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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3日，中秋佳节。这是我在清湖度过的第一个重大节日，照说该有别样的感觉。诗人们就是借着佳节书写孤独、寂寞、离愁、不得志的抑郁，还有一千种不同的爱恨情仇。我不是诗人，书写不了离愁别绪。整个白天我没有一丝情绪波澜。同之前任何一个中秋节一样，这一天相当平静，至少白天是如此。冷冷清清的门庭，热闹非凡的街道，到处洋溢的节日气息，还有面带微笑互相问候的人群……一切都如往常，区别就是从前会有邻居赠送礼品，表达不太深的关爱，可以蹭一顿丰盛的午餐，此刻只能自己安排。原本我想叨扰羊男，与他们共度佳节。可自从约瑟翰说羊男犯过罪，每月都有便衣监视，手上指不定还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我就打定主意不再跟他们来往。上午我在自习中度过，当然是心不在焉的状态。午休时有人敲门，我没有应答——从走廊上传来的食物香味判断，来者不是羊男就是花姐，他们做好了菜肴，过来邀请我共度节日。三点半，我才结束午睡——因为是节日，也因为前段时间神经崩得太紧，这些天我的睡眠很差，因此今天的午睡时间特别长，几乎赶上景蜜村那段昼夜颠倒的日子。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开手机，里面有三条消息。一条来自约瑟翰，是一句礼节性的问候。一条来自羊男。第三条来自程芷兮，就是那个在精英学校念书的少女。同之前的留言一样，这条留言仍然很长，不过阅读起来轻松了许多。坦白真实经历后，我再没有从前收到留言时的焦躁和不安。虽然我们的生活仍然天差地别，她象牙塔般的日子让我羡慕，但是我的情绪非常平静——人类可怜的自尊心，除了作茧自缚，不会有任何用处。
“珍重的朋友，
节日快乐！
很久没有联系您，您最近过得怎样？我早想着给您留言，碍于有限的表达能力，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把近期的生活分享给您。我不擅长讲述，常常词不达意，希望这条留言能完整传递我的友谊。
我们近期的校园生活毫无波澜，可以用“枯燥无味”四个字来描述。同初中一样，日复一日的课程，三点一线的生活，板着面孔教育学生的老师们，区别就是课程内容比初中更多、更难。我的功课一般般，不好不坏的那种，不会获得老师的褒奖，当然也不会遭到老师额外的批评，然而还是能感受到沉重的学习压力，课余时间也被压缩了很多。班主任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要想高考考得好，就得基础打得牢，所有人都不能有丝毫懈怠。他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就是校园生活，全天下的学校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是否全天下的学校都如此，但是我见过的学校倒是全都一样。好在还有一点点课余时间供我们喘息，可以利用这丁点的时间发展爱好，或者跟同学进行友好交流。这些天也发生了一些事，有幸遇见了几个很特别的人，他们让我感到别样的趣味，其中两人更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一位是我的学长。六年前他从名校毕业，在跨国公司担任要职，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原本我们并无交集。我之所以能够见到这位学长，得从十天前的开学典礼讲起。
9月1日，学校举办了开学典礼。七点十分，我们做完操，在原地等待。我们前面高台上搭了一个很大的舞台，舞台中央站着几个很像官员的中年人。他们一个个梳着油头，穿着西装，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舞台一侧的播音器播放着军歌，听起来倒像是在做战前动员。军歌结束，有人放了礼炮。其中一个中年人拿着话筒对我们讲话，是我们的校长。他从他进入学校的那年讲起，讲述他对学校的多年奉献，任职校长以来对基础建设的大力投入、对教职工的大力补助以及对学校学风的大力纠正，一本率从五年前的百分之二十提高到今年的百分之四十五，争取三年内提高到百分之六十五……一切似乎与我们之前经历的开学典礼完全相同：枯燥、乏味，漫长。我一秒钟都不想听下去。然而同学们一个个都听得很入神，班主任更是在一旁维持秩序。我只能静静聆听，生怕亵渎了庄重的气氛。
