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刺目的阳光惊醒,几乎没法睁开眼睛——它们从窗户斜着射进来,不停往房间输送光明和热量。我看着它们照射在灰白的墙壁上,把略显斑驳的墙壁晃得亮堂堂的,看着它们倾泻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把所有不愉快的气息驱除得干干净净。等到整个房间都变得格外亮堂,身体被夏日的阳光烤得浑身发烫时,我的精神才恢复过来。我趴在书桌上,望着身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墙边塞满书本的书架,听着下面街巷传来的喧嚣声,又看了一眼简陋的客厅,如梦初醒。所有迹象都表明这是无忧先生的房间,我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房间里呆了一宿。我仔细回忆昨晚的经历,用了一刻钟才想起我跟猫男接受无忧先生馈赠,以及猫男追逐陌生流浪猫未归、短尾猫突然出现在无忧先生书房的全部过程。想到这里,我大声呼喊猫男,并没有回应。我又呼喊短尾猫的名字,同样没有回应。客厅里倒是传来挂钟沉闷而又单调的声音,钟声连续响了八下。大约是8月5号早上八点。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手机已经停电,我没法确定准确日期。
再次回忆一遍昨晚的经历后,我决定离开这座充满书卷气息的房间。这时候,风从走廊吹进来,仿佛读者翻阅书籍一样一页页掀开书桌上的书籍。我注意到它们都是教育学教材,一本是《教育学原理》,一本是《教育心理学》。第一本书下面还夹着两封信。一封信似乎刚拆封,上面盖着邮戳;另一封信只有信纸,没有信封。这阵风非常怪,翻阅到夹着信封的页面就停下来,因此我刚好可以注意到它们。
我拿起第一封信,这封信写于7月26日,也就是十天前,大约三天前送达。书信外面还写着“无忧先生亲启”六个大字。在电子信息时代,竟然还有人使用这种古老的联系方式,这让我大为惊讶。
尊敬的无忧先生:
突然接到陌生人来信,您或许会感到奇怪。打扰之处,还请先生见谅。我是一名老师,刚从业一年,任教于阳明县一所普通高中。我的前辈刘志义先生是学校的名师,他是您的高徒,十五年前曾在义章中学就读。刘志义先生对您推崇备至,认为您是最优秀的人民教师之一,几乎从来没有失误,是所有人眼里德高望重的金牌教师。他把您的教学纪录片推荐给我,还留下您的通信地址。自那以后,我常常观摩先生的课堂,每次听您的课堂我都被你深厚的教学功底所震惊,您对每个学生细致入微的观察更是让我钦佩万分。我常常对照您的公开课,学习您的教育理念,一点点提高自己的教学能力,尽可能的履行自己教书育人的职责,生怕辜负了肩上的担子。即便如此,限于自己平庸的智慧和有限的教育经验,我仍然会犯下错误,个别错误甚至造成重大的后果,几乎到了日夜自责的地步。因此,我鼓起勇气写信给无忧先生,希望能您能指点一二。
2018年5月7日,星期二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一个清爽的夏日午后,雨后初晴,温度是最宜人的20度,空气也相当怡人——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这一天对任何人来说都一如既往的愉快,而且每一个人都会感到幸福。十二点四十分,我跟同事一块吃过午饭,各自去办公室休息。十二点四十五分,我来到三楼的办公室,小憩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我接到家人电话,临时离校一趟。我离开办公室,穿过教室旁边的走廊,这时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低着脑袋,从我身边匆匆擦肩而过。虽然男生并没有抬头,但是我能确认他叫孙志刚,是我的学生。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正值午睡时间,走廊里只有寥寥两三个人,一眼就能望到头;另一方面,那些天孙志刚太奇怪了,跟平常比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个礼貌的孩子,平日里遇到老师总要问候一声,当时却脚步匆匆,仿佛藏了很深的心事。此外,他朝着走廊另一头的厕所快步而去,似乎要上厕所。还在上午我就见过他好几次去厕所,为此他还在课堂上请过几次暂离。我感到非常纳闷,回头瞥了一眼,确认他进了厕所,我才走下楼。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细想,直到当天晚上,孙志刚的班主任告诉我,孙志刚中午离开教室后再没有回来,也没有回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确认孙志刚没有回课堂后,学校悄悄开展了搜索。我们学校建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面积不大,除了四栋教学楼、两座操场和两栋综合楼外,还有一座很小的后山——这座小山是学生们的“圣地”,森林茂密、山顶视野开阔,旷课或者早恋的学生常常在此躲避。我们第一时间排查了后山,走遍了每一个隐蔽处,并没有孙志刚的踪迹;又搜寻了每一栋楼,包括一栋封闭多年的综合楼,仍然没有找到孙志刚同学。