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谷地区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了。
一队队骑着摩托的军人,荷枪实弹在公路上奔驰,来回的奔驰,不停的奔驰。士兵,武器,摩托车,这三种元素组合,铸就了一个威武雄壮坚无不催的标志。这种在奔驰中的标志,既是一组组流动的风景,更是一队队强大的威慑力量,彰显出所向披靡摧枯拉朽的威力。各个井区也有了变化。距离井口150米之外,十步一岗,二十步一哨,全是荷枪实弹的兵。这种流动的威慑力量,与定点的武装坚守,使得这个地区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紧张,威严,仿佛进入了战时状态。与这些相配合的,是一幅幅标语: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
“备战,备荒,为人民!”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这些巨幅标语,出现在红河谷醒目的地方,比如崖壁上,比如公路旁,比如屋墙上,比如倒U型彩门上。这种倒U型的彩门,有十多米高,横跨公路,是专门搭建的,每隔三、五公里就有一个。倒U型彩门的顶部,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彩门两边,写着一副对联:“八亿人民八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红河谷这种宣传环境的打造,是支队宣传科宋涛科长的杰作。宋涛科长是山东高密人,青岛中学没毕业,就弃笔从戎,参加了抗美援朝作战。他跟随戴支队长多年,精明爽快,很有才华,能善于领会戴支队长的作战意图,能善于根据首长的作战意图打造环境,渲染氛围。细心的人还发现,这些武装巡逻的兵,除了带队的排长,带班的班长,开摩托的驾驶员,其余的大部分是新兵五连、六连的兵。
没错,就是他们。新兵一团五连、六连,在云南沾益训练结束后,按照支队首长的命令,全副武装翻山越岭,在山间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徒步拉练行军一百多公里,来到了红河谷。
红河谷口内右面,是一片坡地。坡地周围每隔十米左右,栽着一根木桩,木桩与木桩之间钉着铁丝网,围挡起一个大院子。大门口有哨兵持枪站岗。院子里坡地上,从下而上由低而高,搭建着不少顶绿色的军用帐篷。这里是临时组建对外称“支队工程勤务连”的驻地。听上去是一个连,实际上是新兵一团五连、六连的框架,几乎还是两个连的兵力配置。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矿区执勤,维护矿区秩序,保护矿区安全。这个单位称连,还是称中队?戴支队长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军、师、团、营、连,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编制,全民皆知。基本建设工程兵的纵队、支队、大队、区队、中队,在当时很多人并不清楚。有人甚至把大队,当成了农村的生产大队,中队当成了少年先锋队组织。
龙岩炎仍是这个连的连长。
盘江特区的红卫兵,借助于全国的造反风潮,已经把这个地区的文化大革命推向了一个新时期。突出标志是孙动员带领的城市红卫兵,和以粟杨为首的农村红卫兵们,已经实行了革命的大联合,成立了“城乡红卫兵联盟”。他们聚集起来后,人数更多,队伍更大,气势也更加强盛。“横扫千军如卷席”,这是毛主席《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中的一句话。孙动员和粟杨们,天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向着周围的世界摇旗呐喊,在盘江特区拼拼杀杀四处闯荡。一时间,整个地区甚嚣尘上,工业、农业、交通等各项工作,或是停滞,或是瘫痪,全部处于动乱无序之中。
一天午后,孙动员和粟杨,带领着“城·乡红卫兵联盟”成员,举着红旗,喊着“横扫千军如卷席”口号,斗志昂扬的又一次来到了红河谷。
他们刚进了红河谷山口,迎面一队解放军战士,全副武装的摆开着阵势,横挡在公路上,横挡在他们面前。
“公岩?呵,还有陈新东,阿西古吉,怎么是你们呐?你们啷个不是都当兵了嘛,怎么会在这地方?”孙动员感到非常吃惊,“操,看看你们,看你们这儿摆的,是啷个阵势噻?这是想干个啷嘛?想械斗?还是想打群架?”
孙动员和粟杨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解放军战士,竟然是公岩,是阿西古吉,是陈新东和他们的战友。
公岩居中,他的两侧站着阿西古吉和陈新东。
“孙动员,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三线建设重地,无关人员一律不得进入。”陈新东说。
“新东,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啊?这红河谷的地,可是咱们老祖先留下来的,那些黑兵,咋说占就占了?”粟杨说。
“粟杨,这里是三线建设重地。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公岩大声警告。
林一波是“城·乡红卫兵联盟”副总指挥,他在公岩的话后面紧跟着喊:
“公岩哥,你还是不是我们苗族的子孙?”
“对,你们还是不是我们苗族子孙?”城·乡红卫兵联盟中有不少人大声附和着喊。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阿西古吉手握步枪,抢先替公岩回答。
“操,怎么一穿上军装,就六亲不认了?”粟杨说。
“孙团长,冲吧?量他们也不敢把咱们怎样。”
说这话的是林一波。这一句话,像点燃了炸弹的引信,开始吱吱的冒烟。炸弹虽说还没有爆炸,却在城、乡红卫兵群里引起了一片混乱。不少人在附和着大喊:
“对,冲吧,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冲过去就是胜利。”
“不赔偿损失,就不能让他们施工。”
“是地嘛,我们要保护土地!”
