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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水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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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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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清湖历险记》连载

第二十五章 分道扬镳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末傍晚。晚风吹散了大部分暑气,空气微微有了一丝丝凉意。没有雨,没有晚霞,也没有暗色的暮云。六点钟,我离开紫薇花园,搭上开往清湖广场的公交车,背靠座位小憩,心绪随着周公召唤翩翩神游。等神游结束,我下了车,前方是座普普通通的城中村。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有了年岁的拉手楼,每栋拉手楼都布满了黑褐色的斑纹,在夕阳照射下清晰可辨。它们原本森然、冷峻又无所不容,与附近光鲜的市区格格不入,此刻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也显得庄严、肃穆起来。拉手楼与拉手楼之间是一条条阴暗、幽深的小巷,里面隐藏了许多永远无法探查明白的秘辛。也许是到了活动的时候,也许这座村落本就有数不清的猫,几乎每个角落都能看到猫的身影,多数是流浪猫。不时有猫叫声从某个幽暗的角落传来,仿佛婴儿夜啼般瘆人,直击人们灵魂深处,又像是在宣示城中村的主权,警告每一个擅自闯入的外来者。在它们的提醒下,我脑海很快想起一个地名:景蜜村。没错,这座毫不起眼的城中村,这个花花世界毫不起眼的一隅,正是我曾经落脚过的景蜜村。与这个地名一同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一个脸色苍白,似乎永远睡不饱的少年,就是猫男。他身份未知,来历不明,直到今天我仍然只能如此称呼他。想到我受过他的恩惠,叨扰他不短的一段时间,我近期的经历也该亲自同他讲讲,我决定见一见猫男。或许这就是我没来由地在此下车的原因。

即便如此,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曾经落脚的小屋,拜访那个总是漫不经心、得过且过的少年,而是任意选了一条小巷,在巷子里漫步。刚走进小巷,我就被一股极难闻的怪味打败,浑身上下异常难受。这股味道包含了无数人汗水混合而成的酸臭、腐败食物的腐臭以及生活污水的恶臭,仿佛囊尽了人世间所有衰朽的气息,要给来宾们唱诵人族生生不息的乐章。只坚持了半分钟,我就不得不从小巷退出。直到回到热闹的主干道,再次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我才感到好受了点。

这是景蜜村最繁华的街道。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叫卖的小贩。街道两侧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流。返照的阳光投射下最后的余晖,往所有人脸上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后倏然消失。天色渐渐暗下来。城中村升起一盏盏灯火,驱散了大片大片的黑暗,路灯也散发出橘黄色的光线,纷纷洒落在行人脸上。一切都给人又宁静又温馨的感觉——除了到处乱窜的猫。它们纷纷夜啼,让人感到莫名的忧伤,内心也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我夹在人群中间,以极缓慢的速度漫步,十分钟后抵达村落中央。眼前是个小号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右侧有个不大不小的超市。超市旁边站了个瘦削的少年。他左手夹着一沓厚厚的传单,右手拿着圆珠笔,正跟一对年轻夫妻讲话,似乎在招揽客人。少年不远处站了一个叼着烟的青年。青年一直在盯着少年,似乎是监工。青年脚下放了一堆日用品,有洗发水,有沐浴露,有牙膏,还有洗衣液。借着橘黄色的灯光,我看清少年苍白的脸和大得出奇的双眼。是猫男,看得出来,他很憔悴,过得很不好。他又在做兼职,这是他不多的维生方式。他也看到了我,冲我眨了眨眼睛。那对夫妻都肥头大耳,长着一双吊梢眼,看起来很不好说话。

“我们培训中心非常正规,任课老师更是名牌大学毕业,有多年的培训经验,教育孩子那是轻车熟路……”猫男说。

“别废话,你刚说你们有多少优惠?”男人打断道。

“凭培训卡八五折。只要填写传单就能免费办理培训卡,”猫男顿了顿,指着叼烟青年脚下的日用品,补充道:“我们还会赠送你们几件小礼品。”

“小礼品完全免费吗?”女人问。

“当然。”猫男说。

男子接过圆珠笔,飞快填写传单。女人去超市拿了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把日用品全往塑料袋里放。

“手机号和名字必须真实,我们好定期访谈。”猫男说。

“什么鬼!恐怕是骗子吧!”女人说。

女人放下礼品,拉着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青年扔下烟,皱了皱眉。

“你这样不对,很难获得客人的信任。”青年说。

猫男撇撇嘴,耸了耸肩。他冲我挥了挥手,又转过头,看向青年。

“我离开一会。”他说。

青年摇了摇头,说道;“没到点。而且还差五个。”

“只离开十分钟。”猫男说。

青年再次拒绝。猫男皱了皱眉。

“不能通融?”猫男问他。

“规矩不能破。”青年说。

“我现在走,钱怎么算?”

