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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的婚礼在军营里极其简单明了，尤其是在偏僻山区，在紧张繁忙的三线建设工地。
星期六晚上，罗指导员当司仪主持婚礼，宣布婚礼开始，宣读结婚证书，大家热烈鼓掌表示祝贺。新娘陳玉仙新郎龙岩炎胸前戴着大红花，两张脸红扑扑的，像胸前戴的大红花。首先，两人恭恭敬敬站在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像鞠躬，然后新郎新娘对着站，听指导员主持，准备互相鞠躬。不知道谁，突然在背后猛的推了一把陈玉仙，陈玉仙一头扑在龙岩炎怀里。场面一下子乱了起来，像炸了窝的麻雀。
“别乱整，别乱整！”
“着什么急？操！”
“都不要动，站好了！”
“妈的，还有一项没完呢！”罗指导员赶紧大喊，“都不要动，站好了！”
挥着手整顿乱局，场面才稍稍有些安定下来，“新郎新娘向全中队官兵，三鞠躬！”
刚刚鞠了两个躬，通信员就一把一把的抛撒着喜糖，官兵们呼喊着去抢。老烟鬼八班长侯继天，身边聚着一帮小烟鬼，他觍着一张不怀好意的脸，点燃了一支金沙江牌香烟，一毛六分钱一包的，抽了两口，故意用唾沫洇湿了半截，然后就硬往新娘陈玉仙嘴里塞。陈玉仙被逼无奈勉强吸了一口，呛得喀喀喀直咳嗽。“不行不行，烟要吸进肚子里，从鼻孔里出来。”“不算不算，再吸，再吸！”人们不依不饶的喊着。二排长李佳武喜笑颜开的，带着一群酒仙，端着茶杯、大碗，来到龙岩炎面前，乒乒乓乓的一阵乱碰，把几乎满满一茶杯的山花牌散白酒，不由分说的一口气灌进了龙岩炎的肚子里。官兵嘴里嚼着大白兔奶糖，吐着烟雾，猜拳声此起彼伏，茶杯乒乒乓乓碰的乱响。听见有人在摔碗。看过去，是赵守林几个湖北恩施兵，他们酒一喝完，就把手里碗啪啪啪的扔在地上，碗被摔得粉碎。一个河南兵见了很是不解，走过去问：“中队长喝完酒又不是上战场拼命，是进洞房，上婚床，你们摔哪门子碗？”赵守林醉眼朦胧说：“在我们恩施，这样的场合，都这么干，吉祥！”另一个湖北兵帮腔说：“谁说中队长不上战场？要上战场，还要进行肉搏战呢！我们这是在为中队长壮行。”官兵们一阵大笑。真是啥地方有啥风俗。婚礼上，龙岩炎共散发了五斤大白兔奶糖，六条朝阳桥香烟。全中队喝光了三坛子三花牌散酒。
“嗒—嗒—嘀嗒—嘀嗒—”，区队部的熄灯号响了。
晕晕乎乎的龙岩炎，满脸通红的陈玉仙，被官兵们推推搡搡的塞进了新房—一顶搭在营房后面的绿色军用帐篷。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激情涤荡过后，军用帐篷里变得的寂静无声。大山深处的军营也是一片寂静。实在是太寂静了。“光棍好苦！光棍好苦！”突然有两只鸟，是杜鹃，它们不知从哪里飞来，丢下了几声鸣叫，又向哪儿夜游去了。这叫声真令人讨厌，揪得躺在大通铺上没有睡着觉的光棍汉们直心疼。龙岩炎有些清醒过来。他半靠着床头，慢条斯理的吸着烟，看着躺在身边的新婚妻子，像欣赏着一只猎获来的小兽，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后的喜悦，问：
“玉仙，告诉我，为啥同意嫁给我？”
“我原不想嫁给你。”
“为啥？”
“我结过婚。”
“我知道，他早已死了。”
“那，也不想嫁给你。”
“到底为啥？”
“我在寻找一个人。”
“谁？”
“当兵的。”
“哪个部队？”
“不知道。”
“啥名？”
“不知道。”
“那你怎么找？”
“我知道他做过的事。”
“啥事？”
陈玉仙抑制不住新婚的兴奋，坐起身来，把需要说的，一股脑儿的告诉了新婚丈夫。听了陈玉仙的诉说，龙岩炎不由得大吃一惊，嘴唇哆嗦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这咋就不可能？”陳玉仙也吃惊的看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吕大山接到了龙岩炎的电话，他简直不敢相信龙岩炎说的是真话，他甚至不敢相信打电话来的是龙岩炎：
“你是龙岩炎？”