校长讲话后，依次是副校长和教务处主任讲话，各年级学生代表讲话。八点钟，他们终于结束了讲话。这时候，一位穿得很正式的中年登台演讲。中年三十出头，一身便装，看上去非常精神。我以为中年是教育局的官员，等他演讲时才知道不是。他叫龙战辉，1982年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曾经在我们学校就学。童年时期，龙战辉的生活虽然不富足，但是也能温饱，一家人还算和美。十二岁那年，龙战辉的父亲患上间歇性神经症，不但丧失了劳动力，还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有一天，发病的父亲导致母亲骨折，妹妹更是在一次意外中死亡，为了治疗父亲，家庭负债累累。后来父亲从别的地方捡来一个小女孩，本来贫穷的家庭压力更大了。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悄悄离开，再没有回来。
接连的打击让龙战辉目瞪口呆。然而他并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默默承担起家庭的责任，照顾生病的父亲，抚养妹妹。为了生存，为了把这个破碎的家庭撑下去，每到假期他就四处打零工、摆地摊，很快他对拾荒和务工了如指掌，烂熟于心。难能可贵的是，在谋生的同时，他依旧没有放弃学习。课余时间他是个老成的打工人，课内时间他是个敏而好学的少年。父亲的病一直未治愈。为了给父亲治病，龙战辉跑到医院门口跪着求医。直到2006年，父亲的病情有了很大的改善，龙战辉终于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艰难的十二年。
龙战辉很喜欢贝多芬的一句名言，“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龙战辉一边学习一边照顾家人，但他的成绩依然很好。2003年高考，他以490分的成绩考入重点大学。出于照顾家庭的考虑，他选择了一所相对普通的学院。上大学后的第一年，龙战辉回家过年，父亲的病情仍然很不稳定。为了照顾最年幼的妹妹。他毅然决定带着妹妹上学，一边念书，一边勤工俭学、抚养妹妹。2005年，命运终于眷恋了龙战辉，他被评为感动中国的十大人物之一，许多人伸出援助之手，助他一臂之力。2006年，龙战辉顺利完成专科学业，通过考试进入著名的985学校中南大学继续深造。硕士毕业后，龙战辉收到很多offer，考虑到父亲和妹妹仍然需要照顾，他选择回家乡就业。
因为曾经受过恩惠，龙战辉希望用他的能力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因此校长邀请他返校演讲时，他第一时间答应下来。我记得最深的是这两段话：“唯有自己善待世界，世界才会善待自己。就算世界以痛吻我，也要报之以歌”；“自助者天助之，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读到这里，我停顿片刻。我纳闷程芷兮为什么要讲龙战辉的故事。或许少女们都崇拜光环加身的人物，或许她以为我需要光环加身的人物做榜样。
“写了这么多，还希望您不要厌烦。除了龙战辉，另一个极佩服的人是我的同学兼室友，也是我的朋友，还是唯一一个加入侦探社的女生。她姓杨，我们都叫她杨无敌。受她的影响，我原本想加入侦探社，可惜并没有通过逻辑测试。好在编辑部接纳了我，可以跟同学们学习编辑工作。这位朋友来自市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谓书香门第。她的功课自然非常好，是老师们最喜欢的好学生。非但如此，她还有很多特长，夺得过市钢琴比赛一等奖，书法比赛一等奖，舞蹈比赛二等奖，长跑比赛三等奖……在她面前，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好在她本人非常亲和，与同学们打成一片。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位笑吟吟的邻家大姐姐，就是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实际上，如果不是她温和、平易近人的性格，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更不会向您提起她。她最令我佩服的地方并非是夺目的光环，而是谦和的性格和一些琐事中表现出的实证精神。
