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景蜜村后,我睡了一宿又一个白天。我绝非故意晚起。一方面昨夜归来太晚,凌晨两点多才回到小屋,我脆弱而又激动的心更是影响了入眠;另一方面这间小屋似乎有一股魔力,无论是谁,也无论他来自何方,在此落脚的人终将昼夜颠倒。因此太阳落山后我才苏醒过来。暮色苍茫,天渐渐变得黑暗,简陋的小屋变得分外昏暗。短尾猫蜷缩在卧室角落,旁边的搪瓷碗空荡荡的。它似乎很饥饿,发现我醒了,三两下跑进客厅,跳上沙发,低声磨蹭着。看到我没反应,它提高声音,直到我去厨房给它煮了一碗稀饭,它才安静下来。这时天已经全黑了。黑暗的夜幕无声笼罩着广袤的城市,喧嚣声渐渐稀疏起来。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景蜜村升起一盏盏灯火,把这座城中村映照得很有烟火味,隐隐有猫叫声和婴儿夜啼声从角落里传来,又让人感到莫名的淡淡忧伤。去洗手间洗漱后,我掏出手机,准备阅读消息——煮稀饭时我就听到提示音,猜测可能是猫男或者约瑟翰的留言,也可能是用人单位发来信息,打开手机才知道是程芷兮的留言。就在十分钟前,她又发来一条留言。同之前的留言一样,这条留言也很长,与其说是留言不如说是用文档编辑的信件。
“很抱歉再次打扰您。虽然在我看来,作为朋友什么时候都不能算打扰。您一定也这么认为。但还是得先跟您说声抱歉,也谢谢您宝贵的时间。”程芷兮在开头写道。我眼前立刻浮现一个聪明而又知书达礼的少女。她每一句话都温柔而不失智慧,让人找不到一丝反驳的余地。
“您愿意分享自己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我会记住这份荣耀,也会记住我生命中不多的朋友。”程芷兮继续写道。
我花了约十分钟来回忆我当初回复的具体内容。我不记得是否答应跟她分享各自的生活,也不记得是否承认彼此是对方的朋友。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跟不同世界的人做朋友并不是一件畅快的事,所以我不大可能答应分享生活。然而这几天以来,我有点怀疑自己记忆的准确性。既然她这么说,那就说明我曾经明确回复过她。
“还是先讲讲我的生活吧。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心烦意乱,我的生活莫名失去了方向。这种状态直到决定继续读书才结束。本质上,我有些懦弱,不如您勇敢,敢于独自一人闯荡社会。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不确定的未来。再没有比不确定的未来更让人恐惧了!打定主意继续念书后,我心底的恐慌很快就消失不见,内心也重归平静。对高中生活的憧憬也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对未来的惶恐。
去高中报道前,为了驱赶内心的惶恐,也为了联络友情,我参与了同学们发起的活动,连续两天都在与朋友们的联谊中度过。我们拜访了许多同学,感受到他们真挚的友谊,见识了许多不同的人生。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别样人生,它们打破了我的认知。我从未想过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的人会有如此不同的人生。
三十人参加了联谊活动,其中三分之一的同学来自乡下。我跟着他们下田拔草,抽水灌溉。作为南方人,我第一次见到广袤的平原,第一次看到连绵无尽的青纱帐,也是第一次收割春小麦。体验不同的人生让我感到快乐,我希望我能把这些快乐传递给您。我认为人生本就多姿多彩,您感受到的一定比我多得多。”
我皱了皱眉,把手机放在床上。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她肯定没有在乡下生活过,对农村感到新奇可以理解。我想告诉她人生并非多彩,她认为新奇的世界对某些人来说只是这个世界毫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然而要跟几千里外另一个阶层的人讲明白这一点非常困难。我有点后悔没有拒绝程芷兮的好友请求。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的假期生活越丰富,我的生活就越显得晦涩。
停顿了一会后,我继续阅读留言。
“印象最深刻的是对同学A的一次拜访。虽然拜访了不少班级成员,但在拜访A君之前,我并未想过会拜访A君。A君不但生性孤僻,性格偏激,而且爱占小便宜,没有同学愿意与A君交流。奇怪的是所有老师都对A君偏爱有加,无论生活还是学习,都给予A君最大程度的关照。这也让A君受到同学们的孤立——虽然听起来有些过分,然而事实就是从某种角度上看几乎所有同学都在孤立A君。与A君有过争执的同学甚至诅咒A君诸事不顺。可想而知,当组织者提议拜访A君时,反对的声音有多大。不过在组织者的强烈要求下,大家最终还是接受了提议,跟着组织者来到A君的家,一间位于郊区的破落土房。土房非常破旧,看上去似乎有一个世纪的历史,斑驳的墙壁裂开了几道缝隙。里面的设施也很简陋,只有一个水缸,一张灰色木桌,一台用了好些年的电饭煲。没有任何别的家具,就连过时的黑白电视也没有。A君的父亲高位截肢,丧失了劳动力,A君的母亲看似健康,然而患有精神疾病。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最基本的生存对A君来说也颇为艰难,更别提完成学业、规划未来的人生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A君为何总是心事重重,而且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大发雷霆,让人感到不可理喻。谁能想到即使在同一片天空下,也并非所有人都沐浴着阳光呢?