“对头噻,我们要赔偿!”
“他们是解放军,咱们是红卫兵,敢把咱们啷个办?”
孙动员受到红卫兵们激励,革命激情急剧地高涨了起来,脸色变得胀红,热血在呼呼沸腾,他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定了定神,把嘴里的口水,坚定不移地吞咽进了肚子,然后高高举起左胳膊,握紧了拳头,手里吱吱冒烟的炸弹即将投出。他大声发出指令:
“红卫兵战友们,为了我们工农群众的革命利益,大家准备好,听我的号……”
城、乡红卫兵们立刻没了声息,立刻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很快,他们挽起了袖子,举起了红旗,拉开了冲锋的架势,瞬间气氛剑拔弩张,一场决斗即将发生。真的不能小看这些人。这些人的血管里,流动着他们历代祖先为争夺土地、水源、山林、女人等打群架的血,一旦真的动起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没等孙动员后一句话说完,突然间,公岩一个饿狼扑食过去,伸出一只强有力的胳膊,那胳膊曾夹起过一袋50公斤重的水泥,它紧紧勒住了孙动员的脖子,像一只凶猛的狮子,一口咬住了猎物脖子。然后,他猛一扭身,甩麻袋一样,甩得孙动员两脚离开地面,腾空飞到了战友们这一边。公岩的这一动作,快速,利索,坚决,勇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公岩的另一只手,举着步枪,扣着扳机(根据规定,枪里没有子弹),枪口朝天,大声喝道:
“粟杨,林一波,你们立即后退!不然,别说老子不客气。”
“后退,后退,立即后退!”
“立即后退,不然老子不客气!”
阿西古吉、陈新东和他们的战友,大声附和着公岩,凶神恶煞一般,挺身在红卫兵们面前,严厉地发出命令。
这是个什么阵势?局外人都蒙在鼓里。不过,当事人心里都很清楚。想当初,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弟兄,一起上学的同学,一起抓鸟逮鱼捉蟹的玩伴。公岩、阿西古吉、陈新东他们,和孙动员、林一波、粟杨们,上初中时都是同班同学。白天一起上课,操场上嬉闹追打。晚上睡在一个大通铺上,盖着一床被子。他们之间吃喝不论。一块烤熟的土豆,在场的人人有份。一块糍粑,谁看见都可以咬上一口。这亲情乡情同学情,情同手足情深义厚,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粟杨和林一波看着公岩。公岩目露威严,气势汹汹。再看阿西古吉、陈新东他们,一个个怒目而视,正气凛然,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红卫兵们的心里开始打鼓,开始发怵,开始动摇,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知道公岩的脾气,在学校期间,这就是个霸主式人物,从来说一不二,敢作敢为。
公岩对粟杨、林一波他们说:“孙动员我留下了,我要和这个老同学,好好聚聚,摆谈摆谈。”
阿西古吉、陈新东他们也喊:“孙动员我们留下,我们要和他聚聚,摆谈摆谈。”
地理环境决定论,是旧唯物论的观点。公元前4世纪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地理位置、气候、土壤等,影响着一个民族特性与社会性质。希腊半岛处于炎热与寒冷气候之间,她赋予希腊人以优良品性,因此天生能统治其他民族。公岩、阿西古吉、陈新东与孙动员、粟杨、林一波他们,吃着这里的粮,喝着这里的水,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沐浴着这里的风雨,他们原本都是六盘江地区的子孙。无论什么政治风浪,在他们的身上,同样会受到这个地区环境的影响。不仅是他们几个人,在这勤务连里,这些盘江特区入伍的兵们,和城乡联盟的红卫兵们,有不少人都是同一个寨子的,或是本家,或是同学,或是亲戚,或是朋友,或者兼而有之,都有着各种各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风向的关键在导向。因此,红河谷山口的这股风向说变就变。红卫兵们开始纷纷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搞得那么僵,何必呢?”
“走球吧,他们几个哥们聚,就聚去吧,操。”
“孙团长,你聚去吧,哥们撤了,走!”