“是，龙岩炎。”
“407大队，猴场挖隧道？”
“407大队，猴场挖隧道。”
“龙岩炎，结婚这么大的事，为啥不报告？”
“报告了，大队政治处批准同意的。”
“扯淡！我说的是为啥不给老子报告？”
“老猴子，上级有要求，办一个革命化婚礼，一切从简，除了本中队官兵外，其他连队，包括区队领导，一律不告诉，一律不邀请参加。”
“老子是其他连队、区队领导？”
“不扯别的了。现在我打电话告诉你的，不是我的婚礼，而是告诉你，五十年代初你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
“笑话！老子五十年代初犯下的错误，还严重，你那时在哪呢？你拍拍脑袋好好想想，是不是还被老子带着部队围困在城里面呢？你这个国民党逃兵。哎，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还搂着你的新婚娇娘，还没有睡醒啊？要不就是昨晚上喝多了，把脑子喝成了一脑壳的酒糟？”
“老猴子，你听我说。”龙岩炎告诉吕大山：“当年你在这一带剿匪，是不是遇到过一个姑娘，十六七岁？对不对？这事我听你说过。有一次你喝多了，说过，说过至少两次，我记得。我妻子说的那人，好像就是你。从鹰嘴峰去盘江镇，驻在凉透河的那天夜里，你黎明前失踪，是干什么去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吕大山一下子哑口无言，半天没有出声。
“老猴子，说话啊？”
吕大山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发抖：“龙岩炎，你给我听好了，你小子先不要胡扯八道，要是搞错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你最好过来一趟，好当面问问清楚。”
一辆三轮摩托，风风火火的驶来猴场，驶进了407大队一区队一中队。骑摩托的是吕大山。
吕大山和龙岩炎，来到一中队营区后面的山坡上。一个坐在石头上，一个坐在草地上，看着那条喀斯特河谷，听着那二十多米深处喧嚣奔腾的达莎江。旁边不远，两棵杜鹃花已开了。这两棵杜鹃花，大概是背风朝阳，得益于天时地利，开得有些早，开得很鲜艳，像是被鲜血涂染了一样，格外的耀眼。
“新郎官儿，知道这叫什么花吗？”
“问傻子呢？杜鹃花，也叫映山红，还叫山石榴。扯淡！”
“好！还算清醒。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红，与啥有关吗？”
“老猴子，你到底想说啥？”龙时运有点急了，“说正题。”
“不知道了吧，新郎官儿？”吕大山故意不理他的茬，“据说它的红，与一种鸟，叫子规鸟有关。子规鸟也叫杜鹃。相传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因怨屈深重而死，化做了杜鹃鸟，它日日夜夜鸣冤啼叫，声音凄楚悲凉，以至口中滴血，染红了花朵，这就是杜鹃花。唐朝有个叫成彦雄的写道：‘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操，还没细说呢，就冤屈你了，还口吐鲜血？”
“别急，你听我说。南宋的辛弃疾写：‘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闻。’最著名的当属李白：‘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行了行了，别再说什么杜鹃花，子孙（规）鸟了。”龙岩炎单刀直入，挑开了两盒军用罐头，一盒猪肉的，一盒是鱼肉，“说说你当年犯下的错误。”
吕大山递给龙岩炎一根芦笙牌香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个老战友，两瓶三花牌白酒。吕大山吐着浓烈的烟雾酒气，道出了一桩十几年前的秘密。
