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走后,我向巷道另一边走去。等出了小巷,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行人,感受着街道弥漫的人烟味,我的思维才渐渐变得清晰。必须远离是非之地,距离那条小巷越远,我越有可能全身而退。我几乎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周围的店铺和路灯就像放影片一样飞速后退。如果有人留意到,一定会好奇这样一副瘦弱的身体竟然潜藏了如此惊人的爆发力。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没有目的地,也不知该去向何处,等到累极了,才在站台停下,登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公交车。这个时候,我才得以驱除一部分恐惧,思维也逐渐清晰起来。无论是声称要罩我的蟒蛇还是那只冷峻的老鹰,为什么他们都神神秘秘,藏头露尾?书包里的蓝色药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突然出现的警察,为何要追捕老鹰?他们抓捕老鹰,跟蟒蛇和老鹰要我带的货有没有关系?我脑海里跳出一系列问题。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梳理清楚。毫无疑问,不管是蟒蛇还是老鹰,又或者是那个红米,他们都不可信任,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目的。问题是我会不会被牵连进去。只要警察究根问底,他们一定会查出我跟他们的关系,顺腾摸瓜,把我逮捕。他们甚至不需要仔细排查,只需抓到老鹰或者蟒蛇,等他们招供,就能把我揪出来。
最让我害怕的是一板一板的蓝色药片,还有那些瓶装药。它们是毒品吗?如果不是毒品,为什么老鹰会扔下药品直接逃走?如果是毒品,警察肯定会把我抓进监狱。在我们国度,运输毒品是非常重的罪。想到可能被关进阴森可怖的监狱,被关在冰冷的铁窗下,与那些罪大恶极的匪徒一起度过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我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唯一能让我稍微感到安心的就是我从未接触它们,也没有遵照蟒蛇的吩咐。即便如此,一旦警察知道我被蟒蛇收留,得知我真正的身份和年龄,我也会被遣送回去,回到那间毫无生气、萧条破败的小院,这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见识世界的旅程至此画上句号,除了徒增笑料,再没有任何意义。
对牢狱的恐惧和对过于轻信他人的懊悔紧紧的包围着我,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只能听天由命的结论。眼下最迫切的问题是我该何去何从。我还能回那座大杂院吗?我的行李全在那间见不得光的小房子里。我能想象它们被人一脚一脚踩在地上,被他们扔进垃圾堆里,还要往上面吐一口唾沫。我敢肯定,一旦我回到那座大杂院,那条暴脾气的蟒蛇不但会把我赶出去,还可能用他那双扳手般的大手揍我。我甚至怀疑那间小房子已经被查封,便衣们就在暗处潜伏,等待相关的人自投罗网。至于蟒蛇,他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他狡诈多端,绝不允许自己沾上任何风险。
公交车在黑暗的夜幕中穿行,来到一处还算繁华的街区。夜色深沉,整个城市几乎都已入眠,黯淡的霓虹映红了小半个天空。前方出现一座汽车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隆华汽车站,也是这趟末班车的终点站。远远的可以看到汽车站前空荡荡的广场、汽车站硕大的黑色轮廓,以及黑色轮廓下方黯淡的走廊。走廊后面就是一间间职业中介所。
我下了车,没有第一时间去汽车站,而是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饭店,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步一踉跄走进小店,几乎是撞倒在餐桌上。餐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很老的小彩电在播放夜间新闻。透过狭窄的窗口,可以看到厨房内有人在收拾餐具,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似乎就要打烊。听到声音,女人走了出来。
“请给我做碗西红柿鸡蛋面。”我说。我又累又饿,接近虚脱,声音也有气无力。
“孩子,你怎么啦?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女人惊讶道。
听口音我们似乎是同乡。然而我没工夫寒暄,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
“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您把面条做好送过来就好。”我说。
“您想吃面条吗?”
“是的。我会付钱。”
“孩子,付不付钱不要紧。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腿抖得这么厉害?”
