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清湖后,我开始落实独立谋生的计划。在这之前要有一个短期落脚点。这个落脚点不需要多么舒适,只需能够栖身即可。实际上,即使稍微像样点房间的房间,租金也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此行我一共准备一千三百元,全部是变卖父亲那台笔记本电脑所得——父亲三年前突然失去音信,留下唯一能变卖的东西就是他珍爱的笔记本电脑,此刻所余已经不足九百,它们全部躺在微信余额里,以888.88元这个吉利而又有趣的数字显示出来。
我落脚的旅店是一家名叫“尚姐公寓”的青年公寓,位于鸟屋村桃花安置小区某条巷道深处。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鸟屋村”这样的地名。这名字太过奇怪,每个到过鸟屋村的人第一时间都会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比名字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内部的布局。村落密布着一栋栋楼房,它们外观灰暗,一栋挨着一栋,夹杂着几条狭窄、绵长而又阴暗的巷道,给人一种无限颓靡的感觉。所有楼房都被分成一间间狭小的房间,比鸟屋大不了多少,很像蜂鸟的巢穴,对头,就是蜂鸟的巢穴,或许这就是鸟屋村名字的由来。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让人感到压抑。处在这般阴暗的城中村,尚姐公寓自然也不会多么光鲜动人。除了名字,这家公寓完全跟时尚搭不上边。它甚至比别的拉手楼外观更老旧,看起来有小半个世纪的楼龄,墙壁上满是黑色的斑痕,仿佛饱经岁月摧残的老人。公寓内部呈川字形布局,每个房间只有六七平米,不仅如此,大多数房间都改造成上下两层床位房。由于床位布置过多,房内空间狭窄得出奇,以至于转身都必须小心翼翼。设施更是简陋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一台功率小得不能再小的旧风扇。公寓尽头是收费公共浴室,浴室旁边,低矮的天花板下几条平行的铁丝绳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整个公寓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租客的神经。即便如此,对一个旨在暂住而且境况窘迫的漂泊者来说,这家公寓已经称得上完美。何况除了经济因素,我在尚姐公寓落脚还有别的原因。
离开清湖火车站后,我登上开往隆华汽车站的公交。那里有最多的职业中介所——感谢网络社会,几乎所有信息都可以从网络上查询。公交车满载着乘客,颤颤巍巍驶过大片大片低矮的楼房和一座座工业园,它们像巨人般屹立着,冰冷无情,无穷无尽,令人暗暗心悸。偶尔出现一两条还算繁华的商业街,喧嚣的气息迎面而来,又让人感到莫名的烦躁。我坐在公交车一角,一边随着公交车在城市里穿梭,一边在脑海设想与中介所有可能的对话。直到暮色渐浓,天上的云变浓变黑,光线也变黯淡了,公交车拐过一条岔道,转上油松大街,我才从恍惚状态中惊醒过来。工业园不再繁密,前方出现一座城中村,从公交站点上看,是一座安置小区,名叫“紫荆安置小区”,站台旁边竖着一道方向牌,写着“右转900米到尚姐公寓”。我想起初春时陈路发的一条朋友圈信息。
“尚姐公寓价格实惠、服务周到,干净整洁,非常适合青年们短租。老板尚姐又靓丽又热情,人见人夸。”
天色已晚,我决定去尚姐公寓落脚,于是下了公交,按方向牌指示右转,拐进一条阴森的巷道。我不确定这家公寓是否就是陈路说的“尚姐公寓”。陈路寓居紫荆花园——这也是我从他朋友圈推测得知,与紫荆安置小区有很大差别。抛开这点不谈,这片安置小区非常破旧,到处都是蜂巢般的群租房,陈路绝无可能在此落脚,不大可能跟这家公寓有交集。不过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向前走去。我踩着坑坑洼洼的小巷,摸黑步行了大约十分钟,在一家看起来很有年份的公寓停下,按照指示牌上了楼,来到公寓前台。这里挂着一个很大的挂钟,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两个房管正在前台核账。没有人说话,除了手机播放的歌曲和走廊尽头浴室传来的洗漱声,只有落地扇转动时发出的哒哒声。或许是清湖七月笼罩的酷暑太过炎热,或许是拉手楼封闭空间特有的闷热,公寓内部气温很高,短短几分钟,我就感到酷热难耐。
我拭去脸上的汗水,打破沉默。“请问有没有空房间出租?”我问道。
一个戴着眼镜的房管抬起头,扫了我一眼。这个房管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戴着一幅女人喜欢戴的粉色眼镜,说话更是捏着鼻子,听起来怪怪的。
“身份证。”他说。我从口袋掏出身份证,递过去。他把身份证放在读卡器上扫描一遍,还给我。我原以为他会仔细查看,然后询问一堆问题,正准备回答那些问题。然而他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看来只要身份证真实,不会有人深究我是否成年,至少在住宿上是这样。
“只有床位房。”他说。
“房租怎么算?”我问。
“六人间包月500,四人间包月700。按天算分别是40元和50元。”
“六人间短租有没有优惠?”
