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后,我又在小屋落脚了一周,作息时间也越来越向猫男靠拢,几乎到了昼夜颠倒的地步。有时我会跟猫男一块做点兼职——次数自然极少,原因是猫男一向神神秘秘,往往得子夜时分才能回来,甚至一连几天不见踪影。偶尔我也会像正常人一样早上起来,尝试寻找一份稳当的工作,当然所有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简陋的小屋,等待约瑟翰的消息。最开始约瑟翰每天早晚都会发消息过来,全是礼节性问候,一如初春时陈路的客套话,充满温暖却又不可捉摸。第五天和第六天约瑟翰没有来消息。我打电话给约瑟翰,他并没有接听,发消息也没有回复,似乎我是陌生人,他从未邀请过我,也从未安排所谓的试炼。或许这就是成功人士的世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从前他平易近人的风度只是偶然为之。他们俯视众生,只能一时与平民共悲欢,难以长久体民情。这些全都是我的猜测。我见识浅薄,难免陷入以蠡测海的陷阱。时间长了,我以为这是约瑟翰真正的考验,之前的试炼只是一道幌子。这次考验说不定从我离开红尘小馆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我在某个未注意到的细节中暴露了自身的缺点:胆怯、自卑、过于腼腆而又常常幻想。于是考验失败,约瑟翰也不再联系我。出于照顾我脆弱自尊的原因,他并没有把考验失败的结果告诉我。
第七天我终于止住了幻想,也结束了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原因既不是约瑟翰来了消息,也不是决心改变现状,而是一桩小小的怪事。大约四点钟,我从睡梦中醒过来——准确的说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这让我非常惊讶。我跟猫男的交际都非常狭窄,认识的人加在一块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谁登门拜访,也不认为猫男会忘带钥匙——实际上,小屋几乎不锁门,他完全用不着敲门。
我从沙发上起来,伸了伸酸痛的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男子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手里拿着一封快递。快递很薄,里面不是文件就是信笺。看到我出来,男子把快递递给我,还从口袋掏出一支笔来。
“您的快递,请签字。”男子说。
我推开快递,下意识的拒绝签收。
“您弄错了。我并没有快递。”我说。
他肯定是弄错了。这间小屋就我跟猫男两人。肯定不会有人给我寄送快递,猫男也是一样。我还从未发现他跟人有信件来往。
“没弄错。我照着地址送,您看一遍就知道。”
我接过快递,核对了两遍地址。他确实没弄错地址。不但地址没弄错,就连门牌号和房间号也没弄错。也就是说这封快递确实该由我们签收。寄快递的人很可能是猫男的朋友,说不定能从这封快递找到猫男的身世。想到这里,我接过笔,签了名字,再次合上房门,第一时间拆开快递。里面除了一封书信,还有几张文件复印件。我拿起信笺,仔细阅读。由于昼夜颠倒,我精神很不好,阅读得很慢。
尊敬的叶老师:
您好!首先向您表达最真挚的问候!收到您的来信,学生倍感荣幸,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求学时的青葱岁月。学生才智平庸,性格顽劣,有幸拜在老师门下,接受老师教诲,才能完成学业,侥幸考上国防科技大学。老师的教导之恩,学生铭记在心,没齿难忘,常思无处报答,又因公干繁忙,数年没有拜访老师,学生深感惭愧,还请老师见谅!