或许是刚入学不久，大伙都充满了新鲜感，或许女生们原本就喜欢侃大山，每晚回到宿舍，同学们都会聊很久。我们隔壁宿舍更是热闹。除了聊学习，更多的是议论同学长短（背后说人闲话不对，可谁让大家都处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呢），讲述校园里的新鲜事，分享各自的心事……其中一个叫卡卡的女生尤其活跃。她就像“狗仔队”一样，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新鲜事。她还了解许多同学们不知晓的秘闻，比如A同学暗恋班级某个女生，B同学衣着朴素实际上家境相当殷实，C同学跟D同学有个不便言说的约定，我们学校更是隐藏了一个惊天秘密，除了她，知道秘密的人都疯了。她之所以还正常是因为她具有通灵能力。在某个黑漆漆的夜晚，卡卡告诉室友们，三十年前，这一带还是乱坟岗，埋藏了无数冤魂，白日里都阴森森的，太阳落山后更是可怖，路过的人都会摊上祸患。为了化解阴气，上面决定修建学校。她说学校门口的路原来叫黄泉路，校门上挂的大红灯笼是引魂灯，学校后山闲置的综合楼是镇魂楼，镇压了许多恶鬼，见到它们的人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变成痴呆，甚至失去性命。三年前，有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就是在某个晚上打扫综合楼时撞见了鬼影，至今不知所踪……讲到这里，大家都听到综合楼传来几声尖锐的嚎叫，纷纷躲进被窝，生怕被冤魂们找到。
为了击破流言，杨无敌决定夜探综合楼。周末，晚上十点，她取出从学长处借来的钥匙，独自登上这栋可怕的大楼。大楼非常阴森，里面积满了厚厚的尘埃，只有寥寥一两行足印，似乎是冤魂们所留。不时有可怕的声音从顶楼传来，像婴儿的夜啼，又像是恶鬼的恐吓，还有积尘从头上跌落，从她脸颊滑落，像极了冤魂们的抚摸。杨无敌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才稳定心神，小心翼翼循着声音一路向上攀爬。就在她即将登上顶楼的时候，有道黑影从她身旁掠过，把她的手电筒打落后又倏然消失。综合楼一片黑暗，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就在她惊慌失措的时候，有道强光照射过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叔扶起杨无敌，弄清原委后把她带到楼顶，那里有许多只黑影正飞快进食——它们都是附近的流浪猫。原来大叔是学校的锅炉工，单身多年，为了排遣寂寞，收养了许多流浪猫，每逢深夜他都要在楼顶喂食它们，没成想竟然闹出这样的误会。
真相水落石出。综合楼的黑影不是鬼影，而是流浪猫的身影；深夜时的嚎叫不是鬼嚎，而是猫叫。至于乱坟岗和“镇魂楼”的传言，更是子虚乌有。事情就此结束，杨无敌多了一句口头禅。她常说真相只有一个，需要我们仔细分析。我认为她误打误撞，偶然发现真相罢了，并非依靠逻辑推理，也不是有过人的洞察力。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佩服她。谁敢半夜探查传言闹鬼的综合楼呢？包括我在内，绝大多数同学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更不会有强烈的实证精神。
讲了同学和学长的故事，也该讲我自己的事了。加入编辑部后，我的生活充实了不少。每到周六我都要跟学长们学习排版，每周还得撰写一篇新闻稿。作为一个不聪明的新人，我常常感到压力，只能抱着从零开始的心态认真学习，希望不拖学长们的后腿。
因为中秋的缘故，学校连休三天。我额外请了一天假，三天前就回家了，周日下午再赶回学校。我们买了很多面粉、莲蓉和咸鸭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枧水和转化糖浆，打了一上午的月饼，等它们烤熟后收藏起来。我们各吃了一个，虽然味道不比商店卖的好，但是心里感到非常充实。您中秋节如何安排呢？是与您说的那个大人物共度佳节，还是另有安排？
最后再次邀请您返回学校。我知道您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或许这就是您未回复我建议的原因。然而还是冒昧建议您返校。您的功课比多数人都要好。我始终认为学校才是最适合您的地方。
向您表达最真挚的祝福！
程芷兮
9月13日
我放下手机，思考如何回复。我这时才想起没有回复她的建议，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我并非疏忽，而是刻意回避。南下之前，我就决意不再返校，这项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建议改变。不回复程芷兮的原因是害怕她失望，怕辜负她的好意，也怕暴露自己固执的一面。五分钟后，我决定照实回复。