她的语气很和蔼。我知道她是出于对少年的关心,或许还有担心我在她店里出事的因素,然而她要是再不去做面条,我就不只是腿抖了。我鼓足力气,跟她保证我除了饥饿,什么事也没有。
“好的,你稍等。”她说。
她转身进了厨房,餐厅内只剩我一个人,恐惧再度袭来。为了排除恐惧,我把目光转向那台小彩电,静静地倾听夜间新闻。
“晚间快讯,清湖警方联手香湾警署,查货一起大型跨境运毒案,查获新型毒品323公斤,抓捕毒贩五人,一人在逃。逃犯中等身材,年龄约30岁,手臂有纹身……”
虽然新闻中的案件跟中西街事件并不符合,而且逃犯是成年人,我还是下意识的认为这桩案件就是中西街事件,新闻之所以这么描述是不想打草惊蛇。警方一定在暗中布置了!说不定他们已经追查到汽车站,只需慢慢排查就能把我缉拿归案!就在我遐想连篇时,店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两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人。他们一胖一瘦,都长着小而有神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灵魂。我的心再度悬了起来。我就像惊弓之鸟,看到保安服就忍不住往警察联想。他们肯定和那几个警察是一伙的,查到我的路线,跟踪我的踪迹过来了!一瞬间我脑海里闪现出千百个念头,几乎就要逃离这间小店。好在他们并没有向我看来。他们似乎是熟客,一进来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花生米,两瓶啤酒,自斟自饮。我点的面条也送上来了。它们正腾腾的冒着热气,白玉般的面条上盖着红红的西红柿和金黄的鸡蛋,上面撒满嫩绿的葱花,看着就很增食欲。它们缓解了我的焦虑。我忍住恐惧,尽量坐直身体,一边品尝面条,一边听他们聊天。
“都抓住了?”瘦保安问道。
“都抓住了,除了一个少年。”胖保安说道。
我的心悬得老高。我敢肯定,他们说的少年就是我,他们到此一定是为了探我底细。
那个瘦保安给胖保安倒了满满一杯啤酒,然后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他们是一伙犯罪集团,专挑少年下手,利用多数人对少年不设防的心里,唆使少年们给他们卖命,坑蒙拐骗无所不作。他们甚至利用少年来贩毒。”胖保安说。
“一旦抓到那个少年,他们会怎么判?”
“怎么判?当然是按法律判。听说至少得关五年。”
虽然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听到这我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把桌子撞得砰砰响。听到动静,胖保安放下酒杯,满脸狐疑的看着我。老板娘也走了过来。
“孩子,你怎么啦?”她问。
“没啥。我在打电话呢。”我说。我掏出手机,凑到耳朵旁边,假装在打电话。
“你的腿怎么一直在抖。你是不是在打摆子。”
“听到难受的消息,一时有点激动。您用不着担心。”
“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并没有。当然您要是送一杯芥末过来就更好了。”
她似乎不相信,不过还是送来一小杯芥末。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听保安们聊天。他们喝完两瓶啤酒,又要了两瓶啤酒。
“那个少年为什么会参与进来?”瘦保安继续问道。
胖保安喝了一大口酒,缓缓说道:“为什么会有少年参与?除了被骗,还能有什么原因?”
“难不成他是傻子?总有人们不知道的原因。”瘦保安说。
“或许跟缺少父母管教有关系——据说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爱贪小便宜。小时偷针大时偷银,一点也不奇怪。”胖保安说。
这个时候,老板出来了,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拍了拍胖保安的肩膀。
“那个少年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消息?”他说。
“谁知道呢。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逃不掉。警察查到了他的踪迹,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他逮捕起来。”
我的心跳得老高,几乎就要窒息。我站了起来,又一次把桌子撞得砰砰响。这回动静比上次还大,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老板娘也再次从厨房里出来。
“孩子,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她说。
我伸手指了指放芥末的杯子。由于太过投入倾听保安们对话,我一不注意就把芥末全吃下去了。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她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杯子,又看了看浑身发抖的我。
“天呐,你怎么把一杯芥末吃进去啦!”
她满脸不可置信,从上到下打量着我。虽然她是好意,可是她越是看着我,越是要跟我说话,我就越难受。这两个客人一定是伪装成保安的警察,他们已经探出我的底细啦。就算他们不是来探我底细,也可能发现了一些端倪,正准备回去汇报呢。他们已经把目光全集中在我身上了!
