吕大山:
“高技术员不愧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他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研究成果。他是个非常热心开朗的人,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都告诉了我,把有关书籍,把自己收集到有关资料,全都借给了我。把他了解到的有关方面知识,耐心的讲给我听。把自己一些萌生的、创新性的想法也都告诉了我……”
听得出来,高增长的无私、耐心和真诚,令柳晓雪佩服,感动,在使柳晓雪对这个课题充满了信心的同时,也对高增长充满了好感和崇拜。
吕大山这时才明白,柳晓雪原来与高增长的密切交往是有原因的。青年男女有了不谋而合的想法,有了共同的研究目标,关系自然就会近了许多,交往自然也就频繁起来。
吕大山的眼前,闪现着高增长拉着柳晓雪欢快飞跑的身影,闪现着高增长奋不顾身扑到柳晓雪身上的壮举,闪现着清理塌方现场时高增长那牺牲的遗容……他眼睛有些湿润了。高增长牺牲了,他是为了一项科学研究,为了救柳晓雪,这无论从事业上,从感情上,对柳晓雪的打击不仅沉重,而且沉痛。吕大山想着,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一只手不由得伸向了裤口袋。不过,他的手掏出来时是空的。柳晓雪走了两步,把搭在绳上洗净晾干的一个手绢递给了他。
柳晓雪宿舍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吕大山在柳晓雪宿舍里的这个新发现,不仅出乎他的意外,也令他非常激动:一种新的爆破技术,没有山崩地裂巨响,没有弥漫呛人的烟雾,没有四处飞溅的石块,没有引发塌方、冒顶、透水和瓦斯爆炸等灾害,却具有着同等级的爆破能量。
这是一个何等大胆、何等具有开创性、超前性的研究?
毫无疑问,如果这个研究一旦能够成功,将是一项重大的技术发明,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技术革命。这种技术革命,可以使井下作业、隧道开掘、矿山开采、建筑物爆破……等等等等,总之,它会使得这个领域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发展的前景不可估量。
吕大山是个对新生事物非常敏感的人。高增长和柳晓雪这一革命性、创新性的研究课题,让吕大山耳目一新,浮想联翩。
过去打仗枪林弹雨,战场上使用手榴弹、炮弹、爆破筒、炸药包等,爆炸的响声越大越好,山崩地裂可以威震敌胆。炮火硝烟越浓烈越好,有利于掩护作战队形散开,有利于冲锋陷阵直插敌人的要害。炸飞的弹片、石块越多越好,可以杀伤更多的敌人。现在搞建设,这些全都颠倒了。应该说,这种颠倒,存在于社会的各个方面。比如战争年代为了消灭敌人,炸毁桥梁,破坏铁路,扒河炸堤,行动越是诡秘,破坏性越大,就越是被誉为一种令人们颂扬的壮举,一种高超的智谋智慧。而在和平建设时期,这些行为就变成了一种破坏,一种愚蠢,一种罪行。
同样的人干着同一种事情,同一种行为制造同一种后果,高尚还是低劣,文明还是野蛮,提倡还是反对,歌颂还是谴责,衡量的标准会截然相反。一切随人们的政治需要和利益需求变化,这是世间万古不变的真理。
对高增长那种特殊癖好的憎恶,同样也是这样。在吕大山的心里,现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细想起来,高增长的行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应该是处于青春期的冲动受到了压抑的不正常表现,虽然邪性,却合乎人性。遗憾的是高增长为了静态爆破这项技术,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对于高增长的死,吕大山除了惋惜,更多的是内疚和伤感。在这方面,柳晓雪和他的感受大概是一样的。柳晓雪回答康副主任对高增长特殊遗物的调查,也表明了她对高增长这一行为的理解和认可。这时的吕大山,脸上布满了温暖,洋溢出兄长一样的慈爱。他对柳晓雪说:
“柳技术员,高增长同志的牺牲,不仅是为了救你,他也是为了这项研究。他的牺牲,是我们部队的重大损失,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战友,好同志,一个重要的技术骨干。他牺牲的很勇敢,很高尚,他是我们部队的英雄。我们和你一样,会永远怀念他。”
柳晓雪用手绢擦拭着眼睛。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烈士的遗志。你和高增长同志共同研究的这项新技术,要继续下去,今后由你负责,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绝对保证。但一要注意安全,二要注意保密。”
一股暖流在柳晓雪的心中涌起,她的眼睛看着别处,认真地点了点头。
吕大山临走时,把放在木箱子上的军用挎包打开,掏出了一件要洗的没有假领的军装,一条膝盖破了的裤子。又掏出一个军用饭盒递给柳晓雪,里面装着粥、馒头和辣椒炒土豆丝:
“听说你今天早上没去食堂吃饭?不吃饭怎么行!”
吕大山走了。柳晓雪透过窗户,看着吕大山走去的背影,久久没动。一只漂亮的白颈长尾雉雄鸟,拖着长长尾巴,悄无声息的飞来,稳稳落在晾衣服绳子下面的草地上。它不动不叫,机警的四处张望着。一直到它感到没有危险,才放心的在草丛中寻找着食物。这是一种益鸟,喜欢在常绿针阔混交林和落叶阔叶乔木林中栖息、隐蔽和觅食,取食鳞翅目的幼虫、虫卵,对抑制森林虫害,维护生态平衡起着重要的作用。
很快,四中队来了一个木工排,在柳晓雪宿舍的后面,U字形营房的外面,围挡的铁丝网里面,也就是柳晓雪晾晒内衣的旁边,又盖了一间大的简易房。吕大山叫来了区队警卫班长,交待他:
“那里是柳技术员的科研室,军事重地,没有经过柳技术员的同意,任何人不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