也许先生会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在校外排查,也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这是因为我们学校周围围了一堵很高的围墙,围墙基本完好,墙顶还嵌着碎玻璃,不要说未成年人很难翻墙而出,即使健壮的成年人,没有工具也无法离开。当然,经历多届师生后,围墙有一处小隘口,隘口只有一人高。所有人都怀疑孙志刚就是从隘口离开学校,调查监控后发现孙志刚并没有来过隘口——我们学校安装了很多监控,没有死角。唯一的漏洞就是厕所监控恰好在当天损坏,技术人员只能修复到孙志刚进入厕所的那一刻。所有迹象都表明孙志刚进入厕所后就消失了,而我是最后一个遇到他的人。
事情发生后,风言风语迅速传遍整个阳明县。有人说孙志刚因为成绩压力离校出走;有人说孙志刚家庭困难,因此瞒着父母南下广东打工;也有人说孙志刚不堪校园霸凌离开了阳明县;更有传言称孙志刚被暗网掳走,或者发现某些惊天内幕,被杀人灭口,惨遭抛尸。作为孙志刚的老师,我能担保他的成绩并不差,虽然并不拔尖,但也是中上游水平,并没有多少成绩压力。从班主任的家访来看,他父母都是企业员工,远没有到经济拮据的地步。至于校园霸凌,警方在调查一个月后,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少年,没有享受过多的阳光雨露,也没有遭受分外的风吹雨打。
虽然流言多数经不起推敲,传言却日甚一日。我无意声讨传谣者——在网络时代,一丁点谣言都会带来满城风雨。所有当事人都身心俱疲,即使相关人员全部离职,跟突然失踪的少年相比仍然显得太过轻薄。我们一次次在校园附近排查,也搜遍了附近的旅店、网吧,几乎搜索了整个县城,一次次怀着失望离开。无论他因为哪种原因离开校园,我希望警方能早日破解悬案,更希望孙志刚平平安安,并且在某个时间突然回到校园,安慰所有人疲惫的心。
这种令人悲哀的焦虑持续了接近一年。大家都不再抱有希望,所有人心照不宣,刻意回避失踪事件,仿佛沉默可以拂去所有伤痕。直到一周前,也就是7月19日,孙志刚生日那天,孙父孙母突然出现在校园,我才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他们在操场摆满祭品,点上生日蜡烛,哭得悲痛欲绝。仅仅过了一年,原本健壮的孙父体重掉了一半,本就多病的孙母更是憔悴得不成人形,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为了寻找孩子,孙父孙母辞去了工作,哪个地方发现疑似孩子的少年,他们就去哪个地方寻找孩子,短短一年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然而无论他们去哪里,等待他们的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次目睹当事人,我心中的伤痕再次裂开。哪怕我已经从教三年,也接手了孙志刚所在的班级,我仍然悲痛得无以复加,不敢面对孙父孙母。
为了排遣心中的悲痛,也为了检讨自己的过失,我冒昧向先生致信。有一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原本该预料到此事,也许还能避免悲剧发生。我常常在后山山腰散步,事件发生前不止一次看到孙志刚心事重重,坐在草地上发呆。就在前一天傍晚,我看到孙志刚在电话里跟人发生激烈的争吵——虽然警方调查通话记录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我能确认我并没有看错。挂掉电话后,孙志刚发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后转身离去,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阳光的少年。我以为这只是少年常有的烦恼,微笑后就会烟消云散,然而结果却如此沉重,让人难以呼吸。作为他的老师,我比别人更有责任抚平少年不安的心,也比别人更有可能避免本来就可以避免的伤害。
我反省了很久,认为自己存在很大的不足。一方面,我的职业敏感度不够,未能及时发现悲剧的苗头;另一方面,我的观念不对。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学生群体具有普遍性,偶有烦恼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事实却并非如此。无论是少年还是少女,无论是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光环加身还是平平庸庸,每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作为老师,必须对每件事慎重以待,对每一个学生慎重以待,才能算得上合格的老师。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点点进步,早日向无忧先生看齐,也希望无忧先生能指点一二,传授部分经验。我会兢兢业业,尽自己全部力量扛起教书育人的责任。人民教师,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如履刨冰!