毕业后学生分配到清湖市隆华区公安局,工作兢兢业业,从三级警司一路升任警察副局长。对于老师说的失踪案,学生本该尽快查阅,尽早回复。然而去年初学生调离清湖,由于管辖权问题,学生没法直接查阅卷宗,绕了不少弯子,最后委托前同事帮忙,因其出差,直到近日同事才回复学生——鉴于保密原则,同事只能告知学生案件大致情况,并电传部分非保密性文件。学生才得以了解案情,可以准确回复老师的问题,不会出现纰漏或者错误。
失踪案大致情况如下:2018年7月11日傍晚六点二十分,当事人伍某友出现在桃花安置小区一栋名为“尚姐公寓”的青年公寓中,十五分钟后匆匆离开,拐入黑暗的拉手巷。这是当事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场所,有充足的视频监控记录可以作证。伍某友拐入拉手巷后,因为光线黑暗、小巷众多,加上监控损坏,无法推断其去具体去向,也没法确定他是否跟人会面,是否离开桃花安置小区。
8月11日,隆华警局接到陈姓女子报案,称其男友伍某友失踪多日,或已遇害,请求警方调查。女子称其与伍某友三年前通过网络认识,网聊两年,因伍某友年轻有为、心地善良,外貌英俊又幽默诙谐,一直芳心暗许,17年主动表白后成功奔现,春节时双方更是谈婚论嫁,6月初因房屋装修问题发生矛盾,对方变得极其冷淡。7月初女子找到伍某友试图和好无果,8月11日再次前往“尚姐公寓”,发现伍某友长久未归,有失踪甚至被人谋害嫌疑,在朋友陪同下前往隆华警局报案。
接到报案后,警方对每一个可疑的线索开展调查。据女子笔录,伍某友是某跨国公司骨干成员。奇怪的是尽管伍某友有该公司工作证,警方调查时该公司人事部却声称伍某友从未在公司任职。女子声称伍某友为人精明强干,然而结交朋友不论来历,此次失踪恐怕就是某些来历不明的朋友所为。伍某友薪水很高,生性节俭,平时寓居尚姐公寓,省下的钱付了深湾一号一套五居室复式房的首付。春节期间,女子和伍某友在深湾度假,陪同的还有两位来路不明的男子。一名男子自称叫迈克,在美国留学,另一名男子叫马霖,声称家住香蜜湖1号。然而迈克年龄颇大,不像学生;马霖的衣着又实在寒碜,脚上穿着小市民常穿的拖鞋,一点也不像有钱人,胡须更是凌乱,看起来穷困潦倒。伍某友失踪前与两男子联系频繁。女子怀疑伍某友可能被谋财害命,迈克和马霖可能就是嫌疑人。
由于迈克不在国内,警方第一时间只能联系到衣着寒碜的男子。与女子口供完全相反,男子称他跟伍某友交往不深,倒是迈克与当事人联系密切。他不清楚伍某友是否富有——以他的财富地位,完全没必要谋财害命。这一点似乎可以从男子提供的香蜜湖1号房产证和限量版奔驰钥匙上证明。事发前他跟伍某友联系频繁的原因也很简单,7月初迈克即将返校,他和伍某友受迈克邀请,一同去三亚游玩,并无其他事项,事后更是出国游玩,没有作案时间。经查,马霖和迈克于2018年7月1日下午三点与伍某友乘飞机前往三亚,7月8日返回清湖,7月10日乘机前往东京,24日回国后一直在北京办公,直到8月3号才返回清湖,时间窗口非常小。此外,在男子看来,迈克也没有作案动机。迈克本人在加州某商学院自费留学,家境相当殷实,名下有数套房产,还有十几套房子挂名他人。春节期间,男子与伍某友就是应留学生邀请,在深湾一号做客数日——男子称这套房子只是迈克名下最不起眼的一套房子。当时男子还奇怪伍某友为何会携带女友,而迈克不但不追究,还允许他们暂住。或许三人别有隐情。
一周后,警方联系上迈克。听闻伍某友失踪,迈克非常惊讶。迈克说7月8日离开三亚时,伍某友曾经请其寒假去寒山寺一块拜佛,7月11日他还接到对方来电。对方态度温和,祝他一切顺利,他们互道晚安,语气一如既往平静而柔和。迈克提供了全部行程记录。7月8号其返回清湖后,9号登机前往美国,12号到17号自驾游黄石公园,18号回到校园,8月2号前往洛杉矶,8月11号再次返回校园,此间并无回国记录。迈克称,虽然他与伍某友过从甚密,但是对伍某友并不是很了解。两年前,他们参加了一场骑行比赛,迈克落后伍某友30秒屈居第二,出于对对手的敬重,麦克主动添加了伍某友微信,建立了不甚紧密的友谊,在后续交往中发现双方对佛学都很感兴趣,才渐渐熟络起来。即便如此,他们的联系也仅仅止于佛学和骑行,从未过问伍某友的私事,只知伍某友毕业于某个名牌大学,在清湖一家跨国公司任职——对此他从未验证过。他跟伍某友也从未有过感情纠纷,春节期间邀请伍某友及其女友去深湾1号做客的原因是伍某友声称房屋正在装修,无处落脚,仅此而已。他甚至不知道陈女士的职业和身份。当然,以迈克的阅人经验来看,陈女士很可能是风尘女子,所以建议警方彻查陈女士。
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后,陈女怀疑三人在三亚行时因琐事发生争执,事后对方买凶杀人。然而警方既没有找到争执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买凶杀人的线索。警方要求马霖和迈克提供三亚具体行程,双方都以涉及个人隐私为由拒绝。