“住多久?”
我思考了会。“一个星期。”我说。只住一天太过匆忙,住太久又不划算。一个星期可以做不少事了。当然,如果不能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工作,迎接我的将是非常危险的境地。
“房费二百元,押金五十元。”
我打开微信,付了款。房管递给我一张房卡和一张IC卡。
“房号3112,房卡出入房间用,IC卡洗漱用,住宿截止时间7月18号中午12点,无论是否提前退租,都只能退还押金。此外有三条规矩必须遵守,不能聚众喧哗,也不能饮酒或者带外人过夜。”他说。
我点点头,接过房卡和IC卡。就这样,我在尚姐公寓住了下来。很明显,这家公寓不是陈路朋友圈说的那家公寓。或许有很多家“尚姐公寓”,这家只是其中之一,或许陈路在朋友圈里说了谎。我个人倾向第一种看法。跟陈路描述的尚姐公寓比,这家公寓并不算太干净,暂时也看不出服务有多热情,唯一值得肯定的地方是价格足够便宜,很难想象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大城市会有房租如此便宜的公寓。
除了房租便宜,公寓有不少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这家公寓条件简陋得近乎恶劣,绝不是文人墨客喜爱下榻的旅店,然而布置方面却充满文艺气息。公寓走廊墙上贴满文艺青年的画作和标语,尤其是那些标语,看起来又文艺又温馨。我略微列举二三,以便读者们欣赏。
“如果清湖因为残酷而让我们记住,我们一定要以温情让别人记住我们。”
“也许在生活中我只是一个小丑,但我一定要开心的表演。我难过了,观众更会笑话我。我要上帝也为我鼓掌。”
“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十字路口,一个人看电影。我想上天安排得很好,也足以照顾好你。”
第二点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公寓的租客数量。公寓面积不大,统共只有四层楼房,却分隔成一百多个房间,居住了至少五百号人。想象一下,五六百号人蜗居在一栋长不到30米,宽只有15米,上下四层的公寓里,这是何等的拥挤!然而不管公寓如何拥挤,里面的人似乎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互不干扰,秩序井然地生活着——也可以说麻木而庸碌的过活着,几乎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另一方面,正因为他们惊人的忍耐力,这座公寓才会如同齿轮般有条不紊、日复一日地运转着。
所有出入尚姐公寓的人里,唯一一个看起来与公寓并不协调的人是某个女人,一个照常理来说绝不可能在此出现的漂亮女人。公寓里的租客多数穷困潦倒,长相也普普通通,偶尔有气质还算优雅的白领和浪漫的文艺青年下榻,也不过落脚一两日后匆匆离去,如同惊鸿般遁去无影。这个女人却是个例外,她的气质比大多数白领还要优雅。她的皮肤白皙如同皎月,平静的眼眸仿佛秋水,脸上挂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伤,秀发漆黑如瀑般垂落,脖子上吊着一串心形项链,上面的祖母绿宝石和她玲珑的身段一样令人夺目。气质如此高雅的女人,照说不会出现在这般破旧的公寓里,更不会长期寓居于此。像她这样优雅的女士就应该住在大房子里——不但有着花园和阳台,还有各种奢华家具的大房子。她所触所及都该是人间温暖,世界的阴暗处绝不该有她的身影,纵然落难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事实上,我吃不准她究竟是在此下榻还是寻找某个人物。在我落脚尚姐公寓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傍晚六点,她都会准时出现,拿着三两件物品离开,如同蚂蚁搬家般一点一点往别处运行李。这搬家的速度实在太慢,加上她每次出现,都会瞥一眼公寓深处,与其说她是在搬家倒不如说她是在寻觅着某个人,她每次搬走的行李也是她寻觅的那个人的物品。
我最后一次在鸟屋村看到她是在7月17号晚上七点三十分,当时她孤身一人坐在公寓下面的小店里。也许所有行李搬运完毕,也许厌倦了蚂蚁搬家这种琐碎的事情,她身前除了一大罐啤酒,空无一物,似乎在借酒浇愁。她这样的人,即使借酒浇愁,看起来也很是显眼。我刚进入小店就发现了她。而她也发现了我。
“您是住3112房间的那个旅客,对吧?”她问道。她的声音也同她的气质一样让人感到舒适。
“是的。”我说。
“能问您几个问题吗?如果您不愿意,也可以拒绝。”
“当然。”我说。今天我比往日回来得更晚,几乎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此刻又疲倦又饥饿,只希望伙计尽快把炒饭送上来,不太愿意跟人说话。不过就这样等着也是空耗时间,何况跟人说几句话也不是件多辛苦的事。
“您在公寓住了多久?”
