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我先上,你稍等
梁河谷里的晨雾像一层薄薄的轻纱,淡雅轻柔飘飘袅袅。空气湿润清新。不时也飘来阵阵苦酸,那是苦草艾蒿的味道。起床号声响过不久,区队长吕大山出现在早操的队伍里。
高增长凑过来说:“区队长,牛小社的事我负主要责任,与您和一中队长无关。”
高增长的口气很真诚,这表明他自己是真心来承担事故全部责任的。吕大山看了他一眼,没正面回答他的话,说,“你们技术组的人,不光到一中队,那几个中队也要去,包括区队部,把所有锅炉好好检查一遍。告诉他们,以后绝对不允许再偷懒蛮干。牛小社的事情就是血的教训,这你确实负有责任,要写出深刻检查。”
高增长点点头,没再说话。
牛小社的事,发生在吕大山去T连之前两天。这件事不仅轰动了全区队,也惊动了402大队首长。吕大山离开区队后,教导员蒋凤君接手处理这件事情。吕大山昨天晚上回到区队,教导员告诉他:
“你走后,支队政治部康副主任带支队技术科、大队技术股的人,来现场调查,提出了处理意见。好在牛小社生命没有危险,只是受到惊吓,神经上需要恢复一段时间,除了给高增长处分外,还要追究领导责任。”
“中队还是区队?”
“都要追究。”
“怎么追究?”
“一中队长严重警告。你原定全支队通报批评。”
“原定,后来呢?”
“康副主任找你谈话,我说你母亲有病,请假去看老人。康副主任很生气,说你把部队的安全放一边不管,战士的死活不管,把个人利益放在第一位,和一中队长一样,严重警告。”
听了教导员的话,吕大山没再吭声。
教导员又说,“昨天我找了大队技术股,说是处分决定报到了支队首长那,还没有批。你要不要找康副主任谈谈?”
“不谈,随便吧。”
牛小社是吕大山从河南焦作温县带的兵,分配到402大队一区队部炊事班,当了个火头军。牛小社人很聪明,很敬业,工作极端认真负责,一心想评个“五好战士”。这是他心中的秘密。牛小社家里穷,自从当兵离开家,父母亲就一直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一旦立了功受了奖,戴上大红花捧着嘉奖证书照张相寄回家,女方看了会不要彩礼,或者少要彩礼,那就会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吃挣工分的父母少流很多汗水。中队里北方人多,爱吃馒头、面条,一天到晚吃一年两熟的稻米,一点油性也没有,难受。为能得到大多数人赞许,他写信给老家开大食堂的表舅,求教做面条手艺,他学做了一盆面条。一帮北方兵看见面条,蜂涌而上,前边的蹲在盆边用筷子往碗里捞,后边的伸长胳膊从前边人的肩膀上探过去捞。只几分钟,盆里就剩下了汤水。几个蹲在前边抢面条的兵们后背上、帽子上,落满了面条和汤迹。一个兵的耳朵上挂了两根面条,竟全然不知。
“小社这小子,厨艺高,面条做得真好!”