讲述A君的故事,不是要跟你说人生充满不幸。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是无论多么不幸的人,他们的人生还得继续,他们对生活的期待与其他人一样深沉。您一定也同意我的观点。
除了联谊,我最想讲的是新的校园生活。因为新生需要军训,我们提前开学,除了教官,只见到了班主任。实际上我们已经军训了五天。军训内容很枯燥,天气也热得超乎想象。无论是走正步还是站军姿都顶着炎炎烈日,在操场上一遍又一遍练习,间隔很久才能休息片刻。可想而知有多疲惫!每一天都是从汗流浃背开始,到腰酸背痛结束,到最后就连汗水也少了很多,几乎到了要虚脱的程度。好在晚上基本是唱军歌,能够休养精神。我们的教官是个黑瘦黑瘦的青年,来自县武警大队,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歌唱得也不怎样,侃大山倒是厉害。教官说他来自“中国的普鲁士”,高中毕业后参军,在喀喇昆仑山当兵——教官说这是新疆西南部一座非常高大的山脉。因为地势太高,就连军营也建立在雪地里,每次训练更是要翻越很多座雪山。长久下来,教官练就了一身功夫,登山如履平地,即使背上一百公斤的负重也能快速前进。教官还是个神枪手,在一次剿匪任务中与同伴不幸遭遇埋伏,留下一句“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后独自迎战匪穴,以一敌多,独自击毙五名匪徒,俘虏十五名匪徒,荣获个人特等功,被上司推荐到“雄鹰特战队”,参与了2012年世界末日拯救地球维护世界和平行动,功勋更是卓著。上司赏无可赏,于是他自愿转到地方,做一名最普通的地方武警,被大队派到学校训练新生……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在侃大山,但是他说话一板一眼,仿佛天花乱坠,好像这是他真实的经历似的,有一瞬间我甚至真的以为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青年,就是拯救地球的精英。放在平时,我肯定不信他是特战队队员,也不相信有世界某日和拯救地球行动。把它当故事听倒是挺有趣,而且我也挺向往喀喇昆仑山,想象一下,在满是冰雪的雪山戍边,终年与风雪为伴,日日与危险为伍,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
再军训一个礼拜,我们就要正式开学了。实际上此刻军训仍然在进行。因为家庭急事,我才得以暂时离校,不然此刻我肯定还在站军姿,要不然就是在唱军歌。也是趁这刻工夫,我才得以把留言编辑完——这段留言是我之前利用晚休后的时间一点点写下来的,到今天才有空仔细核对并发给您过目。想到要上更多的课堂,我就感到有点忐忑。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据说是名牌大学生,刚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毕业,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他看起来很严肃,总是板着脸,说话也比之前我见过的所有老师都要严厉。同学们都说或许这就是名师出高徒吧,许多家长更是说在这样的名师教导下,学生必须出成绩,否则对不住老师的辛勤栽培。这让我一下子变得惶恐起来,我没有您的天赋,所有功课都普普通通。我能想象以后的日子,可以断定绝不会轻松。
说了这么多,还希望您不要厌烦。我想倾听您的故事,您所有的生活经历,无论是好的经历还是不好的经历,我都想听您讲讲。不知道您在清湖从事哪方面的工作,是否已经稳定下来。还有,您是否打算长期在清湖生活?
最后,祝您工作顺利,心想事成!”
