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埋下了阴影,内心常常没来由的感到惶恐,我并没有就“阿宾事件”作出任何反应。我既没有找约瑟翰求证真伪,问他是否就是报道中的基金管理人,阿宾就是他收留过的两名少年之一,也没有回复羊男,感激他的关心,或者批评他没事找事,多此一举,更没有故作镇定,私下却悄悄探查真相。我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很简单,一方面我害怕真相,害怕它们影响约瑟翰在我心底的形象,也害怕它们会终结我跟约瑟翰之间的友谊;另一方面则是我懦弱的性格,比起主动寻求真相,我更喜欢听从命运安排,哪怕结局并不如意。实际上这些天是我过的最平静的一段时光,没有之一。我习惯了约瑟翰“建议”的作息时间,每天在养正屋自习,去拉手楼附近的小巷吃饭,在清湖广场漫步,到点了躺床上就寝,结束一天的安排。除了饭点和散步时间,我没离开过养正屋半步,没有再见过羊男,没有主动联系过约瑟翰,自然也不会遇到奇怪的陌生人。这种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的态度就像遭遇突发状况的鸵鸟,没有半点积极意义,倒是可以最大程度维持心安理得的局面。
这种虚假的心安理得状态一直持续到中秋前一天的上午,公历9月12号,星期四,七点三十分。当时我刚吃完早餐,正准备自习,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我感到诧异,约瑟翰只在周六过来,羊男和花姐又还没下班,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来访,因此没有理会。过了一分钟,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这次敲门声很急促,来人似乎情绪不佳。我站起身,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约瑟翰。他左手提着一盒精美的礼品,右手拿着一叠崭新的试卷。他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很不高兴。他把礼品盒放在书桌右侧,把试卷放在书桌中间。总共五门试卷,它们印刷得倒是整齐,真不知道他上哪弄来的。
“我以为你不在,正想打电话教训你。”他说。
“我在自习,没想到您会过来——今天要考试吗?”我说。
他换回平时的那副笑脸,也就是他一直保持的温和、平易近人的那副模样。
“中秋我要拜访朋友,所以考试提前。你准备得怎样?”
“有好些地方没弄明白,没来得及请教您。”
他指了指试卷,说道:“答完题再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点点头。我其实并不担心考试,及格并不难,只要及格,约瑟翰就没有失望的理由。光靠自学,能够及格,已经很不容易,他明白这点。结果也表明了这点。我只用了四个小时就完成了大部分习题,剩余小部分要么是没自习过的内容,要么是之前没弄明白的难点。十二点钟,约瑟翰改完试卷,露出笑容。
“四门良好,另一门也及格了,还算不赖,看来你一直在认真自习。你没有让我失望,比前两个少年强。”他说。
我稍稍松了口气。他看起来很高兴,或许此刻就是询问真相的良机。即便如此,我仍然必须小心翼翼,否则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谢谢您。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说。
约瑟翰点点头。“根据约定,确实是你该做的,”他顿了顿,指着右侧的礼品盒说道,“给你准备的中秋礼品。”
“它们很贵重吧?”
“一点小钱罢了,便宜得很。”
我摇了摇头。礼品非常精美,一定很不便宜。
约瑟翰摆手说道:“好了,我要走了,两点还有正事。孩子,祝你过一个愉快的中秋节。对了,一会有人送午餐过来,你在房间等着就好。”
“您不留下来一块吃饭吗?“我问。
我暗暗焦急。我还没有问他“阿宾事件”真相,也许以后都不会有这样合适的机会了。
“不啦,我还有事。怎么啦,孩子?”约瑟翰问道。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该从哪说起。我真担心约瑟翰没有耐心听我讲下去,更担心接下来的话会触怒他。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看起来怪怪的?”约瑟翰说。
我又犹豫了一分钟,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您说我比之前两个少年强。我对他们感到好奇,能讲讲他们的故事吗?”
约瑟翰不禁莞尔。“我以为是很要紧的事——干嘛这么紧张?”他说。
“我只是出于好奇。”我说。
我作出轻描淡写的模样,手心却捏了把汗。但愿约瑟翰不会生气。我抬起头,观察约瑟翰的反应。他并没有生气,眼睛一直盯着我,似乎在沉思。
“请给我讲他们的故事呗。”我再次请求道。
“没啥值得讲的。他们性格乖戾,吃不了苦,也没你勤奋,不提也罢。”约瑟翰说。
“他们后来怎么样啦?”