凉透河在乌蒙山区腹地，那是一个偏僻闭塞的村寨，居住着苗族、侗族、布依族、水族等七八个民族。凉透河四面都是大山，进出只有一条道，也是唯一的通道，就是必须要攀登一段天梯。那天梯三十多度的斜坡，三十多米长，很窄，很陡。上下天梯，须手抓野藤，脚踩石窝，一步一停，几步一歇，非常难行。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山崖，崴脚摔断腿是常有的事。寨子西北面有一座清风岭，常年云遮雾绕看不见峰顶。清风岭脚下有一个巨大山洞，一条暗河从山洞里流出来。河水冬暖夏凉，天气越是炎热，河水就越是冰冷。凉透河村寨，大概是因此而得名吧。河水经过寨子南面，从东南流向了一个叫飞龙峡的地方。河的南面有一个平坝，是这个寨子仅有的一块平坝，两亩多大，有一座庙。
连接寨子和庙宇的是一座桥。据说，这桥是清朝康熙年间，寨子里一个富人集资修建的。桥下由几块巨大石墩支撑，桥面铺着木板，两旁设置栏杆、长凳，顶部盖有瓦片，下面有廊式走道。桥的两头建有两个亭阁。行人走在桥上，因能躲避风雨，也叫风雨桥。风雨桥全部用杉木横穿直套，榫卯相接，不用一根铁钉，不用一个铁部件。外露的木质表面，涂有防腐桐油，虽历经风雨，仍坚而不腐。这风雨桥，传说中起着“锁水”、“拦龙”、“护寨”作用，现实中是村民迎来送往、款待宾客唱“拦路歌”、喝“拦路酒”的场所。
就在这风雨桥上，在这个寨子里，吕大山当年欠下过一桩无人知晓的情债。
五十年代初，吕大山在418团三营侦察排当班长。145团、418团围歼了陈白莲大部匪徒后，吕大山独身一人，奉命到凉透河侦查女匪首陈白莲行踪。陈白莲虽说不是凉透河人，但据情报，陈白莲在凉透河有亲戚。吕大山过那段三十多米天梯时，天下着小雨，不慎滑落，崴伤了一只脚。傍晚时分，他拖着伤脚到了风雨桥上，再也走不了了。为防止意外，吕大山把手枪、弹匣，藏在桥头一个隐蔽地方。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牵一头牛路过。姑娘发现了他，停了下来，伸出柔软富有弹性的手，拉着吕大山的手，把他扶了起来。吕大山猛地一疼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将要摔倒，姑娘一把抱住了他。顺势，他也紧紧抱住了姑娘。这是吕大山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密无间地接触了异性身体，浑身有触电般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害羞，也忘记了自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姑娘落落大方，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人，把他推上了牛背，驮他到自己家里，藏在了自己住的阁楼上。姑娘告诉他，她叫陈玉仙，苗族。吕大山对她，则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遵义茅台镇人，卖酒的，从云南沾益卖酒回来，路过这里。”
当年的吕大山年轻英俊，一表人才，长着一副讨姑娘们喜欢的脸。陈玉仙父母发现了吕大山。陈玉仙告诉父母说，这是自己在“游方”时认识的，摔伤了腿，走不了了。
游方，是苗族青年男女谈恋爱和追求异性的代名词，也叫耍姑娘，摇马郎，谈小伙，它是苗族一个古老的婚姻习俗。苗族村寨一般都设有游方坪、游方坡，专供未婚青年男女一起，对歌、吹芦笙、吹木叶，谈情说爱，寻找意中人。也有未婚青年男女单独游方。往往是夜深人静时，女方家人都睡了，姑娘的门半开着，屋外站着心情急切满怀渴望的小伙子，屋里站着羞羞答答满脸红晕的姑娘，一人门里，一人门外，两人脉脉相望，绵绵蜜语，倾述着爱慕之情。
吕大山和陈玉仙，没有经历过这个复杂、浪漫过程，吕大山是直接进了姑娘屋里，直接躺在了姑娘的床上。
陈玉仙的父母淳朴厚道，相信了女儿的话，把吕大山当成了自己女儿寻找到的意中人，用苗药帮他敷治伤腿，好吃好喝，无微不至热心照顾他。