是段非常棒的留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留言每次都让我感到生气。她的留言越是落落大方,我的生活就被衬托得越是苍白。我不禁感叹大家闺秀的语言能力就是优秀——哪怕心存抗拒,我也找不到瑕疵,好让自己可以继续保持冷淡的态度。我放下手机,试图感受程芷兮说的多彩人生。天色早就黑了下来,喧嚣的大街更安静了。我闭上眼睛,感受了大约五分钟,然而除了拉手楼缝隙吹进的沉闷夜风和楼下传来的嬉笑声,别的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没有彩色画面,也没有令人兴奋的波澜。
我又阅读了两遍留言,思考该如何回复。对我来说,回复程芷兮的留言是一桩痛苦的事。和上次一样,我想了很久,依旧毫无头绪。就连房间内的布局也和上次一模一样,没有多少生气,让人感到厌倦。一刻钟后,我站起身,打开窗户,迎接我的是城中村沉重而压抑的空气,以及远处街道传来的永不停歇而又烦人的车流呼啸声。
大约过了五分钟,也可能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又响起提示音。是约瑟翰的消息。试炼结束后,我很想主动联系约瑟翰,又怕还在试炼中,因此没有冒然联系他。此刻他发来消息,我以为有新的邀约,说不定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要事,打开一看才知道并非如此,只是人们常见的礼仪问候而已。他特别询问了我是否有阅读那两本书,末尾还附录了一则富有哲理的小寓言——和他平时的言谈一样,这条消息不但富有亲和力,而且充满了积极的气息。照理我该怀着感激并且立刻回复。然而此刻的我却异常烦躁。所有温暖和礼仪都让我感到厌倦。这种莫名的焦躁让我坐立不安。我听到喵呜喵呜的低语声,是崔斯特的声音,它睁大眼睛瞅着我。看到我没反应,它走到我身边围着我转起圈来。我想起猫男,他大概率得子夜才能回来。我抱起崔斯特,把它摆在沙发上,给猫男发消息告知去向后下了楼。
我沿着街道油松大街一路向西走了三公里,一直走到油富商城尽头。并没有猫男的身影。下班的人流仿佛湍急的河流,从更西边的出口不断倾泻而出,很快溢满整个街区。越过人流,沿着喧嚣大街边缘的阴影地带步行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一座城中村。这座城中村就像小一圈的内地农贸市场,人流数量却是它们的十倍。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到处是密集的人群。即使在内部昏暗的角落,叫卖声也此起彼伏。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眼睛却在观察街对面的水果店。那里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比别的人都稚嫩许多,瘦长的身材,苍白的脸色,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不是猫男又是谁?
我冲他招手。“果然是你。”我说。
他眨了眨眼睛,示意我先等着。他正给人推荐一款购物app,手里还提着一大袋东西,多数是水果,似乎是客户下载app的奖励。过了五分钟,他成功说动客人使用app。跟客人说完再见后,他冲我吹了声口哨。
“完了?”我问。
猫男点点头。“完了,够数了。”他说。
“挺像一回事——这些天你都在干这个?”
“今天是做这个,前些天不是。”
“别的时候也是做兼职?”
“别说这个了。还有一瓶AD钙奶,你要不要喝?”
“小孩子才喝这个。”
“只有小孩子才介意这点。”
他揭开盖子,咕咚咕咚几声把钙奶喝得一干二净。“这些天可真累人。”他说。
我点头表示理解。看得出来,他不但饥渴,还很疲惫。
“这些天你究竟在干啥?”我问。
“你很想知道吗?”他说。
“当然。”
“吃完东西再说。”
他把剩下的水果吃得一干二净,又去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两瓶矿泉水,我们一人一半。我接过面包,并没有打开。
“吃呀,干嘛不吃?”他说。
“没胃口。”我说。
他嘿嘿笑了,找了个水泥墩坐下来。“你有心事。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说。
“有一点点。”我说。我感觉还行,只是在为怎么回复程芷兮而犯愁,谈不上有心事。
“因为女人?”
我大为惊讶,凝视着猫男那双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微微一笑,说道:“让男人烦恼的问题只有三个:女人、金钱和地位。你一直为金钱发愁,又没到为了地位烦恼的年纪,自然只有女人能让你格外烦恼。”
我没有接话,低头看着满是裂痕的苹果手机。严格的说,程芷兮是女生而不是女人。跟猫男一样,我不太喜欢女人,但是不能对一个拿自己当朋友的人无礼,哪怕她是女性。
“你们在聊天?”猫男问。
“没有。”我说。
他拿过手机,扫了30秒。“是个阳光少女。”他说。
我摇了摇头。确实是个很阳光的女孩,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凭啥这么肯定?”我问。
“我看了全部留言。啧啧啧,是个很不错的女孩。”
我瞥了一眼猫男。他说得一板一眼的,但是他的笑容告诉我他在吹牛。他太爱说大话了。他不过是扫了一眼手机,竟敢说看完全部留言。
“我一目十行……”
我不相信猫男一目十行,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打开包装袋,吃起面包。
“吃吧。早就让你吃了。吃完了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什么地方?”我问。
“到了你就知道。先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过去。”
我瞥了一眼手机,九点二十分,猫男究竟要去那儿?我压下好奇心,一口一口吃完面包。等我吃完面包,猫男站起身,朝黑暗处走去。看到我还没动身,连忙示意我跟上去。
“快点。别让黑暗寂寞太久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