“怎么样啦?他们一个回了老家,一个进了工厂,这辈子很难有出息了。”
约瑟翰凝视着我的眼睛,打趣道:“你要是不认真学习,铁定会步他们后尘,说不定还能在某条流水线上遇见他们……”
我点点头。约瑟翰没必要说谎,至少这些话用不着扯谎。或许我该就此作罢,跟他道一声再见,祝他中秋愉快。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后一句。
“其中一个少年叫阿宾,对吗?”我说。
约瑟翰脸色变了。他阴晴不定,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似乎想把我看透。他的目光非常阴郁,简直要滴出水来。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极度阴郁的一面。同上次一样,我感到非常难受,就连呼吸都很压抑。
“谁告诉你的?是一个基金经理人吗?”他问我道。
“先生,我不知道您说的经理人是谁。除了您,我不认识别的基金经理人。”
我的话有气无力,就像一只即将溺水的兔子,声音带着祈求。他这样阴沉,我感到害怕,我希望他能换回温和的面貌,然而此刻他未必会听进去。他也没有给我调整的时间,而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
“这么说是对面那对夫妇嚼的舌根?那对昼夜颠倒的失败者告诉你的?”他说。
我没有回答。在他看来,这就是默认。
约瑟翰冷声道:“看来我猜对了。我警告过你,必须远离失败者,你竟敢阳奉阴违。”
“先生,他们并不是失败者。”我说。
约瑟翰呵呵冷笑,缓缓说道:“他们昼夜颠倒,常年难见阳光。他们不是失败者,难道那些光鲜的成功人士是失败者喽?”
我再次沉默。我不认为常年夜班跟失败有必然联系。约瑟翰光鲜耀眼,难免对羊男他们有成见。他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我不会就此同约瑟翰辩论,那样会加深他的怒气,不如沉默等待他发落——眼下最要紧的是了解真相,其次是平息他的怒气。好在他的怒火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沉吟了大约五分钟,目光偶尔从我身上扫过,更多时候是在眺望远处的广场。五分钟后,他似乎想起什么,舒展眉头,再次盯着我的眼睛,用尽可能和缓的语气说话。
“孩子,我不怪你,或许你有权知道更多。”他说。
他的语气比从前和蔼那一面还要和气一百倍。这让我感觉怪怪的。他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停顿了十几秒后再次开口,语气比前一句还要柔和。
“在你之前,我先后收留过两个少年。我曾经说过,他们性格不大好,也吃不了苦。我自己也有不少过错,有些过错造成了很大的误会,给大家都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说下去。”
约瑟翰点点头。他找出椅子,坐了下来,缓缓说道:“四年前的元宵节,出于缅怀茉莉、执行茉莉遗愿的原因,我收留了一个自称无家可归的少年,这也是我第一次收留陌生人。他说他叫‘六子’,当时只有十五岁,比现在的你大不了多少。他很瘦弱,长年营养不良,似乎从没有吃饱过。他告诉我他父母双亡,曾经沿着318线独自流浪,为了躲避严寒,又从拉萨流浪到清湖。清湖的冬天仍然让他吃尽了苦头,熬过冬天后,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打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决定给他关照,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留下他——他非常敏感,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变得神经兮兮,大喊大叫,看起来就像重度歇斯底里症患者,又像深度抑郁症患者。因为他神经兮兮的性格,也因为对茉莉的承诺,我对他的照料非常用心,除了住宿,别的方面都比照有钱人家的孩子,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倾注在他身上……”
讲到这里,约瑟翰停顿了一分钟。他讲述故事时,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观察我,我也一直在观察他。他的眼神很深邃,是那种无悲无喜的深邃眼神。
“您对他的照拂无微不至,让人感动。可他为什么要离开呢?”我说。
“正因为照拂无微不至,所以才引起误会。为了让六子过得更习惯,也为了矫正他神经兮兮的性格,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跟他同住同食,态度和动作也尽可能温柔,终于招来了流言,也招来他的怀疑,”约瑟翰顿了顿,露出笑容,似乎在自嘲,“或许担心我是恋童癖,或许认为自己羽翼已丰,立夏那天,他不告而别,除了流言蜚语,他什么都没留下。”
“真遗憾。后来呢?再没有消息了吗?”