“好!评五好战士,我投小社一票。”
夸奖和赞誉令牛小社兴奋,激动。他又开始学蒸馒头。可当他满心希望的揭开了第一笼,眼前的情况令他大吃一惊:馒头又小又硬,一手可以抓三四个,咬起来粘牙,张不开嘴,气得他蹲在地上直抹眼泪。高增长来了,看见了一脸懊丧的牛小社。这是个爱动脑筋的人。他问明情况,给牛小社支了一个招。
“这,能行吗?”牛小社睁开了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能行。”高增长一脸的认真,“灶台火不大,笼里蒸汽不足,馒头自然就鼓不起来。没见过青蛙叫?先要憋足气,把肚子憋得溜圆。”
“哦,懂了,和吹牛皮差不多。”牛小社说。
“扯淡!吹牛皮是说大话,这是蒸大馒头。”
高增长亲自操作,用一根铜管子,把锅炉蒸汽接到了蒸笼里。果然,锅炉蒸汽足,压力大,馒头蒸得又喧腾又好吃。
不想有一天,“嗵”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锅炉发生了爆炸。一吨多重的锅炉,腾空飞起十几米高。三间木板房瞬间被夷为平地。炭渣四处飞溅。馒头炸飞到处都是。蒸汽灰尘弥漫开来,人们相距咫尺,也看不清面容。二十多米外的洗车台上,驾驶员罗小胡正在给汽车加水,巨大的气浪把他掀翻掉在地沟里,半桶水洒了一身。刚摔进地沟,炸开的锅炉从空中跌落下来,把汽车的发动机、水箱砸成了一堆废铁。罗小胡捡了一条性命,不然他会变成一堆肉酱。
区队长吕大山、教导员蒋凤君和战士们纷纷跑来,清理这一片狼藉的现场。最后,在十多米外的猪圈里,发现了躺着的牛小社。他脸上身上沾满泥灰草屑,人已昏死过去。一只猪津津有味在舔他满是面粉的脸。事故后来调查,牛小社说烧锅炉蒸馒头时,锅炉压力表上的针,摇摇摆摆地一直不往上升,也不往下落。看来是压力不足。快要开饭了,急死人。他便铆足了劲,往锅炉里一锹一锹不停地添煤,小鼓风机呜呜猛吹。正干的起劲,不想一声爆炸,他就迷迷糊糊啥都不知道了。
技术部门最后鉴定是:锅炉压力表失灵。
今天早操,高增长看见了吕大山,主动向区队长做检查,承担责任。他并不知道,吕区队长的生气点不在这里,而是为柳晓雪丢失内衣内裤的事,心里正憋了一肚子的气。
高增长人长得有些矮小,身材也显得瘦弱,脸上细皮嫩肉的,唯有那两只眼睛,又大又圆,看人看物,与人交谈,总是不停地转动。这个精力充沛的小知识分子,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着活力,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探索世间各种秘密的渴望。他爱思考问题,常搞些小试验小发明小创造。焦作矿务局工作期间,他发明过一项高压喷浆速凝技术,解决了新开挖巷道快速喷浆支护,防止松动的岩石坠落和小面积塌方等事故。六盘江矿务局,他发明过矿车轮动荧光闪烁技术,就是在矿车轮上镶嵌一种荧光片,当矿车在巷道里运行时,荧光片在空气摩擦下,会闪烁着彩色的亮光,提醒巷道里的人们注意躲避。
这个高增长,探索世间的什么秘密都可以,都没有禁区,可实在不该去打柳晓雪内衣裤头的主意。这么聪明的小伙子,咋动起这样的歪念?还是个大学生呢,真是愚蠢至极。
吕大山自从在现场勘察发现了端倪,就开始注意高增长。他同时发现,柳晓雪竟然和高增长接触比较密切。无论是星期天或是节假日,甚至是晚上,柳晓雪的宿舍里,经常会出没着高增长的身影。
这让吕大山大感意外,觉得不可思议。
吕大山后来还发现,高增长的军装脖子领上,竟然也露出了一圈刺眼的白色。吕大山心里,泛滥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眼下最让他为难的是,柳晓雪丢失内衣内裤的事,要不要找高增长谈?找他,怎么谈?谈了,会有什么后果?不找,这干柴烈火的,要是真着了起来咋办?思来想去,吕大山还是决定找高增长。
“通信员,叫高增长。”
“是!”
通信员王文广去了。吕大山自己突然无声的笑了。他想起了几天前,龙岩炎在电话里告诉他,说他们中队有人把“安全第一”,改成了“女人第一”。联想到自己眼皮底下这个高增长,竟然会去偷柳晓雪的内衣、裤头。他妈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王文广很快回来了,报告说:
“高技术员不在,在一中队。”
“找柳技术员,让她过来一下。”
“柳技术员也在一中队。”
“什么?”吕大山一下子警觉起来,“去,要摩托,上一中队。”
“是!”