“谢谢您的留言。被人当做珍重的朋友，我非常感激。与您的生活相比，我的生活很单调，就是日复一日的自习，周末接受大人物的检验。我的圈子也很狭窄，除了那个大人物，没有别的朋友（我原本想跟程芷兮分享羊男和花姐的故事，思索一阵后决定不讲）。您描述的校园生活让我感到新奇，我为您充实的生活感到高兴。
对我来说，中秋节和任何一天没有两样。约瑟翰要拜访朋友，所以这一天全是自己安排。街上节日气息倒是浓烈，或许我会下楼漫步。
最后谢谢您的邀请，也请原谅我之前没有回复您的建议。您描述的校园生活非常精彩，我相信校园生活也诚如来信所言，精彩、充实，令人向往。可我不能接受邀请。您出身良好，又在精英校园求学，您所见都是美好，这么想完全正确。我能理解您的观点。然而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您的命运是学习知识，对我而言，见识社会、在社会立足就是我的命运。
祝您生活愉快、学习更上一层楼！
灵子
9月13日
留言发过去后，对方很快回复，是段甜美的语音。
“您早晚能见识社会，何必急于一时呢？大家都不希望您过早投入社会，您的父母肯定也如此。”
看来程芷兮也是个固执的人。可惜她不知道我南下清湖的原因之一就是要跟过去了断。
“别提他们。”我回复道。
“为什么？”
“如果您拿我当朋友，就别问这个问题。”
这一句发送过去后，对方不再回复。我叹了口气，放下手机，去洗手间冲凉。十分钟后，我穿上衣服，避开羊男和花姐，下了楼，在幽暗的小巷穿行良久。
四点钟，我走出小巷，前面是这片区域最繁华的街区。天气非常热，街道满是漫步的行人，几乎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他们平时呆在厂内，只在节假日出来走动，此刻一个个像被好奇心占据的猫，用疲惫却兴奋的眼神打量着城市。我跟在他们身后，在狭小的街心公园伫足。有人在公园搭了小舞台，舞台上挂了一行横幅，写着“某某商场中秋大酬宾”几个大字，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正用高音喇叭宣传。舞台左边，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在跳广场舞。舞台右边，距离舞台十数米有个棕褐色皮肤、身穿青衣的中年艺人在扎马步。他头顶长凳，等凳子平稳后，两个青年踩着他的肩膀，上了长凳，站在长凳两端。青年们站稳了，中年深吸一口气，脸颊憋得通红，晃晃悠悠立了起来，沿着公园慢步片刻，又深呼吸一次，再次蹲下，扎成马步，长凳上的两个青年也弓着身体，有人给他们递去长凳，他们举起长凳，都扎着马步。有个少年踩着中年的肩膀，又踩着青年们的肩膀，站在最上面的长凳上。中年艺人的脸颊已经发紫了。他足足深呼吸一分钟，有人在旁边数数，数到三时，无论是中年、青年还是最后的少年，他们全都倏然直立。中年再次沿着公园慢步，三分钟少年和青年才依次下来。这时候，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他们向众人抱拳，有人给他们投币。我往口袋翻了翻，并没有零钱，打开手机准备扫码，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张消瘦的脸蛋，是羊男，他嘴角挂着微笑，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青年。
“中午我找过你，你不在。”羊男说。
他伸出手，冲我击掌。我不敢拒绝。想到这双手可能沾染过鲜血，我就感到脊背发凉，手掌有些哆嗦。
“我逛街去了，还没回去呢。”我说。
羊男点点头。“你错过了一顿大餐。哈哈哈。”他说。
“真遗憾。”我说。
我们说话的时候，青年一直凝视着我。我感到很不自在。青年穿着保安服，似乎是个保安，看起来还算正派，然而我潜意识里却总把他往羊男的同伙上联想。
“您的朋友？”我问羊男。
“别管他，就是个便衣憨憨。”
“便衣憨憨？”
“就是便衣。我喜欢叫他憨憨——他总是在毫无意义的琐事上费工夫。”
“原来如此。”
我故作轻松，点头表示理解。我们说话的时候，青年面无表情，一直保持沉默。他的眼神太犀利了。他就是监视羊男的警察吗？想到这里，我心里安定了不少。
“您要去哪？”我说。
“和你一样，逛街。噢，花姐给你准备了一点小礼品，放在你门前，你回去后记得收起来。”羊男说。
“谢谢，别为我破费。”
羊男挥了挥手，说道：“小意思。走啦，回头见，祝你好运！”
“回头见，祝你好运！”
我没有挥手，向前方快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