“他拉黑了所有联系方式,据说进工厂打螺丝去了。他失去了一个机会,他的人生算毁了。”
我点点头。他第一个故事逻辑严谨,没有破绽。当然我不认为打螺丝的人生一定会毁了。
“阿宾呢?他是怎么回事?”我问。
“因为流言蜚语,也因为伤了心,有近一年时间我没有收留其他少年。尽管那段时间遇到过不少疑似无家可归的少年,他们一个个失魂落魄,就像饱经摧残的青苹果,我仍然不敢轻易向他们示好,给予他们帮助,生怕招来更多误会和中伤。直到第二年元宵,孩子,你没听错,又是中国传统佳节元宵夜,晚上八点,我在清湖广场漫步,一边欣赏美丽的街灯,一边享受醉人的节日气息。九点钟,我打算返程时看到一个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少年。他瘦骨嶙峋,失魂落魄,有气无力,似乎刚熬过一个寒冬,失去了大部分精气神,终于晕倒在广场边缘。他背靠石椅,眼睛紧闭,看起来不像晕倒,反而像在假寐。我犹豫了很久,想要施以援手,又希望其他人能够先我一步。就这样我等了一刻钟,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上前观察,也许他们认为我跟少年相识,没有帮助少年的必要。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见到少年身形踉跄穿过街道,见到他晕倒在广场边缘,见到他晕倒前投来的涣散的目光和那张极度苍白的脸,就该给予他帮助。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必须无条件接受——如果我不帮助他,又能祈求哪一个路人关照这位可怜的少年?倘若他就此凋零,我不但愧对茉莉的遗愿,也愧对自己的良心。我把少年带到医院,等到少年醒来,确认他的身世后,我向他伸出橄榄枝。他说他叫阿宾,父母双亡,独自流浪了小半年……”
他停顿了会。他的目光很深邃,表情也很淡漠,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真的父母双亡吗?”我问。
“并没有。他双亲健在,借着找工作的理由离家出走。当时我信以为真,决心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
“请您讲下去。”我说。我的语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和。他平静的语气非常有感染力,也可能是我阅历有限,容易哄骗。
“因为之前的教训,和阿宾相处时我尽可能板着面孔,态度自然非常严厉,生怕再次招来流言,更怕被阿宾误会,他犯错时我还会狠下心来惩罚他。没成想过于严厉的态度导致了另一种事先预想不到的结果。因为过于严苛,阿宾认为我性格不健康。实际上,每次对阿宾严厉批评,我都想告诉他我并非生性严酷,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每当阿宾犯错需要惩罚时,我都希望他能明白惩罚只是手段,而不是我的本意。我发自内心希望阿宾能健康成长,我们的关系也能融洽自如。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有向我期待的方向发展。接下来的事几乎让我身败名裂,一度身心俱疲……”
他皱着眉头,表情变得很严肃,似乎在回忆细节。我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是他对当年阿宾失踪事件的直接回应。
“说下去。”我说。
约瑟翰点点头。他回忆了大约三分钟。
“立夏那天,我考察阿宾的功课,大失所望,又一次大发雷霆。当时阿宾唯唯诺诺,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我以为这只是一段小插曲,然而接下来的事一件比一件麻烦,每一件都让我备受打击,一度千夫所指。阿宾扔掉所有生活用品,不告而别,整整三个月没再露面。一周后,阿宾的家人报了警,声称阿宾近期失去联系,可能已经失踪,或已遭遇不测,请警方帮忙寻找。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阿宾父母健在,而阿宾一直撒谎在清湖打工谋生。案情重大,涉及到少年宝贵的生命,警方非常重视,作为收留阿宾的人,他们第一时间传讯了我。我自然如实禀告,从收留阿宾以来的各种情况到我个人近期的行程都反馈给警方。问询完毕,虽然没有任何犯罪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我还是被限制了行程,对此我并无异议,只希望警方早日找到阿宾,给阿宾家人一个交代。可惜外人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说不定阿宾早已遇害,而我就是最大的嫌疑人,我的沉默就是对罪行的默认。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接触了不少有身份的人,舆论一边倒认为有许多看不见的大手影响了案件进展。六子的证词更是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成了同性恋,令人恶心的恋童癖,圈养未成年少年的卑鄙小人!阿宾肯定是不堪忍受我的猥亵,奋起反抗,被我杀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成了千夫所指之人。群情激奋之下,我被曝光了几乎所有隐私,每次出门都遭人跟踪,一度陷入抑郁……”