这一个干柴,一个火柴,就这样天天形影不离的互相摩擦,能不着火?
王文广没有说错,高增长和柳晓雪都在一中队。
一中队官兵们正在掘进面酣战。一轮剧烈的爆炸声响过,浓烈的带着炸药味道的烟雾,呛人的带着烤焦味道的岩石粉尘,弥漫在掘进面。当烟雾和粉尘刚刚有些散去,照明灯的光柱里,高增长与柳晓雪齐往掘进面跑。高增长一手拿着钢卷尺,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柳晓雪。柳晓雪一只手被高增长紧紧拉着,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两个人像比翼双飞的鸟儿,向掘进面跑去。爆炸过后,要测量炸药的威力,也就是测量炸药的填埋数量与爆炸后的劲向深度、横断面积的大小等,做技术数据方面的测量和记录。
环境决定人的行为。这样的环境里,一个男兵拉着一个女兵的手,不同于在营区,在操场,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的场合,在所有人的眼里,这种行为是正常的。就像在海滩浴场,男人穿着游泳裤,女人穿着三点式,即使不是情侣,即使互不相识,即使相距咫尺却也毫无顾忌。同样场景,如果是在军营里,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上,在供销社买东西,谁敢?不是被骂成流氓,就是被骂为神经病。但不管怎么说,眼前一个男兵拉着一个女兵的手,至少传递着一种信息:帮助,爱护,热情,甚至是亲密。
这个场景,被吕大山看了个清楚。
吕大山回来了。他回到了区队部,坐在办公桌前,点燃了一支朝阳桥牌香烟。他狠狠吸了一口,在肚子里憋了很长一会儿,才慢慢地吐了出来。一团烟雾散漫开来,令人讨厌的飘忽在他眼前。烟雾中,他思考着这个令他真有些棘手、头疼的难题。
王文广进来了。把两套洗干净、散发出清香的军装,轻轻放在他旁边的木箱上。吕大山扫了一眼绿色军装领口上那白线钩织的假领,干净,洁白。他突然觉得,那绿、红、白三色,现在怎么变成了三把锋利的枪刺,刺眼,扎心,看着那么的难受?淡淡的清香他原本非常熟悉,非常亲切。往常,他曾情不自禁把军装捧到手里,贴着鼻子,轻轻吸上几口,享受那沁入肺腑的芳香。现在,一股一股飘过来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子里,令他很不舒服,像是在故意挑衅他那颗烦躁的心。
吕大山拿过军装,看着那白色针织假领,想要动手,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
“报告。”
“进来。”
是周军医。周军医来找他,脸上阴云密布,进门就电闪雷鸣:“区队长,昨天晚上小柳来找我,说她的乳罩又丢了。这里是军营,是部队,咋就成了贼窝?小柳这次丢的是乳罩,她不好意思来给您报告。小柳的东西老是丢,这像个啥话?这要是传了出去,让小柳怎么在这里再待下去?你是区队长,到底管还是不管?”