“走了走了,我们走球了。”
“公岩他们是解放军了,看得肯定比我们远,撤了,弟兄们。”
总之,红卫兵与公岩他们先是僵持了一阵,迟疑了一阵,很快做了鸟兽散,撤走了。
公岩勒着孙动员脖子,像拖着一只猎获的山兽,往勤务连院子里拖。
营区里,官兵们都已出勤上岗了,除了哨兵,看不到人,整洁肃静,显得更加森严。孙动员的脖子被勒着,脸憋得彤红,像公岩他们的帽徽和领章。他想说什么,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两只脚后跟,极不情愿的在地上拖着,划出两道长长的印痕。他的左边右边和后边,跟随着的是阿西古吉、陈新东等当年的老同学。
公岩拖着孙动员,一直拖到营区最里面一座军用帐篷的后面。那里离营区中心稍远,偏僻一些。有一个木板围挡的圈子,里面有十多二十平米大小的空间。没有顶棚,露着天空。几根木桩顶端,架着三四个大汽油桶,桶面上抹着黑漆。那是临时澡堂,供战士们冲澡。涂抹着黑漆的汽油桶,是土制的太阳能。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地制宜,土办法会更加便捷,更加有效,也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天上飘过来几朵黑云,黑压压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阴沉的厉害,看样子天要下雨。很快,木板棚里开始嘈杂起来,传出来的声音一时混乱一时清晰。有激烈的争辩声,有郑重的质问声,有严厉的斥责声,甚至偶尔能听见沉闷的击打声。那击打声,有时一下,有时两下,有时数不清楚。间隔的时间有时几秒,有时十几秒,有时也记不清楚。与混乱和沉闷击打声相配合的,是痛苦的、张扬不开的、并不顺畅的辩解声,哀求声,甚至惨叫声。听那声音,不是发自公岩,也不是发自阿西古吉和陈新东。
这几个老同学,苗族、侗族、布依族都有,在这个特殊地点,以这种特殊方式聚会在一起,应该是别具民族特色的。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特色。他们的聚会现场,他们的摆谈方式,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各自感受,局外人很难知道。应该肯定的是,从传出来的声音判断,这露天澡堂里正进行着一场特殊的战斗。
一个流动哨兵,大概是听见了有动静,走了过来。距临时澡堂二十多米处,站着一个固定哨。流动哨兵问:
“里面这么闹腾,在干啥?”
“搞球不清楚。”
“过去看看?”
“连长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明白!”
当嘈杂声、质问声、训斥声、沉闷击打声和痛苦的叫惨声略微平息的间隙,临时澡堂里会传出这样的声音:
“为了三线建设,41部队来到我们家乡,官兵们流血流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帮我们修起了公路,有了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比起过去我们祖祖辈辈用背篓背,用老牛驮,好了几百倍,这些变化,你他妈的难道看不见?”
“你看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老子们的肩上,腿上,身上,还有这手,都磨成了什么样子?这都是为的啥?为了三线建设,为了改变咱们家乡的落后面貌。部队很多官兵都不是咱们这地方人,人家都是来自北京、上海、广东等,五湖四海全国各地,有的还上过战场,打过仗,流过血,拼过命,现在都来到咱们这里,来到咱们这深山里,天天在这里流血流汗,没日没夜的干。他们图的个啷嘛?你们他妈的不但不支持,还来捣乱?烂私儿的,你说说,你们到底是啥卵子人?”
“三线建设搞好了,不仅有利于我们的国防建设,粉碎美帝、苏修的反华包围圈,同时在我们家乡,通了铁路,修了公路,办起了学校医院,盖起了高楼,很快就改变了我们家乡的落后面貌,孙动员,你们的眼睛瞎啊?”
“连俺妈都说,过去到城里赶个场,鸡叫出门,回来时猫在半山腰洞里,第二天才能到家。这样的事咱都经过,你忘了?现在家乡来了大军,修了公路,通了汽车,去城里多方便?部队来搞三线建设,为老百姓造福,这是祖宗们烧了高香。你们怎么一直想着来破坏?你们到底操的什么心?狗日的。”
“还有粟杨,林一波,你回去告诉他俩,别给老子们拉法架(土话,摆架子),下一次要是再敢来,老子连他们一起收拾。”
很明显,这是公岩他们在给孙动员上政治课。课程的内容,和他们在沾益新兵连发言差不多,大同小异。这反映着他们新兵连学习的收获和成果。
天上没有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云散了,太阳出来了。盘江中学这几个老同学的这次聚会,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期间,陈新东跑出来一趟到厨房,端出来一脸盆烤土豆,肩上挎着几个军用水壶。
西边的山头上布满了一片羞涩的红霞,火烧的一样。太阳快要落山了。孙动员走出了临时澡堂。人们看到的是他衣领有些不整,一张涨红的脸,带着愧疚的神色。公岩、阿西古吉和陈新东等人,以散兵的阵势裹挟着他,像当年在盘江中学操场,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摔跤比赛。他们甚至有说有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起走出了勤务连的大门。
公岩他们送孙动员回来,在营区门口遇见了龙连长。龙连长嘴里吸着朝阳桥牌香烟,吐出烟雾时,依然是把那两只眼睛半眯缝着。贴在干瘦脸庞上的那层肉皮,散发着兴奋的亮光。连长龙岩炎完全是一副悠闲自得、沾沾自喜的神情,在看着他的这几个兵。可以看得出来,他很得意。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半盒香烟,扔给了公岩,大声说:
“小子们,接着,老子请客。”
“好啊,连长请客。”
“给一支。”
“给我一支。”
“别抢,别抢,都有。”
“不行,每人两支,每人两支。”
“别抢,告诉你们别抢,都撕扯坏了。”
公岩一只手高举着那大半盒烟,阿西古吉、陈新东他们跳起来伸手去抢,像一群抢食稻谷的麻雀,叽叽咋咋地嬉闹成一团。
红河谷山口的勤务连官兵们,在连长龙岩炎率领下,为六盘江特区四大矿区建设,创造了一个比较安宁的环境。老树基矿、火塘矿、瓦普矿和月亮矿,都在有条不紊的建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