最后,祝先生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崔恩静
2019年7月26日
第二封信同样很长,写了满满五页,而且每个字都着实费了工夫,几乎到了句句斟酌的地步。在写好的信纸旁边还有七八张写满字的草稿,可见无忧先生对回信非常慎重。我拿起第二封信,继续阅读。
尊敬的崔恩静女士: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这是我的荣幸。你的来信让我回忆起历年来我不足为外人道的教学经历。我是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一个隐居闹市以便闭门思过的教书匠。您和刘志义先生称我是金牌教师,对此我不能接受。我认为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金牌教师,只有对每一件事慎重以待、对每一个学生认真以待的老师,而我远远没有做到这一步。我的教学生涯也并非如同你们描述的那样完美,从未犯过任何错误。实际上,在我全部教学生涯中,各种错误从未间断,有些错误甚至刻骨铭心,即使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恍如昨日,无法忘怀。我也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供您学习——直到今天,我认为自己仍然有很多不足,无法达到您的期望,倒是有一些教训可以讲给您听。
三十年前,我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开始了自己接近小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在这三十年里,我有过许许多多的遗憾,其中三件憾事最让我后悔。1989年9月1日,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在那个讲究鲤鱼跃龙门的年代,高考几乎是平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自然而然,所有人都对成绩看得非常重。我更是把全部精力投入在知识传授中,对学生近乎严酷的苛责,只为了他们能考更高一点的分数。这份执着很快就有回报,我教育的班级成绩稳居全校第一,不但同行们非常羡慕,家长更是把我看成名牌教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转到我带的班级。直到1995年7月7日21点30分,我一个学生因为首门考试失利,突然从天桥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诚然,那个年代成绩非常重要,然而跟生命相比它实在微不足道,即使高考失利,作为一个少年仍然有无限的可能。花还没有绽放就凋谢,这对我的教育生涯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也是我教育生涯中第一桩大憾事。打那以后,我改变了对待学生的态度,不再用成绩来要求他们,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均衡成长,开放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第二桩憾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十年的从教经历,我自认已经熟练掌握了这个行业所有必须的技能,也对孩子们有了充分的认识,足以应对任何的危机。然而就在这一年的初夏,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色,既没有光环,也没有遭遇过任何挫折的少年突然离家出走,半年后才被警察遣送回来,此时他骨瘦嶙峋,无法正常言谈,仿佛遭遇了尘世中最严重的摧残,数年后才得以恢复。因为这事,我焦头烂额,一度声名狼藉。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不会相信有学生会毫无征兆突然离开校园。我没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反省自己个体缺乏关注。诚如您所言,每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那些毫不起眼的学生,仍然藏着一颗海一般深沉而又躁动的心。我们必须走入他们的内心世界,获取他们完全的信任,才能更好的胜任这个岗位。这件事也让我认识到即便教书育人多年,我仍然有很大的不足,以资深教师自诩实在是很可笑的行为。