讲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亢奋,眼神也不再深邃,而是抹上了不甚深的猩红。他又停顿了三分钟,等情绪平复后继续讲述。
“除了一边倒的舆论,阿宾父母的纠缠也让我备感疲惫。当年报道称,我一直拒绝见阿宾家人,这并不符合事实。实际上,我先后见了他们三次。阿宾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大好,经此打击,差点一病不起。每一次见到他们,我都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恼,如果不是我过于严厉,阿宾或许不会不告而别,自然不会有这一系列变故。我深知阿宾对与他们的重要性,跟他们一样盼着早日找到阿宾,希望能跟他们同舟共济。每一次见面都不欢而散。他们认定阿宾已经遇害,我就是杀害阿宾的凶手。受害者怎么能跟害人精同舟共济呢?他们该做的只是讨要公道,在讨回公道之前,收取一些补偿罢了。明白他们的想法后,我给了他们一笔补偿,不再跟他们联系,这种见面不会对案情有任何帮助。在他们看来,这倒成了我做贼心虚的明证。”
“您为什么要给他们慰问金呢?
“无论如何,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况且阿宾父母年岁已高,即使不是为了阿宾,从道义上看也该给一对没有收入的老人一笔小钱。”
“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早日找到阿宾,我找到在管委会任职的朋友,询问对方能否从监控上岔道线索。在看客们眼里,这是我做贼心虚的第二项例证。他们认为我神通广大,妄图动用私人关系,销毁证据,对外声称设备定期覆盖监控记录,公然欺骗大众。6月下旬,有人假冒我的名义,恐吓阿宾家人,声称我能量很强,警告他们必须和解,否则会遭遇不可预料的后果。这成了我做贼心虚的最后一项例证。至此,我陷入漩涡深处,一生都难以翻身……”
我静静聆听。他的语气变得很平静,然而眼里还是有两道猩红浮现。
“后来呢?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怎么走出来的?三个月后,阿宾再次出现,我终于从漩涡中出来。一切风波皆因他失踪而起,自然也会因为他的再现而结束。他刻意避世了三个月,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闹剧。”
我大感惊讶。我只见到阿宾失踪事件的报道,并没有找到阿宾再现的新闻。
“为什么没有阿宾再现后的报道。”我问道。
约瑟翰耸了耸肩,缓缓道:“当然有,不过不多。比起毫无新意的闹剧,人们更关心离奇的悲剧。”
他忿忿不平,看得出来,这桩闹剧对他影响很大。
“他之前究竟去哪了?”
“一座荒废的深山小屋,他早就选好了地点。他做足了准备,刻意避开公共交通,没有跟任何人透漏行程,这份心思倒是让人惊讶。话说回来,我曾经发现他有避世倾向,本该作出防备。我粗心大意,自以为是,就该遭此劫难。”
我点了点头。听起来约瑟翰平白遭受飞来横祸。他早该为自己解释,真相大白后更应该想办法挽回自己的声誉。前提是约瑟翰没有说谎。我无法判断他是否说谎。人们常常承认某些小错误来隐藏大的过错,我不知道约瑟翰是否也会如此。此刻我有七分相信他,不是从逻辑上判断,而是仅仅从感官上判断。我见识有限,不擅长察言观色,也不擅长逻辑推理。
“听起来您遭遇了不公。可您为什么不在流言喧嚣时为自己澄清呢?真相大白后,您更应该登报申明。”我说。
约瑟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孩子,我说过,比起毫无新意的闹剧,人们更关心离奇的悲剧。好在清者自清,蒙受不白之冤的经历也是一段修行。真相大白后多数人都会为自己的过错暗暗懊悔。然而对某些有心人来说,哪怕知晓了真相,他们仍然能找到攻击你的理由。世事如此,人与人不尽相同。孩子,等你阅历多了就会明白。”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心底思考要不要选择相信他。我不够聪明,无论做哪个决定,都不是一桩轻松的事。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困惑,约瑟翰沉吟少顷,再次开口。
“孩子,我不是完人。事件发生后,我反思了很久。我不会表达情绪和关爱,被第一个收留的少年误会成同性恋和恋童癖;脾气暴躁,阿宾因此不告而别;不够圆滑,得罪了小人,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年来,我修身养性,以为修养足够,没想到还是给你留下了坏印象……”他说。