陈玉仙用一双姑娘的手，每天抱着吕大山那只摔伤的脚，用十个充满柔情的手指，翻来覆去帮他按摩揉搓。吕大山不到20岁，正是血气方刚激情飞扬把守不住马鞍桥的年纪。在这个宁静温馨的安乐窝里，一双姑娘饱含深情的手，按摩揉搓得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陈玉仙也是情窦初开，面对着英俊潇洒少年，不由得芳心浮动，爱意绵绵。两人干柴烈火卿卿我我，记不清哪个时辰，突然间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昏天黑地的不着边际，男女之间的那道藩篱化为了灰烬。很快，吕大山的伤脚明显有了好转，可以自由行动。一天晚上，后半夜，东山头升起了一轮明月。吕大山起床小解，发现一个人影，背着背篓，向房后面走去。吕大山觉得行迹可疑，悄悄跟了过去。屋后面是座柴草垛，柴草垛旁是一座小柴屋。那黑影打开小柴屋门，把背篓递了进去。就在那一瞬间，借着明亮月光，吕大山看见那黑影是陈玉仙的父亲。那小柴屋里，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啊，这是一张脸吕大山熟悉的脸，在侦察排时认真看过她的照片。
黎明时分，吕大山不辞而别，悄然离开了凉透河。
第二天，也是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地下夜色漆黑。吕大山带领T连，悄悄来到凉透河，在陈玉仙家小柴屋里，没费一枪一弹，抓获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女匪首陈白莲。
后来，吕大山随部队继续在乌蒙山区剿匪。当时贵州的土匪众多，匪情极其复杂，剿匪任务十分繁重。吕大山随部队翻山越岭南征北战，剿灭了“黔桂边区挺进军”总部及直属第二团，活捉了匪首屠占廷；将“戡乱建国军”总司令陈一鸣，“挺进军”四纵队参谋长击毙。由于剿匪战事频繁，山高路险，地域偏僻，联系不便，总之，吕大山再也没有回到过凉透河。西南剿匪结束后，吕大山随部队奉命入朝作战，一去又是多年。他和陈玉仙完全失去了联系。但是，吕大山一直惦念着陈玉仙，惦念着陈玉仙朴实厚道的父母。
1965年，吕大山在铁道兵第X师18团担任一营长。修筑贵昆铁路挖掘鹰嘴峰隧道期间，吕大山来过凉透河一次。他先是到了风雨桥。风雨桥头一间木房子是供销社，售货员30岁左右，叫莫文怡。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婀娜。吕大山进供销社，买了一盒芦笙牌香烟，掏出一根点上，把一大口烟雾吐了出来，问：
“小妹，寨子里是不是有个叫陈玉仙的？”
“兵哥哥，有噻。”
“现在干啥？”
“你问她干浪贼（干啥）？”
“不干啥。”
“哦，你是不是耍姑娘吆？”
“不是不是，顺便问问？”
耍姑娘这话，吕大山听着刺耳，脸上有些发热起来。他赶紧摆了摆手，走出了供销社。
吕大山对这个寨子大致上还熟悉，知道陈玉仙家的位置。可当他找到陈玉仙的家，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这里已经没了房舍，更没了人家。原先住过的房子，柴草垛，柴草垛旁边的小柴屋，全都没有了，早已变成了一片菜地，种着土豆、小白菜、萝卜、向日葵等。还有杜鹃花，疯长的荒草、野藤。裸漏着房舍的残骸，歪七扭八的木板、梁架。几件破烂蓑衣。几个缺面断腿的凳子。两个没了底子的背篓。一个锈迹斑斑的镢头、犁铧半埋在土里等。没错，就是这里。
这种惨状，散发出一种凄凉，令吕大山感到非常的意外，心里一阵发冷。
吕大山第二次来凉透河，就是和龙岩炎的一连前往盘江镇。黎明前他悄悄起床，佯装去厕所跑到了风雨桥头供销社。莫文怡穿着睡衣，睡意朦胧地接待了他。莫文怡也认出了他，说兵哥哥上次您来过，找玉仙姐，耍姑娘的，她不在这寨子了……
就在这时，司号员的号声响了。
吕大山一脸悲伤，讲得如泣如诉。龙岩炎一脸惊异，听得如痴如迷。两个老战友，一对生死弟兄，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峡谷纵横人烟稀少的乌蒙山区，会面对着同一个女人。
在感情道路上，咋竟然会有这种奇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