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是!”
“明白!”
“立即执行!”
“请司令员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1966年5月的一天,铁道兵某师部二楼会议室,师长戴红戍正在接电话。戴师长不到五十岁,一米七九的个子,胖瘦适中,腰杆笔挺,面色微黑,一双豹子眼炯炯有神。一身原黄绿色因洗多次变得有些发白的军装,把红色领章、红色帽徽衬托得更加鲜艳。他的军帽永远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风纪扣、军装扣永远是一丝不苟地扣着。这是他的风格。他精悍利落,威严洒脱,英气逼人。凡是接触到他的人,不用介绍就能感觉到,这是个军事素质极高的军人,而且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从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摸爬滚打走出来的人。军营里,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他一出现,周围的氛围会骤然改变,弥漫着紧张严肃的军队气息。
戴师长放下电话,一脸的凝重,威严。他回到会议桌前,对着师政委肖新泉点了点头。
肖政委五十岁出头,个子比戴师长略微矮些,身体已经有些发胖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看上去有些宽松,却也合身、自然、得体。他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平静和善,慈眉善目。确实,这是个和风细雨式的人,很少见到他生气发火的时候。他看着戴师长,也点了点头。从眼神的交流可以看出,这两个部队主官,对司令员刚才的命令,好像已经知道,或许是已经有所预料。
长条形会议桌的两侧,坐着师参谋长乔宝田、政治部主任孙新海、后勤部长栾招远、总工程师冯富村,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各部门的主官,各团团长、政委以及汽车营、医院、仓库基地等师部各直属部门的主官。可以说,全师的各路人马战将,全都聚齐在这里。这个会议无论从规格上、阵势上和氛围上看,应该是一次很不寻常的会议。与会者从师长刚才领命时的口气和神色,预感到部队将有重大事件发生。
戴师长走到他的座位前面,并没有坐下。他略微思考片刻,那双豹子眼落在了18团团长林越山身上:
“老林,你们离盘江镇最近的部队是不是一营?”
“一营。”
“营长?”
“吕大山。”
“好,命令一营,立刻向六盘江矿务局行动(注:1966年7月,为了加强三线建设的保密工作,中央和有关部委决定:钢铁企业以“林场”为代号。煤炭企业以“农场”为代号。电力企业以“牧场”为代号。建材企业以“石灰场”为代号。六盘江矿务局代号为六盘江农场。为了方便读者,不讲代号)。命令吕大山,后天上午十点前务必赶到,护卫矿务局机关,保护有关设施,决不允许出现任何事故。”
“是!”林团长和团政委李冰立即站了起来,复述了一遍师长的命令。
肖政委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地方上的情况非常复杂。六盘江矿务局的情况我们又不太清楚,一营教导员又暂时没有到位,这个吕大山,打仗是一员虎将,当铁道兵这些年,打隧道、铺铁路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处理煤矿上的事,他和我们一样,都是门外汉。为了保证六盘江矿区不出现任何意外,你们两位现在也马上返回部队,按照会前我和师长给你们交代的方案执行,有什么情况,随时向师长和我报告。”
林团长、李政委立正敬礼,领命离开了会议室。
这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铁道部队。它的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1945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东北组建的一支武装护路队伍。后改为东北民主联军护路军。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期间,这支部队参加了铁路线护卫、军用物资运输、铁路干线抢修、道路桥梁维护等任务。1950年挥师西南剿匪。1952年改为铁道兵第X师,奉命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上,美军施行“绞杀战”,数千公里的铁道线上,平均每7米就落弹一枚。戴红戍和肖新泉在铁道兵第X师一团,一个当团长,一个当政委,战斗在最为艰苦、最为艰险的路段。全团官兵不分白天黑夜,冒着敌人的飞机、炮火,浴血奋战,不怕牺牲,抢建抢修铁路、桥梁、车站,和其他兄弟部队一道,用肉体和鲜血,保证了一条“打不垮、轰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1954年回国后,参加了宝成铁路、鹰厦铁路建设。1963年奉命开赴越南,担负越南北方铁路、公路的反空袭和抢修抢建任务。去年,他们奉命从越南战场返回国内,征尘仆仆,没来得及喘息,就再次投入了贵昆铁路建设。多年来,戴师长、肖政委带领着这支部队的官兵,抛头颅洒热血,栉风沐雨、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流血牺牲、气壮山河,为祖国的解放事业和建设事业,做出了可歌可泣的贡献。刚才,18团在不寻常的气氛中接受了新的任务,在座的各部队、各部门主官们,既感到突然,也感到正常。军令如山,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这就是军队,这就是军人,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这种气氛,沉寂、清晰而威严。
19团团长李家锣终于没有忍住,问:“首长,我们是铁道兵,吕大山率领一营正在鹰嘴峰恶战。这是贵昆铁路最关键的一段,建好这条铁路,对援越抗美至关重要。现在鹰嘴峰的隧道还没有打通,怎么就撤下一营,调动一个团的兵力,去管起煤矿来了?”