“扣40块。”

“扣一半?我拉了15个客人,只差5个。”

“就是这么算的。早退扣四分之一。”

“好吧。把钱转给我。”

青年没有转钱,而是从口袋掏出两张二十元纸币,甩给猫男。

“多谢。有活记得叫我。”猫男说。

我们离开超市,向城中村深处走去。他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上光彩夺目,完全没有兼职不顺的沮丧。

“最近还好吗?”

“还行。你呢?你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过日子呗,不好也不坏。崔斯特倒是过得很滋润。它胖了不少,一身黑亮黑亮的毛发,看起来非常精神,你保管认不出来了。”

“替我向崔斯特问好。”

猫男哈哈大笑。看得出来,猫男很高兴,话也变多了。我原本该怀着同样愉快的情绪同他畅谈一番。然而因为怀着心事,也因为不知道如何把我可能不再过来的决定委婉告诉猫男,我不太想说话。我算是有着落了,他却仍然过着糟糕的日子,余情于理,我都该报答他。可我想的却是该怎么疏远他。

“你这身衣服倒是光鲜,看起来和城里的少年没有两样。”猫男说。

我点头表示回答。

“它们加起来要五百吧?”猫男问道。

我摇了摇头。

“你想去哪?要不要回小屋看看?”猫男再次问道。

“不了。我一会还得回去。你有没有吃晚饭?”我说。

“没有。咱们去路边摊吃麻辣烫。”

我再次摇头。从前我很喜欢路边摊,觉得那儿的食品又好吃又便宜,现在却嫌弃它们不卫生。“我们找家小店坐会,别去路边摊。”我说。

“发财啦?看不上路边摊啦?”

“当然不是。总之,别去路边摊。”

“噢,好吧。我知道一家很特别的小吃店。咱们现在就过去,边吃边聊。”

猫男说完,拐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发现我没跟上,连忙示意我跟上去。我点点头,跟着他钻进巷子。刚走进去小巷,之前那股怪味就再次涌了过来,它们紧紧地包围着我,让人难以呼吸。我一阵反胃,差点呕吐出来,忍不住直皱眉,心底非常纳闷。这些小巷,从前我走过许多次,有时也能闻到淡淡的怪味,然而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人浑身难受。好在这条巷子并不长,三分钟后,我们走到出口。前面是个小岔路口。岔路口左侧凹进了大约十米,里面是几家小店。其中一家店前面挂了个红灯笼,红灯笼上有一列黑字,上面写着“二十四节气小店”。猫男推开门,快步进去。我跟在后面,进了小店。这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小店。店内面积很小,只能摆放六张八仙桌,然而布局却很别致。两侧墙壁分别挂了两幅水墨画,左侧是梅花和兰花,右侧是翠竹和秋菊。门左侧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只招财猫。招财猫身上挂着两张收款码,桌上还粘贴了一张纸条,写着“店主聋哑人,点单请拿菜单。君子们记得扫码付款”。招财猫侧面墙壁挂了一张宣纸,上面用毛笔字写着:2019年8月28日,节气处暑,饮食宜清淡,建议进食清热安神食物,多吃深色蔬菜,注意补充能量。门口右侧放了一个直径一米、高一米半的深色大瓦罐,里面放着各种煨汤。猫男走到左侧第二张八仙桌旁坐下,翘着二郎腿。我在他对面坐下。

“这家小店不错吧?”猫男问我。

“很棒。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说。

“这地儿我熟,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店。你要吃啥?”

“西红柿鸡蛋面。”

猫男点点头。他拿着菜单,递给店主兼伙计,指了指蛋炒饭和西红柿鸡蛋面。

“再来两份党参乌鸡汤,”我指着菜单,补充道,“我来付款。”

“找到工作啦,要请客对吗?”猫男说。

“算是吧。”我说。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自己说了谎,决定尽量少说话,等待伙计送面条上来。猫男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讲述近期做兼职的几次惊险经历,夸赞自己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出色的察言观色能力。他还讲述了数次收到送错房间的快递件,讽刺快递员们越来越糊涂了。他把送错的快递件交给那个教师。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晚上,他轻轻敲门后,一个衣着高贵、神态肃穆的女人接待了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教书匠,没想到在这样简陋的水泥筒子楼里,竟然住着一位光鲜靓丽的女人。最后,他再次提起那只短尾猫。

“有衣着光鲜、自称富商的男子出价8000元,想从我这带走崔斯特,说他要好好照料它。你猜我怎么回答?”猫男说。

“把5000元扔大街上,让他滚。”我说。

“是的。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告诉他,只要那只猫跟他走了半步,它就归他所有,一分钱也用不着。如果做不到,就请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崔斯特千金不换。”

