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群租房后,我开始了最平静的一段时光,生物钟也变得正常起来。并非我刻意早起。每天早晨,六点五十左右,有人会过来敲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是送早餐的配送员,他们递给我一袋食品,里面大体是一个鸡蛋,一个苹果或者桔子,三个包子,一盒牛初乳。这全是约瑟翰所赐。在他看来,我身体太过虚弱,需要更多的营养。他定了一季度的早餐,委托他们每天准时送达,最好一分钟误差也不要有。早餐过后是学习时间。和校园一样,所有科目轮流自习,大约一小时换一门课程。11点40分进食午餐,地点就在附近的街巷,那里的小吃店一家接着一家,几乎每一家店都针对下层人士,价格自然相当便宜,只需十到十五元就能享用又丰盛又营养的午餐。饭后是午休时间。下午两点,我得重新开始自学,以练习习题为主,直到五点十分再次下楼,吃过便饭后漫步一小时,六点半之前回到养正屋。九点钟开始总结当天自习的课程,把大致内容写在日记本上,九点三十准时洗漱,准备就寝。读者们可能会好奇为什么非得在11点40吃午饭,非得在5点10分进食晚餐,非得在六点半之前要漫步一小时,以及为什么九点钟总结课程,九点半准备就寝,对此我只能说这是约瑟翰建议的作息时间。他认为这样的作息安排跟高中校园一致,可以最大程度提高自习的效率。我怀疑约瑟翰在模仿国内的教学,原因很大程度是他的好奇心。然而我吃不准。况且他总是出于好意。因此,对他的所有建议,我全部采纳,比当年执行老师的命令还要到位一百倍。实际上,虽然他一直说我有自主规划全部时间的自由,但是我明白一点,倘若我不遵守他的建议,或者是表现出一丁点自由散漫的倾向,他的眼神就会变得非常严厉。我在他第一次检查功课时就明白了这点。那是第二个周末,周六上午,他特意赶过来。在此之前,他已经确定我的身体不但完全恢复,而且日益健康,也适应了离群索居、独自学习的生活,到了需要检查秧苗的时候了。当时我刚吃完早餐,正准备出门——约瑟翰说过,周末是真正的自由时间,除了晚上需照常写总结,准时就寝外,其余方面完全自由,哪怕我出门游玩,只要不过分放浪形骸,也在他允许的范围之内。我刚打开门,就看到约瑟翰微黑、健硕的身体。他没有敲门,而是背对着房门,眺望清湖广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我以为他有事要宣布,或者我无意中做错了某件事,他要来批评教育,心里不由得一紧。
“先生,您过来啦。”我说。我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怯生生的。或许是少年常有的腼腆,或许是约瑟翰在我心里地位过于崇高,只要面对他,我就在不自觉中变得卑微,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心里清楚,约瑟翰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一切根源皆在于我过于敏感的心罢了。
约瑟翰点点头。他不紧不慢,走进房间,从床底抽出板凳,对着床坐下。
“过来检查功课。希望你没有挥霍光阴。”他说。
“先生,当然没有。我一直在用功学习。”我说。
话虽如此,我心理还是很紧张。我敢打包票,打搬过来后,我没有挥霍过光阴,然而我心里仍然没底。他会怎么判断我究竟有没有认真自习?像学校那样用考试来判断一切吗?还是有其他的手段?
答案很快揭晓。约瑟翰指了指公文包,说道:“打开它,从里面取出除英语外的试卷,把划过勾的题目全部做完——英语需要听力测试,暂时没弄到磁带。记住,十一点四十之前,把它们做完。”
我接过公文包,从里面抽出除了英语外的另外四套试卷。它们似乎刚刚印刷,正散发着油墨的芳香。真不知道约瑟翰从哪弄来的试卷,让人感觉怪怪的。
“就从上面那套试卷开始吧,每门考试时间一小时,我会为你计时。”约瑟翰说。
最上面是数学试卷,下面依次是物理、语文和化学。我对着书桌,正襟危坐,尽力放平心态,开始答题。时间有限,约瑟翰画勾的题目大约占试卷的百分之七十,一个小时刚刚好。每答完一套试卷,有十分钟休息时间,约瑟翰趁此时间批改试卷。他批改的很快,看起来不像是私募执行人,反而像一名资深教师。十点四十,他批改完前三份试卷,把它们还给我。
我接过试卷,小心翼翼问道:“先生,这三门功课通过了吗?”