师后勤部政委陈宽泰也问:“近来听部队有人议论,说我们铁道兵要分出一些部队,另有新的任务,不知道是真是假?”
戴师长没有回答他两的问话。他用那双豹子眼巡视了大家一遍,对政委说:“老肖,你先讲。”
“好!大家请跟我来。”肖政委站了起来,把大家带到会议室北面墙壁前。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军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肖政委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相关的位置,话语庄重严肃:
“目前,我国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美国驻兵朝鲜半岛和日本,占据台湾海峡,挑起越南战火,包括印度在内,形成了对我国南部半月牙形的军事包围圈。据情报部门透露,1964年,美国制定了袭击我国核设施的行动计划,并且制定了具体的行动方案。包括公开的非核性质的空中打击,利用潜伏在中国的特工进行秘密活动,甚至准备空投小股部队,袭击我核基地的警卫部队并毁坏我核设施等。8月4日,美国第七舰队大规模轰炸越南北方,在中、越边境地区投下了美国的炸弹和导弹。与此同时,我们当年曾经的老大哥苏联,在我国北部的中苏、中蒙边境,西起阿拉木图,东至海参崴,先是陈兵10个师近20万人,逐渐增加到现在的近百万人,形成了对我国北部又一个半月牙形的军事包围圈。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南北呼应遥相配合,把我国置于战争的阴云之中。”
乔参谋长说:“看来形势非常严峻。”
孙新海主任问:“上级有什么部署?”
栾招远部长问:“去年,我们部队奉命从越南撤回国内,是否与应对这一形势有关?”
肖政委看了看他们,继续说:“为了应对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战争讹诈,为了新中国的安全,1964年8月,毛主席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两次提出,要准备应对帝国主义可能发动的战争。今年初,毛主席又明确指出,要放在马上打的基础上部署工作。放在马上打的基础上,是什么意思?想来大家心里都能够明白。周恩来总理在制定第三个五年计划的时候,提出的首要方针和任务是:立足于战争,从准备大打、早打出发,积极备战。要加快三线建设,好人好马上三线。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
19团、20团、21团的团长、政委,包括所有的参会者,一下子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会议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先是无声无息,沉静的只能听到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秒针声。秒针的每一声响,都敲击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的神经。这些经历过无数次枪林弹雨,从炮火硝烟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一听到战争,一听到打仗,身躯里的热血骤然聚集起来,沸腾起来。对他们来说,战争与打仗,这是四个极其熟悉又极其敏感的字眼。他们的整个青春,满腔热血,包括生命,始终与这四个字密切相连,融化在一起。肖政委的话,又一次点燃了他们生命的激情。在事关国家安全、国防巩固的重大政治格局面前,他们个个神情激动,眼睛里放射出的光坚毅而灼烈。他们纷纷提问:
“我们师的任务?”
“具体作战位置?”
“什么时候行动?”
肖政委的脸色看上去依然平静,但深沉的目光,厚实的双唇,显示出一种庄重和威严。他没有回答大家的问话,略微停顿了一下,对大家说:
“请戴师长讲。”
戴师长的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钢质指挥鞭。这支指挥鞭可以伸缩,拉开了76公分,缩起来20公分,小巧精致,质地优良。全师官兵都知道,戴师长有两样心爱之物总不离身:一个是手枪,一支美国M1911型军用手枪。0.45ACP口径,可以数弹连发,又称柯尔特手枪。它是著名的美国枪械专家约翰·摩西·勃朗宁设计,由柯尔特公司于1911年定型生产。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该型手枪作为军队高级指挥员和警卫人员的专用枪,是美军的经典制式手枪,一直维持其在军队高级军官配置长达74年,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手枪。这是朝鲜战场上的战利品;另一个就是这支指挥鞭(有人私下开玩笑说,那是师长的权杖)。这是当年,一个国民党军官送给戴师长的。在西南剿匪中,俘虏群里的一个国民党指挥官,见戴团长走过来,突然又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件金属物品,闪亮着寒光。连长吕大山一个箭步飞扑过去,紧紧抓住了那个军官的手。那军官笑了,嘴里说“送给你们长官的礼物。”原来是一支指挥鞭。事后了解,这个国民党军官毕业于黄埔军校,他看到戴团长器宇不凡,将来定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就把这个属于他私人的物品送给了戴团长。当年的戴团长,现在的戴师长,用指挥鞭指点着地图说:
