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沾铁路猴场一号隧道,进展的比较顺利。龙岩炎率领一中队官兵,三班倒连轴转昼夜不停,轰轰烈烈地大干苦干,已经连续两个月超额完成了任务。
早饭后,一排长王凯很带领官兵,挖掘到到300多米时,遇到了麻烦:爆破过后,烟雾还没有散尽,顶部突然开裂出一道缝隙,有水喷涌出来。开始裂缝有两三米,接着是五六米,很快是十几米。开始是一道缝隙,接着是两道缝隙,很快是三道缝隙,四道缝隙,转眼之间,水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了。
这是大塌方的先兆,随时就有大塌方的可能。
这时的王凯很,用龙岩炎传授的经验,带领二十几个战士,抱着立木,扛着木板,不顾一切地架顶板,竖支护,切断透水。等龙岩炎赶到时,透水和可能出现的塌方已经基本上被控制住了。战士们一个个光着膀子,穿着裤头,安全帽下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看清楚的是他们满身满脸全是泥浆,个个像泥塑的神胎,疲惫不堪的。
“多亏了中队长教给的妙招,多亏了这些立木。”王凯很一脸泥浆呲着白牙,看不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龙岩炎在多年巷道作业中,总结出来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立木护身法。立木顶千斤,这是一句中国古老俗语。它包含着现代力学原理。龙岩炎并没有研究过现代力学,但实践经验告诉他,隧道巷道作业时,身边有一根立木,随时可以操起来,顶住突然出现的塌方冒顶,把危险驱逐到一旁。木头真是个好东西,不光是在巷道作业。在大江大海里,抱着一根木头,可以漂浮。在战场上有根木头,可以抵挡子弹。这些话,龙岩炎常常挂在嘴边。
“好,你小子学得不错。”龙岩炎知道没有伤亡,便放下心来。他看着眼前大战过后的兵们,很是心疼,便命令王凯很,“带领弟兄们,撤出隧道,洗澡休息。告诉炊事班,中午白菜熬豆腐,改善生活,让弟兄们放开了造,我留在这儿,等二排来接班。”
“那哪行?中队长一个人留下不行。再留下一个战士,一旦有事,跑跑腿,传个话,也好有个照应。”王凯很排长说。
“那好,那就留下一个战士,和我作伴。”龙岩炎答应了。
王凯很排长没有丝毫犹豫,点名:“张国富留下。”
一排撤走了。隧道里,只剩下龙岩炎和张国富两人。大战过后的隧道里,寂静无声,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偶尔能听见什么地方,有嘀嗒嘀嗒的滴水声,也有细弱的沙沙声。这声音,更增加了隧道里的寂静。这种寂静,会让没有经历过这种环境的人感到恐惧。灯光下,龙岩炎看了看四周,这是一段砂岩酥软地层,一切都还正常。他又看了看张国富,他发现,张国富正在看他。发现中队长在看他,张国富笑了,微笑着,没说话。不过能够看出,他在那无声的微笑中张开了嘴,试图想要说什么。龙岩炎也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也有话要给张国富说。不过,他的眼光却看向了别处,安全帽上的灯光照着湿漉漉的岩壁。
“小张,你有文化,非常好。不过,文化要用在正地方。”龙岩炎边说,边往滴水的岩壁前走去。那样子,那口气,像是在漫不经心的随意说,“不然,会摔跟头的。你刚刚来到部队,你知道林大队长什么?乱写!”
张国富脸上一下子热了起来,火辣辣的,像是有火在烧烤。
“为革命,林大队长把脑袋别再在裤腰带上,经历过多少次枪林弹雨,打过多少仗,你知道吗?可以说,比你读过的书还多。他的身上有七八处伤,至今还有弹片留在身上。你们这些新兵蛋子都经历过什么?念了几天书,有了点文化,就写起批判稿来。写了几片纸的批判稿,那就是革命了?这天下,是写批判稿写出来的?这隧道,写批判稿就能写通了?瞎扯淡!”