周军医本来就心直口快,现在情绪更有些激动,有些满腹怒火愤愤不平。这大概因为都是女兵,都有着深刻的感受。自己贴身的东西被偷,感到的不仅是一种难堪,更是一种侮辱,包含着一种说不出口的羞涩与愤恨。
吕大山终于感到,解决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不能拖延下去了。
他的胸中燃烧着烈烈的怒火,迈着一步一步的愤恨,脸上笼罩着可怕的阴云,匆匆来到了区队小车班,开着一辆摩托,风驰电掣般的前往一中队驶去。路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妈的高增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一中队的巷道掘进面,新一轮爆炸声刚刚响过,烟雾和粉尘还没有散尽。一堆爆炸后倒塌的碎石,遍布着锋利的棱角,像是要吃人的魔鬼,张开着满嘴的獠牙,在狰狞的冷笑着。高增长拉着柳晓雪,像一对欢快的小鸟往掘进面飞去。快到掘进面时,他松开了柳晓雪的手,说:
“我先上,你稍等。”
然后,他拿着卷尺,准备踏上碎石。突然,他听到头顶上有响动。他立刻大喊:
“不好,有塌方,快撤。”
高增长的身后,是毫无准备的柳晓雪。就在这生死关头,高增长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猛地转过身来,伸开双臂,迎头紧紧抱着柳晓雪,扑倒在地上,用胸膛紧紧贴在柳晓雪的胸部和头部,把自己整个躯体压在了柳晓雪娇小的身上。
哗啦……一大块塌方坠落下来。一堆乱石砸在了高增长的头上,身上,掩埋了他和柳晓雪。
当吕大山和战士们,把高增长从乱石下刨出来时,柳晓雪安然无恙。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正砸在了高增长的头部。高增长的安全帽脱落,脑浆迸流,已经停止了呼吸。
梁河谷里,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之中。
这是一区队组建后,应该说是41支队组建后,为保护战友临危不惧,第一个献出自己生命的人。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身堵机枪眼,都是为了保护战友,为了避免战友不必要的牺牲,这是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是革命战士应有的品格。高增长是个大学生,技术员,工改兵,入伍的时间不长,他这种舍生忘死救战友的行为,用生命,用鲜血,为军旗增光添彩,为全体官兵竖立了榜样。
区队党委经过研究,上报402大队政治处,请求批准高增长为烈士。号召全区队官兵向高增长烈士学习。
几天后,吕大山接到一个电话,是支队政治部康副主任打来的。康副主任在电话里说:
“吕区队长,有人反映,在清理高增长遗物时,发现了他箱子里有女人的花内衣,粉红色女裤头,还有乳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副主任说的这些,好像与高增长同志舍身救战友,没有什么关系。”
“一个年轻军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他这是从哪个女兵那里拿的?还是哪个女兵送给他的?要不就是他偷的?”
“不清楚。”
“这是非常严重的作风问题。作风问题就是政治问题,一定要调查清楚。如果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的烈士不能批准,有可能会被定罪,至少是流氓罪。”
“那些,都是高增长同志的私人物品。高增长同志人已经牺牲了,他牺牲的原因很清楚,是为了保护战友。我就在现场,我看得清清楚楚。高增长同志为了保护战友牺牲,与你所要调查的这些,我认为没有关系,也没有意义。”
吕大山对康副主任的话很不满意,更不赞同。现实中有些领导,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处理问题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在这个事情上找不到问题,就分开枝杈,在别的方面,在与这个事情毫无关系的方面去找茬、找错、找问题,然后,把原本不是问题的主题弃置一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康副主任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为救战友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雄。
康副主任的口气变得阴郁起来,语速放慢了许多,像是用冲锋枪在精准点射:“不对吧,吕区队长?我怎么听说,你们区队柳技术员丢有东西?”
“我讲得是实话。柳技术员丢没丢东西,你可以找她核实。”
“吕大山同志,锅炉爆炸的事,你逃避调查,还没有处理。现在你们区队又出现了这么大的恶性事故,你作为区队长,要承担主要领导责任,要给组织上讲实话。”康副主任不等吕大山说话,啪的挂上了电话。
吕大山火气直往上蹿。他放下了电话,禁不住骂了声:
“他妈的!”
康副主任和高增长一样,都是工改过来的军人,但他是个思维缜密的政工干部。凡是见过他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那一双眼睛:眉毛稀疏,眼无睫毛,眼窝像塌陷的深坑。最令人可怕的是那双黑眼珠子,在深坑里不停地游动巡视。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总的看,那是一双游隼一样的眼睛,锐利,尖刻,不善,甚至凶险。真的,这是个心细如织、遇事较真、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人。
康副主任当即把电话打给了柳晓雪。
康副主任知道,一区队除了周军医是女的,另一个女兵就是柳晓雪,还是个单身。
柳晓雪回答的很干脆:“我从来没丢过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