“现在,我们国家的工厂,包括负责生产军工装备和高、精、尖武器的工厂,都集中在大城市和沿海地区,不利于备战,不利于打仗。中央决定进行大三线建设,建立可靠的战略后方基地,防备敌人的突然入侵,以应对我国周边环境恶化的局面。一线,指位于沿海和边疆的前线地区;三线,指包括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区,以及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共13个省区;二线,指介于一、三线之间的中间地区。其中,云、贵、川和甘、宁、青,又被分别称之为西南三线和西北三线,一、二线的腹地称之为小三线。根据中央军委文件,三线地区在地理位置上,为甘肃的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这一地区位于我国腹地,离海岸线最近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国土边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是理想的战略后方。”
“请看沙盘”,戴师长把大家带到会议室东面的作战沙盘前,继续说,“云、贵、川地区,属西南三线,是大三线的重要组成部分。涉及到航空、航天基地建设,涉及到歼击机、潜艇、坦克,以及半自动步枪、手榴弹、炸药等武器的生产。在西南三线的总体布局是:重庆定为常规兵器生产基地。生产常规兵器需要优质钢材,钢材从哪里来?自力更生,自己炼。中央决定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畔,一个叫渡口(后根据毛主席的批示,改名攀枝花)的地方,建立钢铁生产基地。炼钢铁需要煤炭,煤炭从哪里来?根据勘探资料,贵州六盘江特区,储存着大量的优质煤炭。重庆、渡口和六盘江,地处大西南,深藏于乌蒙山的腹地。这三个地方靠山、分散、隐蔽,构成了一个扇面的三角区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战略系统。为了保密,西南三线的基本建设各项工程,全部由军队或准军事单位承担。目前,按照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部署,全国四面八方的建设大军,正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快速向指定位置集结。”
戴师长思维清晰,语言精练,一步一步的把大家引向全师将要开赴的新的战场。所有的参会者面色严峻,目光一直聚焦在戴师长那张威严的脸上,那意思非常清楚:我们师的作战任务?
“我们师的任务不是打仗,是建设,是搞三线建设,是搞西南三线建设。中央军委根据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已经做出决定,筹建一个新的兵种,来实施这项艰巨的战略任务。具体的组建方案和细则,正在制定当中。我和政委今天只是借这个机会,先给各位通通气,吹吹风,一切以中央军委下达的命令为准。我要再次强调一点:这个消息目前严格保密,一律不准外传,违者以军法处置。”
肖政委脸上的气氛有些缓和下来,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非常重视三线建设,说三线建设搞不起来,他老人家睡不着觉。说资金如果困难,他可以捐出自己的工资、稿费。说如果没有公路,不通汽车,他可以骑着毛驴到西南三线。为了三线建设的需要,我们师全体官兵,一定要适应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转变。各级指挥员,要认真做好所属部队官兵的思想工作,坚决服从命令,一切行动听从指挥。”
的确,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决策,也是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变。会议室里的气氛宁静,沉寂,庄重,威严,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听不到一点响动。
就在十几天前,戴师长和肖政委奉命前往北京,开了七八天的会,昨天下午才返回部队。据说这次北京会议很不寻常,高规格、全封闭、要求严,党和国家很多领导人,中央军委领导,都出席了这次会议。开会期间,任何人不准请假,不准离开会议地点,不准做会议记录,不准和会议之外的任何人联系。会议一结束,他两便即刻返回部队,召开了这次会议。
北京和师部这种开会的方式,开会的规格,开会的要求,透漏出一种极不寻常的气氛。这种气氛让大家都有一种预感,也引起过大家的各种猜测。但对于中央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他们是没有想到的。现在看来,这个重大的战略决策,确实是关乎到国家的命运,关乎到部队建设,当然,也关乎到全师一万七千多名官兵的前途和命运。现在,大家的心里都已经清楚了。刚才戴师长和肖政委讲的,应该说,就是他们这次在北京开会的主要内容。
戴师长和肖政委这两位部队主官,都是经过长征的老兵,参加了抗日战争。从解放战争开始,两个人就开始搭档,一个是营长一个是教导员。直到现在,一个是师长一个是政委。两个人的性格互补,配合默契,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无论遇到什么突发事件,两人只要四目一对,相互间立刻就心领神会,不谋而合的做出决断。会议结束时,戴师长问肖政委:
“宣布吧?”
“宣布吧!”
戴师长代表上级,宣布了一项决定:“肖新泉同志不再担任铁道兵X师政治委员职务,调贵州省六盘江特区,任中共六盘江特区区委书记。”
大家一下子全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