他说这话时,一直凝视着我。他的目光有柔情,有沧桑,也有对过往的遗憾和对生活的真情。感受到他真诚的目光,我终于作出决定,他是可以信任的。想到我之前还在怀疑他,我就感到羞愧。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把目光转向窗外,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好一会儿才转回头来,鼓足勇气开口。
“先生,您的修养足够好,是我愚昧,没有完全信任您……”我低声道。
说这话的时候,我脸一直在发烧。但愿约瑟翰不会怪罪我。
约瑟翰微笑说道:“只要有误会,说明双方都有错误,所以我有责任。此刻误会已经解除,我们该向前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双手是一双非常有力的大手,这个中年人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我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除了自作聪明的愚钝,我什么也不该怀疑。
“先生,请原谅我见识浅薄,原谅我对您不够信任。可我仍然有许多疑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也不知道是否会冒犯您……”
“Everyman has his faults.孩子,你尽管讲吧。”
我放平呼吸,整理好思绪。抛开那次莫名其妙的邀约,我还有好多疑问。至于那次莫名其妙的邀约,因为当事人藏头露尾,言辞无礼,我认为他们并不可信。
“这些年您一直单身?”
“因为怀念茉莉,暂时不想开启新生活,没想到竟然被误会成同性恋和恋童癖。这倒不能全怪他们。每次看到少年们,我总是想起茉莉,流露的情感难免让人误。”
“阿宾刚避世时,您一点线索也没有?您要是有线索,或许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一点线索也没有。孩子,或许你不相信,我后知后觉,警方找上来时才知道阿宾已经不告而别。虽然听起来很不合理,但这就是事实,一切阴谋论都站不住脚,都是好事者无意义的猜测。”
“阿宾家人声称遭受陌生人恐吓。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有人栽赃陷害。”
我挠了挠头,感到疑惑。
“栽赃陷害?”
“是的。当年我还是个小职员时,为了基金管理人的职位,跟一个常春藤毕业生竞争,数次较量后,我险胜一筹。对方不甘失败,多次暗地使绊子。阿宾事件发生后,他看到了机会,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恐吓阿宾家人,只是他舆论战的一步,希望能在舆论上坐实我的罪名,夺回管理人职位。他成功了一半。”
“坐实了您的罪名吗?”
“这倒没有。他成功抢走管理人的职位。”
我感到遗憾。如此卑鄙的手段,竟然也能抢走高端的工作。约瑟翰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他微微一笑。
“真相大白后,他付出了代价,众叛亲离。孩子,给你上一堂课外课,诡术只能赢一时,品格才能赢一生。记住这句话。”
“我记住了。”
约瑟翰点点头,对自己临时想出的格言非常满意。
“孩子,你还有哪些问题?都讲出来吧。”他说。
我点点头。实际上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除了约瑟翰对羊男他们的态度,而这也是可以推测的。约瑟翰是正人君子,是真正的完人。在他面前,无论是我还是羊男,都相形见绌。我缺点很多,羊男肯定也有不少,某些缺点甚至很严重,只是不为我所知罢了。虽然心里有了结论,我还是决定求证一番。
“您看不起对面的邻居,似乎对他们有成见,我不明白这点。”我说。
约瑟翰皱了皱眉。看起来他很不喜欢这个问题。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脸上仍然挂着和蔼的笑容。
“你真想知道原因?”他问我。
“先生,您肯定比我了解的更多,即使隐瞒也是为我好,但是我更想知道您疏远他们的原因。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是好人。您要是不说,我难免会感到困惑。”
约瑟翰点点头。“是的,隐瞒也是为你好。孩子,怪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在此暂住,与危险分子毗邻。”他说。
“危险分子?我不明白。”我说。
“有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我个人非常反感背后说人闲话,而你只是在此暂住,没必要了解更多。现在看来或许把真相告诉你更合适。你真以为他们是勤劳可爱的本分人吗?”