第三桩憾事发生在一年前,当事人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个得意门生是个孤儿,十一年前转入我带的班级。他体弱多病,脸色苍白,精神更是脆弱,仿佛一只受过伤害的猫,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失控崩溃。他常常流浪,科目也落下很多。为了安抚他脆弱的身心,我委托同学们照顾他的情绪,让同龄人陪他锻炼身体,把他当做主角对待;另一方面我尽可能挖掘他身上的优点——即使微不足道的优点也能让他找到自身的价值,获得不多的归宿感。对他生活方面的照料自不必说,事事亲力亲为,生怕他挨饿受冻。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的身体日渐健壮,科目也一点点补上,还表现出比其他人更好的天赋,不但过目不忘,还一通百通,名列前茅。一切太过顺利,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隐隐有别的担忧。以我多年的人生经历,过于顺利的少年并非好事。当然,这份隐忧深埋在我心底,再没有比一帆风顺更让人满意的结局!高考后,他志得意满,面对全市应届生和媒体采访,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收获全体老师和所有同学的掌声时,我想告诉他“成功是一时的胜利,失败才总是贯穿生命全程,这就是人生”,然而等他走下舞台,我跟别的人并没有太大区别。我没有把那句话讲给他听,而是被骄傲冲散了理智,跟他一样沉浸在人们赋予的光环中。所以,一年前他遭遇严重挫折后突然失踪的消息传到我耳边时,我后悔把他捧得太高,害他承受不住挫折,忍受不了失败。我不止一次诘问自己,我真如其他人所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民教师,是一位从未有重大失误的老师吗?如果真如大伙所言,我一定不会让这些悲剧发生。
我并不是你们所言的金牌教师,过去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每个新的教学年度,对我来说仍然是全新的一年,与从业第一年相比并无多少区别,仍然需要全力以赴。与您一样,我能做的仅仅是竭尽全力带好每一届学生,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提高他们的知识素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解决他们生活上的困难。如您所言,教书育人,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也是我的写照。我唯一能许诺的就是,在我以后的教育生涯中,不会有担心成绩而轻生的孩子,也不会有离家出走的少年和逃避问题、避世不出的学生。
得意门生失踪对我来说如同晴天霹雳。我终身未婚,一向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他是我倾注心力最多的学生。他的失踪让我大为伤感。我请了一个月假,寻找他的踪迹。寻觅无果后,我开始反思自己全部的教学生涯,决定撰写《足迹》,记录孩子们的一切,期望能跟孩子们共同成长。我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从事教育岗位的学生。我认为,您也可以给您的班级编写类似的杂志,对您和孩子来说,这些记录将是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一段经历。
最后,与君共勉!祝君健康!
叶无忧
2019年8月4日
回信写得情真意切,我忍不住又读了一遍。从落款上看,信件刚写完不久,无忧先生就因为急事离去,因此没来得及邮递出去。也可能无忧先生对回信仍然不满意,打算再次修改。
我把信放回夹层,再把书摆好,回到猫男那座小屋,给手机连上电源。猫男仍然没有回来,崔斯特倒是在房间里。它躺在木沙发上,睡眼朦胧,身体非常憔悴,正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楚楚可怜,完全没有子夜时令人恐惧的气息。听到开门声,它睁开眼睛,冲我喵呜喵呜叫唤,似乎想告诉我某个消息,又似乎在催促。
“崔斯特,你究竟想说什么?”我问。
崔斯特跳到地上,目光灼灼,再次喵呜喵呜叫唤。我听不懂猫语,抱起崔斯特,摸了摸它的脑袋后再放回沙发。
“你是想告诉我猫男的消息吗?”我试着问它。
我猜它说的内容肯定跟猫男有关,因为我跟它的交集就只有猫男。果然,崔斯特点了点头,叫唤声也变低了。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明白具体的意思。我望着简陋的房间,思索了大约五分钟。猫男有事肯定会给我留言。想到这里,我连忙给手机接上电源,打开手机。出乎意料,猫男并没有给我发消息。我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在短尾猫身下、木沙发的缝隙处找到一张纸条。这张纸条被崔斯特压进夹缝里,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取出来。留言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临时有事,四天内不会回来。崔斯特烦请你照顾。
清醒者写于8月4号18整
落款时间是8月4号18,也就是昨天傍晚六点。可我明明记得昨晚我在小广场找到猫男,子夜时分一起回到小屋。我们还“拜访”了无忧先生,接受了无忧先生的礼物。这条留言到底怎么回事?猫男写错了时间吗?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手机传来消息提示声。是约瑟翰的短信,他让我晚上七点半准时赴约,他有要事相告。
我凝视着手机屏幕。黑色屏幕上时间栏清楚地显示北京时间8月8号8点30分。似乎我的记忆有误,缺失了一段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