线索就此中断。陈女似乎说了谎,还有很大的作案嫌疑。有人怀疑这是一起情杀案,论据就是双方6月以来一直冷战,7月初陈女和伍某友发生争吵,7月11日伍某友最后一次现身,到8月11日号陈女报案期间足足过去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就是女子作案时间。
事发重大,案子转到重案组,数名经验丰富的警察对女子悄悄展开调查。调查显示,陈女出身贫寒,大学毕业后南下清湖,对外宣称在外企工作,实际是一所豪华会所的头牌,代号“白玫瑰”,职业不甚光鲜,与伍某友冷战期间,有个富豪疯狂追求陈女,情杀的可能性很大。很快警方锁定该富豪,还抽阅了6月以来陈女与富豪的所有通话记录,以及陈女与伍某友的全部聊天记录。出乎意料,所有证据都只能表明富豪单方面追求陈女,陈女从未有过背叛伍某友的实质举动。排除感情纠纷,即使陈女认定伍某友财产丰厚,他们没有事实婚姻,没有谋财的可能。伍某友也没有投保巨额人身保险,陈女仍然没有作案动机。作为警察,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不能因为陈女不光鲜的职业而作出有罪推定。
同事再次把方向转到迈克和马霖,还联系了三亚警局,请求对方调查三人三亚行的全部行程。同事查阅行程发现,三人落脚三亚后,迈克联系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通过女子约了三个来历不明的风尘女,其中两人早已忘记此事,只有一人还记得三人——伍某友初期非常拘谨,后来又放浪形骸,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女子称,他们六人成双成对,夜夜笙歌,除了寻欢作乐,再没有别的行程,也不记得迈克和马霖跟伍某友是否闹过矛盾,只记得三人出手阔绰,花费不菲——全是留学生付款。
线索再次中断。直到11月12号,一个聚众斗殴的盲流落网,警方在审查过程中,发现其与伍某友有过联系,才找到突破线索。据盲流交代,他跟伍某友曾是同事,在某家跨国公司外包的保安部任职。伍某友是保安中的异类,空闲时喜欢看书——多数是佛学书籍,也有一些逻辑学和文学书,还喜欢穿光鲜的衣服,即便在炎热的夏天,他的着装也很正式。不但如此,伍某友口才也比别的保安好,甚至比许多白领们还要好很多。因为口才出色,长相英俊,伍某友钓到一个很漂亮的女友,还可能就此摆脱贫困——据说伍某友的女友收入相当可观。这让他非常羡慕,还想跟他讨教一二,然而伍某友总是独来独往,根本不跟他打交道,似乎还有厌世倾向。听到伍某友失踪,盲流猜测可能跟伍某友的厌世倾向有关。盲流认为,正因为厌世,伍某友才会经常阅读佛经,又因为读了太多佛经,其厌世倾向不断加深,跟周围人有很大的隔阂。至于伍某友为什么会厌世,盲流猜测其可能遭受过重大挫折,或许遇到过无法恢复的精神创伤,否则像他那样聪明的人绝不会从事保安这种卑微的工作。即便如此,一切都是盲流的猜测,除了工作,他们毫无交集。哪怕警察在伍某友落脚的房间里发现大堆佛经,也不能证实这一点。
案件就此变成悬案。警方只能以失踪案处理。学生仔细阅读了所有文件,有一点很不好的猜测。学生推断,伍某友不但从未在跨国公司任职,可能也不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为了证实猜测,学生联系了在北京上班的老同学,委托他查询伍某友的求学经历。他告诉学生,伍某友确实在人民大学求学过,不过两年后就退学了,原因不为人知。老师您可能很惊讶,为什么伍某友会放弃令人艳羡的学籍——这几乎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其实学生也非常惊讶,他的选择实在有违常理。当年我也看过他的采访,被他蓬勃的朝气深深感染。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光环加身的少年会作出如此愚蠢的选择,只能猜测他可能遭遇过重大的打击,因此变得厌学,说不定因此厌世,于是离开校园。也可能他从未遭受过挫折,厌学才是他的本性,因为老师对他有恩,不想辜负老师,所以才会在高中时下苦功夫。就像苦寒之地的野花,虽然美丽,却也脆弱无比,移到温室后绽放得热烈奔放,再移出温室自然会快速凋零。至于伍某友之后跟老师联系时声称在跨国公司上班,很可能是因为他怕老师伤心,不想说出真相。谎言一旦开始,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很快,伍某友陷入谎言中无法自拔,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撒谎,可谓是谎言制造者——这么说老师可能会感到难过,然而这就是真相。甚至在跟陈女交往的过程中,伍某友也是谎言不断,陈女信以为真,一度对他死心塌地,把他当作人生中的真命天子。奇怪的是,伍某友从未骗取金钱,这可能是因为他性格倨傲,自视甚高,不屑于骗人金钱。