“差不多一周。”
“3113号房间,就是您对面的那个房间,是个单人间,除了房管,这段日子里有没有人来过?”
“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出过3113号房间。然而我白天都不在公寓,所以没法确定到底有没有人进入过3113号房间。”
她点点头,脸上的伤感更浓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伤感,好像即将失去生命里某个重要人物而又无可奈何,只能自顾自地叹息一声以便缅怀往日时光似的。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我不知道有谁会值得她如此伤感。
“您是否见过一个男人?”她继续问我。
“什么样的男人?”我说。
“皮肤白净,眼睛非常大,很阳光,看起来也很斯文,偶尔又像猫一样阴郁……”女子说。
我打断她的话,脱口道:“您要找一只大眼猫?”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描述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猫,一只眼睛很大很大的流浪猫。实际上我从未见过大眼睛流浪猫,也没有梦见过相似的流浪猫。
“不是大眼猫,而是眼睛非常大的青年——长相很斯文,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女子纠正道。
“抱歉,我一时口误。青年跟您的皮肤一样白净吗?”
“是的。”
“很抱歉,没有见过。”
“真的没有见过?”
“真的没有见过。公寓里很少斯文人,如果他出现过我肯定会有印象。”
她再次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小巷深处。我不忍心她如此伤感,于是打破沉默。
“我在公寓的日子并不长,您要想得到更准确的答案,可以问别的房客,也可以问房管。”我说。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太喜欢跟男人说话。”她说。
“您讨厌男人?”
“并不是。只是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不太愿意跟男人说话。”
“可我也是男人呀。”
“您是男孩而不是男人。很抱歉,我不该这么说您。您是个好人。”
“没关系。”我说。一直以来,被人当作男孩都会让我非常生气,由她讲出来却没有不适的感觉。她身上的气质太优雅,让人感到莫名的舒服。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无论她说什么话,做出哪些出格的事,只要不是太过火,都会因为她这种气质变得别有一番趣味。
“方便的话,能帮我一个忙吗?”她请求道。
“您说。”
“如果那个男人出现了,或者3113号房间有动静,请您告知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这个时候,我的炒饭送上来了。它们分量不多,只有一小盘,在灯光照射下每一粒炒饭都显得色泽饱满,闻起来也很增食欲。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您。”我说。我打心底想帮她这个忙。然而那段日子我不但被找工作的事弄得焦头烂额,而且面临着流落街头的危机,根本没法答应她。
“为什么?”她问道。
“我很快就要从公寓搬走。”我说。
“您要上哪儿,是上班还是回家?您看起来像是学生工,又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是名学生工。”我说。这么说也没有错。从某一方面看,我是一名处于求职状态的学生工。与其他学生工的区别就是我认为我永远不会再回学校。
“已经上班啦?”
“没有。”
她眉头微蹙。“需要帮忙吗?我有朋友正在招聘暑假工,您只要提供身份证和毕业证复印件就行。”她说。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已经有去处啦。”我说。
“真的吗?”
“当然。”
她眉头舒展开来,嫣然一笑。“祝您好运。”她说。她笑起来非常好看,也很有感染力。
“谢谢。”我说。其实我并没有明确的去处,只是有人信誓旦旦,保证会提供一个岗位而已。在我看来,她是个好人,也是值得信任的人,而那些信誓旦旦的人往往不可信。我不愿接受她的帮助的原因不仅仅因为我还没领毕业证,主要原因在于我跟好人们不是一路人,接受他们的帮助不但让我痛恨自己的弱小,还会让我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