我猜这些事大部分是猫男杜撰。他看出我情绪不高,想活跃气氛罢了。没有想买崔斯特的富商,他也没见到教书匠。

“真有意思,崔斯特不需要任何人照料。”我说。

“是的。”猫男说。

他再次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也很自信。他一点都没变。变的人是我。我感觉很不自在。从外表上看,我们几乎一样高了。区别就是我气色红润,他脸色苍白。我闲庭信步,他脚步匆匆。我们就像成长在完全不同环境下的一对孪生兄弟。照理说我应该比他更自信、更大胆、更骄傲。然而自信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心里明白,他之所以自信是因为坦坦荡荡、无虑无求;我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趋炎附势、不够真诚。

“你新落脚处究竟在哪?是工作单位提供的宿舍吗?好吧,如果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猫男说。

他问话时一直凝视着我。他的目光很真诚,任谁看了都会很感动。欺骗这样一个坦诚的朋友,绝不是一桩令人荣幸的事。我有预感,一旦我说错话,不但会伤害帮过自己的人,可能还会失去一个朋友。

“我并没有找到工作。”我说。

“这样啊。你现在究竟在哪落脚?”猫男问。

“清湖广场附近。有个大人物照拂我,他在那儿有间闲着的单间。”

“所以你这段时间仍然在找工作?”

“一直在自学。大人物要求我自学文化知识。”

“钱呢,你怎么生活?”

“大人物每月会给不多的生活费。”

猫男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是好事,你大可以直说呀。有空也可以回来看看。”他说。

我凝视着猫男的眼睛,没有说话。他要是知道大人物的要求,知道我心里真正所想,就不会这样说了。

“只是有一点疑问,大人物为什么要照拂你。”猫男问道。

“我说不清楚。不过我能确定他是极好的人。”我说。

这时,伙计把炒饭和面条送了上来,他又从大瓦罐里取出两个小瓦罐,放在我们桌上。无论是面条、炒饭,还是煨汤,都腾腾散发着热气,看起来更是可口。然而我心事重重,吃了几口面条就放下筷子。猫男倒是吃得很香,风卷残云般,很快扫荡掉炒饭,又连喝了几大口汤。他肯定饿坏了。

“你看起来有心事?”猫男说。

“没有。”我否认道。

“面条味道不对?”

“并不是。你吃吧。我中午吃得太饱,现在没胃口。”

他越是热情,我就越感到羞愧,越难以启齿,心情也越沉重。他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呢?怎么就看不出我心底真正所想呢?我站起身,去扫二维码,付了款后,再次坐下,等猫男吃完。我作出决定,倘若猫男继续问下去,我就把大人物的要求告诉他。他若是不问,我就绝口不提,以后减少联系,也不再来景蜜村,只要能够维持表面的友谊就好。好在猫男一直在喝汤,没有再说话。等喝完汤,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露出满意的笑容。我们站起身,向店外走出去。出了小店,我长吁一口气。

我们循着原路,在猫叫声和渐渐变低的喧嚣声中缓缓漫步。片刻后,我们回到村落中央的十字路口,在此分别。

“就此别过吧。”我说。

“就此别过。有空我会去你那看看。”猫男说。

“恐怕不行。我不是房主人。”

“这有什么要紧?难道还需要大人物批准?”

我暗道糟糕。猫男肯定看出我不欢迎他。我们的友谊或许最终还是要破裂。我暗暗思考该怎样说才不会伤到他。也许谎言可以维持和气。然而我说过太多谎言,决不能养成说谎的习惯。

“事实如此。大人物非常严苛……”

“朋友拜访也不允许吗?还是说你害怕落了脸面?”

“大人物不喜欢底层人,也不允许我接触失败者……”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猫男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我们的友谊或许就在这一瞬间结束。在他眼里,我肯定成了趋炎附势的小人。实际上,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想到我刻意疏远对自己有恩的人,我就感到羞愧。然而约瑟翰的指示必须遵守。决不能让他发现我跟猫男这样得过且过的人过从甚密。

“我明白了。再见,祝你好运!”猫男说。

“祝你好运!”我说。

他没有过多言语,转身往回走。他是个豁达的人,原本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会为任何事烦恼。也可能早在重逢那一刻,他看到我身上光鲜的衣服时就猜到了真相,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同往常一样,他专挑黑暗处下脚,仿佛暗夜精灵般来去匆匆,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他就像一道影子,一道只在黑夜出现的影子,与光明格格不入。比起黑夜的影子,我更喜欢白天的光明。我在心底祝他好运,同时作出决定,这座毫不起眼却无所不容的城中村、大千世界里最卑微的一隅,也许我永远不会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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