“中队长,我……”张国富想说什么。
可是,没等他再说出想说的话来,突然轰隆一声响,在离中队长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大块沙石塌了下来。那塌下来的沙石,压穿了发电机上方顶板,压歪了顶木,埋住了大半边隧道。洞内顿时变得一片黑暗。龙岩炎大喊:
“不好,发电机被埋住了。”
龙岩炎和张国富安全帽上的矿灯,放射出两道惨白的光,像两道利刃,劈开了黑洞洞的隧道。灯光下,透水顺着塌下来的沙石缝隙,稀稀疏疏流淌下来,和着塌下的泥沙碎石,成了一堆稀沙泥。脚一踩,没过膝盖,手一抓,粘糊糊的。观察上边,沙石还在不时地掉落着,随时都有可能大面积塌方。
“快刨电动机,德国进口的,花不少外汇买的。”
龙岩炎喊着,向埋电动机的位置冲了过去。张国富紧跟在后边,也冲了过去。手里的立木在坍塌的泥沙碎石面前已不起作用。他们两人扔下立木,用四只手,拼命扒着泥沙碎石,寻找电动机。可扒开一点,泥沙碎石就坍下一堆。再扒开一点,又坍下一堆。电动机终于露出来了。突然,又坍塌下一堆沙石,埋住了电动机。张国富急了,他迈过身子,一屁股蹲坐在泥堆里,用脊梁,用身躯,挡住了下塌的泥沙。
“小张,你……”张国富的这个举动,让龙岩炎感到吃惊。
“中队长,快刨电动机!”
“你来刨,我来顶。”
“中队长,快刨!”
沙浆碎石噼噼啪啪地直往下掉,盖住了张国富的安全帽,落满了张国富的衣领、脖子……张国富坐在泥中岿然不动,猛地看去,分不清哪是张国富,哪是泥沙。
电动机终于露出来了大半截。龙岩炎用手使劲拖。电动机像是钉在那里,纹丝不动。张国富用脚狠狠地一蹬,电动机终于拖出来了。张国富将身子一撤,泥浆“哗啦”塌了下来。他没有来得及走开,两只脚被泥浆紧紧吸住,惯性推得他“扑哧”一声,一头栽倒在泥堆上。
龙岩炎赶紧过来,把张国富拉出了泥浆。
张国富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地上的电动机,突然又喊:“不好,中队长,传动带还在里边呢。”没等龙岩炎说话,他转身又冲了过去。
“轰隆—”大塌方开始了。
一股巨大的气浪,把龙岩炎推出十几米远。塌下的泥沙碎石,把整个隧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张国富,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为抢救电动机的一根传动带,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一根传动带,在后来的人们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至少它不能与一个人的生命相比。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用特殊方式教育出来的战士,把传动带看成是国家财产,国家的财产是至高无上的,为保护它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少年英雄刘XX为保护公社的海椒不被地主偷摘,知识青年金XX为抢救生产队的一根木头不被洪水冲跑,小学生赖X独身一人为扑灭森林大火,都是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行为被颂扬是一种英雄壮举,他们被树立为时代楷模,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那个年代,英雄辈出,群星灿烂。所有这些,都属于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龙岩炎的身边究竟倒下过多少战友,可以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唯有张国富的牺牲,让龙岩炎心里一直无法平静。这不仅仅因为张国富是他接训的兵。
新兵八连时,排长龙岩炎第一次注意到张国富,是因为扫地。那天,新兵们到了农场训练基地,刚刚安顿下来,有人在整理内务,有人在洗衣服,唯有一个新兵操起一把大扫帚,在农场中间的操场上“哗啦哗啦”扫地。他弯弓着腰,握着扫帚,一扫帚接一扫帚,扫得十分认真。龙岩炎走过来,问: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排长,我叫张国富,弓长张的张,国家的国,富裕的富。”
“这操场,老兵班长们已经打扫过了,你回去整理内务吧!”
“为了让战友们更好地训练,我再扫一遍。”
龙岩炎没再说什么,走了。这个兵,神经上是不是有毛病?龙岩炎心里犯着嘀咕。
新兵们整理好内务,自由活动,慢慢地围在操场边上,看着张国富扫地。张国富像一个老练的清洁工,哗啦一扫帚哗啦一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汗珠。其实,地上也确实没什么可扫的。张国富扫帚底下,除了有星星点点杂物以外,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扫的,可他依然扫得十分精细,十分认真。那操场,像个露天大舞台,张国富就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新兵们都是心情复杂的观众,围着他看。张国富演得认真,一丝不苟。观众们看在眼里,嘴里各自有声,心中都有着自己说不出的感受。
张国富是个精力充沛、寻找一切机会大做好人好事的新兵。操场的西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那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新兵们洗脸、刷牙、洗碗、烧开水,都用那河里的水。刘健就吊死在这条河边的柳树上。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新兵们还在睡觉,张国富就悄悄地起了床。他挑着水桶来到河边灌满两桶水,“吱扭吱扭”地挑回营区,把每个班门前的水缸倒得满满的,有时甚至把战士们的脸盆摆成一排,都倒上水。一天早上,起床号还没有响,龙岩炎查岗时看见了他,问:
“小张,累不累?”