他停下来,等待我的回答。我没有用语言或者肢体语言回答,而是用表情做了回答。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是勤劳可爱的厚道人。
约瑟翰微微摇头。
“我说过,我曾经在此落脚接近一年。我对他们的了解比你深得多。我承认,他们看上去勤勤恳恳,为人热情,生活艰苦却不抱怨,处在卑位也不僭越,不知情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踏实的本分人。可惜真相并非如此。”他说。
“请您继续说。”
“你是否留意过他们的衣食住行?”
“有的。他们非常简朴,全是旧衣物,饮食也很节约,到了令人动容的地步,只有早餐稍微丰盛点,手机也是过时的牌子……”
约瑟翰打断了我。“一句话,他们非常贫穷。想想看,他们要真是本分人,年复一年辛勤劳动,就算不能发达,也足以小康。可他们却如此困窘,难道没有隐情吗?还是说命运不公,他们遭受了太多厄运?”
我想说或许他们生性简朴,但是约瑟翰没有给我接话的时间。
“真相很简单,你尊敬的两位邻居不是本分人,而是隐瞒了过往的江洋大盗。”
我大吃一惊。我实在没法把这两位热情善良的邻居跟江洋大盗联系在一起。
“他们是江洋大盗?”我问道。
“至少那个男人是江洋大盗,要么就是瘾君子。”
我凝视这约瑟翰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坚定,并不是随口之言。可我还是没法把羊男跟江洋大盗联系在一块。他是那么善良可亲的人,怎么会是人见人怕的江洋大盗。
“先生,您确定没弄错吗?”我再次问约瑟翰。
“没弄错。他们搬来不久,我发现了一桩怪事,每个月月中,都会有便衣来访。我曾经亲眼目睹他被便衣带去派出所盘问。有一回,我去派出所办事,恰巧他刚刚被便衣带来。他没有发现我,可我看得很清楚,他们在抽检他的尿液,检测他的毛发。如果我推论没错,他要么是瘾君子,要么是运过毒的江洋大盗。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是非常危险的人物。”
“先生,也许是模样近似的人呢。”
“孩子,我没看错。那个被便衣随时监控的人,那个需要定期去派出所尿检的人,就是你认为的老实本分人,你的好邻居。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留意观察,照我推算,这几天会有便衣上门——每月中旬都会有便衣造访他。想想看,如果不是瘾君子,为什么便衣们每个月都要造访他?如果不是瘾君子,他的身材为什么会这么消瘦?如果不是曾经犯下过大错,他为什么无法从事正经工作,成了一个长年见不到阳光的失败者?”
“可他为什么要吸毒或者说运毒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少不经事,也许是他们本性浮躁,想要暴富,不肯脚踏实地,终于铸下大错。总之,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孩子,我再一次告诫你,远离底层人,远离失败者。他们要么品格败坏,要么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怕一百倍。就算是前者,我们也该远离,否则早晚惹祸上身。”
我点头表示明白。约瑟翰言之凿凿,而且很好查证,肯定不是无中生有。哪怕我心里仍然保存幻想,认为羊男也许本性不坏,只是遭人陷害,我也不能再跟羊男打交道。有一点约瑟翰说的没错,跟犯罪分子交往非常危险。
约瑟翰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
“孩子,还有问题吗?”他说。
我想了想,这回真的没有任何疑问了。
“没有了。”我说。
“你再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答。”约瑟翰说。
他又一次凝视我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很奇怪,与其说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不如说是耐心等待猎物出洞的猎手。可我真的没有任何疑问了。当然要是能联系上阿宾那就更好了。
“您跟他还有联系吗?”我说。
他放松下来,似乎有些失望。
“孩子,只剩这个问题了吗?”他说。
“是的,先生。”
他耸了耸肩,说道:“当然有联系,不过次数不多。你要是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们通话。”
我摇了摇头。这不符合礼数。约瑟翰见此,微微一笑。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对方很快接听,听起来是个很年轻的人。
“约瑟翰先生?”
“是的,我是约瑟翰。”
“抱歉,阿宾很久没有联系您。”
“无妨,你最近怎样?”
“托您的福,在老家开了间小店,过得还好。”
“那就好。”
“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料,能力有限,没法报答您。您三年前的恩情,阿宾铭记于心。”
“你有心就好。下次来清湖,请提前告知,有位小兄弟想见见你。”
“好的。年底我会去清湖看望您。”
“一言为定!替我向尊父母问好!”
“好的,先生再见!”
约瑟翰挂掉电话,冲我打了个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