约瑟翰微微颔首,说道:“还好,都能及格,语文还算得上良好。纯粹自习,能有这样的成绩,不算太差。”
我点点头,并没有放下悬着的心。桌面上还有一套化学试卷,也是最后一套试卷。因为讨厌化学,我之前几乎没有自习过这门课程。我心里明白,只要我开始动笔,约瑟翰就会发现端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些,我装模作样,在草稿纸上计算,把个人认为最有可能的答案写上去。即便如此,直到时间结束,我仍然还有三道大题没写。
“好了,时间到了。把试卷拿过来。”约瑟翰说。
我把没有答完的试卷递给约瑟翰。他接过试卷,初略浏览了一遍,微微皱眉。随着批改渐渐深入,他的眉头皱得更深,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目光更是冰冷。他一向平易近人,让人如沐春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阴郁的脸,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他会动怒。果然,改完最后一道答题后,约瑟翰站起来,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非常可怕。这让我更忐忑了,我宁愿他用严厉的口吻批评我,而不是用阴郁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仿佛我不但犯了大错,还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仇人。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在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我感到难以置信,又感到难以呼吸,有点喘不过气来。三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呵呵冷笑。
“只答对了三道小题,其余题目全错——这三道题也是蒙的吧?你没有自习化学,对不对?”他说。
我低着头,没有接话。他这模样实在让我害怕,我不禁打起哆嗦来。
“您怎么啦,约瑟翰先生?”我说。我声音微微颤抖,着重强调“约瑟翰先生”这五个字。我实在无法相信,一向和蔼的约瑟翰先生,竟然也会有阴郁可怕的一面。
我的话又缓慢又无力,但是听到“约瑟翰先生”这五个字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眼里的阴郁也减少了些许。这让我的压抑感减轻了不少。
“孩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约瑟翰说。
“先生,我当然记得。”我说。
“把那些话复述一遍。”
“第一,必须绝对听从您的命令;第二,不得接触失败者;第三,必须接受您的训练,不能怠惰,更不可逃避。”
“还有呢?”
“您是结果主义者,一切过程都会在结果上得到反馈……”
“好,很好,你还记得这点,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有挽救的可能。记住,这是你第一次违反约定,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违反约定。”
“先生,我记住了。”
约瑟翰点了点头。察觉到自己失态,语气也太过严厉,他很快换回从前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眼神甚至比以前更温柔了。照理说我该感激涕零,然而此刻我却仍然感到惶恐不安,生怕他再次生气。
“孩子,我会观察你的表现,也会不定期考察你的功课。别怪我严厉,这一切都是为你好。你们中国有句话,‘严师出高徒’,希望你能明白……”约瑟翰说。
“先生,我知道您完全出于好心。”我说。
约瑟翰再次点头。他看了一眼手表。北京时间十二点整,正是午餐时间。
“半小时后会有人送一份丰盛的午餐过来——原本想给你开小灶以庆功,此刻看来还不到时候。”约瑟翰说。
我再次表示明白,手心却捏了一把冷汗。
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或许他原本就有雅兴。他让我打开左边的抽屉。那里有一本《诗经》,他打开书皮,选了一首,示意我朗读,是《邶风·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志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其好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把它翻译成现代文。”
之前我阅读过这首诗,也看过翻译,此时照着记忆复述就好。
“母亲辛辛苦苦把七个儿子拉扯到大。七个儿子却没有赡养好母亲。因此母亲产生了改嫁的想法……”我说。
约瑟翰打断我,说道:“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拉扯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余岁,哪有想嫁之理?”