“不累不累,我是个新兵,需要锻炼自己。”张国富语调真诚,一脸谦恭。
操场北边是一片田野,田野里种着菜花。农场的职工常常在菜地里拔草、施肥。星期天,别的战士在洗衣服、写家信。张国富在菜地和职工们蹲在一起,把野草一棵一棵地拔去。当职工们坐在地头休息时,张国富不休息,他把地边粪池里的粪,一担一担地挑到地中间,一粪勺一粪勺地浇菜。职工们心疼他说:“解放军同志,这活儿太脏,你休息休息吧!”“不脏不脏,毛主席说,脚踩牛粪的人最干净。我是个新兵,需要锻炼自己。”农场场长是个老红军,看见龙岩炎,拉着他的手直说:“龙排长,你们的那个新兵张国富,可真是好样的,要好好培养,好好培养。我们过去长征,走到哪好事做到哪。这是我们部队的好传统,好传统需要继承,我们部队需要这样的兵。”
一天,龙岩炎收到县中学一份表扬信,是连部转来的,表扬的是张国富。县中学在操场南边,走过一片稻田爬上一个高坡就是。信中说张国富经常在星期六下午,手提一小桶清水,用抹布帮助学生们擦玻璃、擦黑板、擦课桌、扫院子。同学们说:
“解放军叔叔,你累了,休息休息吧!”
“不累不累,我是个新兵,需要锻炼自己。”
就这样,张国富的事迹很快传开了。
新兵们需要榜样。新兵连需要典型。吕大山连长决定给张国富嘉奖。这是全连第一个被嘉奖的新兵。
可是,当连长吕大山在全连大会上宣布过对张国富的嘉奖令后,听到的掌声稀稀拉拉,不冷不热,流露出一种不情愿不赞成的情绪。吕大山觉得有些奇怪,问龙岩炎怎么回事?经过了解,有老兵班长私下告诉龙岩炎,新兵们不认可张国富,说他爱表现,假积极,是为了想要嘉奖立功。
现在,张国富牺牲了。他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临危不惧,牺牲在龙岩炎面前,这是真真切切的。
张国富的所作所为都历历在目。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毫无疑问地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烈士。和张国富一起入伍的战友们,知道了张国富的勇敢行为,知道了他的牺牲,该又是一种什么评价?
最让龙岩炎感到遗憾的,是张国富临牺牲前自己对他的批评。还有张国富那句“中队长,我……”很明显,这是一句他想说,却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张国富牺牲了,再也没了说话表达内心想法的机会,他带着永远的遗憾走向了生命的终结。龙岩炎的心里痛如刀割。
死亡,对于死去的和活着的人,都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张国富牺牲后的第三天,章德林来了。他来到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对龙岩炎说:
“老排长,我是专门来采写国富英勇事迹的,支队已批准他荣立一等功。他和我,都是您亲自带的兵。从老家带到新兵连,从新兵连带到老连队,您一直带着他。请您把他生前的光辉事迹,包括他在新兵连的优秀表现,好好给我说说。国富这个人,在新兵连就是一个好兵。在我们这批兵里,他是第一个受到连嘉奖的,现在又是一等功臣。国富是我们这批兵中的英雄,也是我们家乡人民的骄傲和光荣,更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国富……呜……呜呜……国富你……你永垂不朽……”
章德林情真真悲切切,已经泣不成声了。
苟小麦、李友正他们来了,包括正月十五看见张国富手提一把刺刀自告奋勇要去杀猪破口大骂张国富不是个好东西的张军伟,也来了。他们站在章德林旁边,听着章德林的话,个个泪流满面,有人在失声痛哭。
龙岩炎看着这样的场景,悲伤而又茫然。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大山,大山被云遮雾罩着。那云很厚,雾气很重,迷迷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天,看样子天想下雨。
一个多月后,章德林满含激情,写出的那篇人物通讯,发表在昆明军区政治部主办的《国防战士报》上,通栏题目是:
《国富战友,你慢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