半年后,警方发现了一个新申请的微信账号,账号主人疑似伍某友。从该账号发布的朋友圈来看,号主先后在五台山碧山寺、大理崇圣寺出现。警方调查微信聊天记录,发现该账号主人与一个少年联系甚密,然而3月后该账号便不再更新,也没有任何新的聊天记录,只能就此作罢。无论伍某友刻意隐藏,还是被人谋害,都只能等待新的线索。
来信附录七张非保密性文件复印件,老师过目便知此事来龙去脉。也许这就是某些人的命运,无论外人怎么提携,他们的人生终究无法改变。最大的意义就是:外人给与的温暖或许是他们人生中难得的美好回忆。学生斗胆猜测,这也是老师当年不遗余力给予伍某友关照的原因。
最后,祝老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
敬礼!
武知恩
2019年8月13日
信封附录的文件全是陈女和伍某友交往记录,以及伍某友的行程、旅行照片,此外还有一张双方与某日籍富商共进晚餐的照片。武知恩特地注明,该富商自称“冈坂日川”,实际来历不明,或许系他人冒名。
很明显,这份快递是无忧先生的某个学生所寄,并不是我们的快递。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阅读那些复印件,也就是警方对失踪案的部分调查记录。等看完复印件,我才收拢情绪,把信件和文件复印件收拾好,装进快递袋里,再找来胶水细细封好,把它送到无忧先生门下的缝隙处。还没等我做完,我接到约瑟翰的电话。
“孩子,非常抱歉,前些天我跟朋友攀爬大山。山区信号差,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他的嗓音非常柔和,语气又诚恳又有亲和力。他并不是刻意冷淡我,而是有突发状况没法接收消息。我该为之前不够信任他而羞愧,然而我就是感到被怠慢。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越平静,我就越感到生气。
“没关系,您贵人多事,我知道这点。”我说。
电话那边传来大笑声。“孩子,你在怪我。当然你确实可以怪我——我回来太晚,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你。”
我屏住呼吸,等情绪稍微平静点才再次开口。“并没有怪你。”我说。
“真棒,是个讲道理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这点。”
“除了道歉,您还有别的事吗?”
“噢,有一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
“您请说。”
“晚上八点有一个很高端的聚会,参加的人不多,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成功人士。我想带你过去……”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认识成功人士总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获得不小的机缘。当然啦,因为身份悬殊,有一千种可能你会自惭形秽。所以我只告诉你我想带你过去,而不会给你任何建议,一切都在于你的选择……”
我仔细聆听电话,确认他说这些话的意义。这时我的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能够权衡各种利弊。虽然约瑟翰没有明说拒绝会有怎样的后果——很大可能会被对方看轻,说不定还会失去一个很有身份的朋友,而我个人又很想看看高端人士的聚会究竟是什么样,我还是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这不光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感到被怠慢,还因为约瑟翰光环加身,城府很深,与他这样的人做朋友并不好受。我决定咨询猫男,听取他的建议。给猫男发去消息后,我躺在沙发上小寐。同往常一样,猫男白天不但不知所踪,也不回复消息。
我等了近两个小时,仍然没有收到回复。去洗手间冲凉后,我对着镜子中苍白的脸,仔细梳理头发,清洗略显红肿的眼睛,穿上衣服,下了楼。虽然按约瑟翰的说法,参加聚会的人都是成功人士,而我非常落魄,也没有人邀请,有一千种可能我会自惭形秽,但是对一个少年来说,打约瑟翰问我的那一刻起,答案就只有去和不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