“也许他们是继子,此时继母尚且年轻,不愿守寡……”我说。
约瑟翰再次打断我,说道:“别被他人翻译影响——都是一家之言。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是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此诗旨在赞扬母亲付出,督促儿子们知错就改而已。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说。其实我并不明白。我只阅读过一遍,从未往深处想,怎么可能明白其中潜藏的深意。
他又翻到另一页,指着一首诗,说道:“这首诗尤其好,你可以细细体会。”
这是《国风·郑风》。我在校时曾经学过,是一首歌比较简单的诗歌,主旨在于颂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感情。
“先生,前人只说这首诗‘天真无邪,不淫’,难道也有潜藏的深意吗?”我问。
约瑟翰微微一笑,说道:“果然是今时不如古时。当今时代,男人多想升官发财,然而存了此念头,首先就看不起妻子;女人又想着做富贵夫人,想而不得,事事不顺心,吵闹不绝。这对夫妻感情如此纯粹,男人肯定是谦谦君子,女人自然也是修身养性的妙人,所以能知命乐天,非数代家教熏陶不能如此。这一点,注释里并未说过。”
他点评这首诗歌时,语气又平缓又有力。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首诗。也许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点评结束,他还不过瘾,拿起书籍,朗读这首天真无邪的诗歌。他全身心投入其中,缓缓踱步,声情并茂,节奏优雅。我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是个成功人士,也是百分百值得我尊重的人,然而个别时候他过于严厉,让我感到惶恐。我把目光转向窗外。透过窗户缝隙,我看到羊男正在走廊处晾衣服。他的动作很有力,人也比平日精神不少。太阳从走廊侧面的天空投下炙热的射线,把走廊烤得明晃晃的,也给羊男脸上来了个清晰的特写。察觉到我的目光,羊男冲我眨了眨眼睛,又进房间去了。这个跟我同样阶层的人,生活倒是自得其乐,着实令人羡慕。我收回目光,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约瑟翰。此刻他刚刚朗诵完毕,神满意得,仿佛这首诗歌描述的就是他曾经的生活。
就在他继续回味诗歌时,有人过来敲门。是送外卖的服务员。服务员左手提着一个大袋子,右手捏着点餐单。
“你们点的外卖。请签收。”服务员说。
约瑟翰签了单,往书桌上垫了一张报纸,把袋子放在报纸上。袋子里有一碗鲑鱼汤,一盒糖醋里脊,一份牛扒,一共三道菜,不过只有一盒饭。
“我去办点正事,它们全是你的。记住,全部吃完,不要浪费食物。”约瑟翰说。
我点头答应。约瑟翰拍了怕我的肩膀,表示安抚。
“你有没有疑问要问我?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所有疑问都可以问我。”他说。
“先生,化学太枯燥了,元素又多,我怕学不好。”我说。
约瑟翰思索几十秒,说道:“诚然,元素种类有很多。然而每一列元素性质大体相似,你只要照着周期表,按门类学习就好。孩子,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要怕辛苦。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先生,英语很难自学,需要录音磁带。”
“我会帮你弄来。今天到此为止,有事打我电话。”
我点头答应,目送约瑟翰离开。等他走后,我回到小屋,准备吃饭,然后午睡。我刚掩上门,有人就把门推开,是羊男,他嘴角挂着笑容,挤了挤眼。
“他看起来好正气。”羊男说。
“他一向如此。”我说。
“听起来他倒是个完美无缺的人——就没有任何异常吗?”
“没有异常。他本来就是完美无缺的人。”
我在心里说约瑟翰性格有点古怪,有时过于阴郁,让人很不安,可能并不是完人。我不想把这一点讲给任何人听。约瑟翰心地善良,品格高尚,即使偶有不足,也是出于好意,我不愿意说他任何坏话,一句话也不行。
羊男不相信,追问道:“一点也没有吗?”
“有时他温柔得过分,显得过于亲昵。”我说。
“没有别的异常吗?”
“没有了。”
羊男点点头,若有所思。我打算岔开话题。虽然羊男是个好人,但是继续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您怎么还没睡?”我说。
“这两天调休。刚逛街回来。”羊男说。
“花姐呢?”
“她刚入眠。”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你等我下,我马上回来。”
他往他们那间房走去,很快又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
“你是个好孩子。花姐尤其喜欢你。这是她为你准备的月饼。”他说。
“谢谢。你们都是好人。”我说。
羊男笑道:“孩子,你能接受,我们很高兴。看来我们彼此投缘。”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也有这种感觉,没来由的对他们感到亲昵。我认为这是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的原因。我能看出来,羊男跟我一样,出身寒微,自身也平平庸庸,就连性格也不好不坏。一句话,我们就是浩大社会中最不起眼的普通人。
羊男哈哈大笑。
“孩子,有句话我要送给你。”他说。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
“什么话?“我好奇道。
“耳听为虚的下一句是什么?”
“眼见为实。”
羊男盯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孩子,我想送给你的话就是‘眼见未必为实’。”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羊男没有回答,而是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和微信账号。我答应了。
“您还没有告诉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别多想,就当我开玩笑。”羊男说。
“我知道您绝不是在开玩笑。”
“好吧,你碰到想不明白的问题时,一般做什么?”
“吃饭,睡觉。”
“桌上有现成的饭菜。别多想,把它们吃了,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他倒是会吊胃口。
“对了,那盒月饼是现做的,保质期只有半个月。请务必尽快吃掉,别留到中秋节。”羊男说。
我摇了摇头。两周后就是中秋节,根本不必着急。
“谢谢提醒。您还是去补觉吧。”我说。
“好的。晚安,祝你好运!”羊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