我连忙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您真的用不着担心!”我说。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我倒了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这又产生了另一种效果,它们和芥末混合在一起,在我肚子里横冲直撞,让人忍不住痉挛。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紫,别提有多难受了。
“小老弟,你怎么啦?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瘦保安问道。
我暗道糟糕,还是让他们看到了!我不能自乱阵脚,也不想转回去。
“谢谢关心。我只是有点疲惫。”我说。我不是有点疲惫,而是非常疲惫。然而即便我再疲惫,也无法掩盖我内心的恐惧。
胖保安走了过来。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到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久经风霜,既不像警察们严峻冷酷的面庞,也没有保安们常有的得过且过的神情。我悬着的心稍稍降低了些。
“小老弟,你生病啦?”他说。他的语气很和蔼。我能肯定他绝对不是警察,以我跟警察打交道的经验看,不会有语气温和、平易近人的警察。
“谢谢,我很好,只是有一点疲惫。”我再次说道。不要说我忧心忡忡、疲惫至极,身体处在崩溃的边缘,随时都可能犯病,单是这种胆战心惊的桥段,只要再来一次我肯定会马上崩溃,大病一场。
瘦保安点点头。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其实我想问那个少年究竟犯了什么事,他现在怎样了,然而我不敢问,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开口,只能慢吞吞的吃着面条,一点一点的恢复体力。好在他们的聊天还在继续。
“那个孩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瘦保安说。
“持刀抢劫,还刺伤了受害者,两小时前的消息,事发地到这还不到一公里。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胖保安幽幽的说。
听到这里,我的心全放下来了。不必听下去了。我站稳身体,用手机付了款,打算离开这个小店。胖保安拦住了我。他的脸比瘦保安白皙不少,同样没有警察们严峻冷酷的面孔,也没有保安们常有的得过且过的神情。
“愿不愿意一块喝酒?”他问我。
“我不喝酒。”我回答道。
“那就来一瓶饮料。”瘦保安说。
不等我回答,胖保安从冰箱里取出一盒椰子汁。
“喝这个,对身体好。”胖保安说。
“谢谢。”我说。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我不认识他们,我想他们也不大可能认识我。当然,本着随遇而安的原则,我也不会太抵触。这个时候,我内心的不安已经少了好些,可以想起从前学的成语。
“还在读书?”胖保安问。
“没有。”我说。
“不想读书,还是别的情况?”瘦保安问。
“不想读书。”我说。
胖保安微微一笑,和瘦保安对视一眼。
“真不想读书吗?”瘦保安惊讶道。
“是的。”我说。我决意不再读书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个人不想继续学校生活。
“想要见识社会?”瘦保安继续问道。
我点点头。他这么说也没错。
“一百个孩子有九十九个孩子想读书,一百个不想读书的孩子里有九十九个是没法读书。你是特别的一个,你应该获得嘉奖,经历社会的毒打。”胖保安说。
我不置可否。不管怎么说,我已经离开校园,这是既成事实。
“有没有读过《理想国》?”他问我。
“在学校时看过一点。”
“怎么看苏格拉底?”
他注视着我,语言平静。我感到疑惑,难道他要跟我谈哲学?他们真的是保安吗?为什么要跟我谈苏格拉底?我不想询问他们的身份,我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是普通的保安。
“完美的男人,理想的化身。”我说。
“可是据历史记载,苏格拉底只是普通人。雅典人甚至审判苏格拉底,判他死刑。你认为哪个才是真正的苏格拉底?”
“您继续说下去。”
胖保安喝了口酒,缓缓说道:“首先,雅典人审判苏格拉底的事件是真实的,详情见于《苏格拉底的申辩》和历史记载;其次,虽然柏拉图常常在《理想国》中假借苏格拉底之口阐述自己的主张,究根结底,也有苏格拉底的部分影子。”
“您是说有两个苏格拉底?”我问。
“没错。”胖保安说。
“您认为哪个苏格拉底更真实?或者说您怎么看待苏格拉底?”
“从某种角度上看,他只是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罢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胖保安耸了耸肩,说道:“谁知道呢?哲学家做事总是让人无法揣测。重点是你要知道理想中的苏格拉底和真正的苏格拉底有所区别。”
“他们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胖保安点点头。“对头。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别,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他说。
他站起身,和瘦保安一块步入黑暗的夜幕。临走前,瘦保安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他们走后,我很快离开小店,向隆华汽车站走去。已经过了十二点,夜幕深沉,整个城市几乎全入睡了。我步行至中介所前,它们早已打烊,看上去黑漆漆的。站前广场倒是有一些人逗留,几乎都是些求职者,也有几个沦落的流浪汉。广场周围有几排石椅。他们要最大程度利用这些石椅,将就对付一夜,以便省下不多的金钱。
我绕着广场走了整整一圈,挑选了最干净的一处所在——一条凹凸不平的石椅,位于广场最黑暗处,没有任何污渍,旁边是长满藤蔓的花坛。这里无人打扰,没有为省金钱而露宿的求职者,那些流浪汉也不会光顾,正是我需要的住所。简单拂拭一遍后,我靠在石椅上休息。不过我很快就后悔选择此处,或许是靠近花坛的原因,此处蚊虫特别多,比我从前在任何一处流浪留宿时经历的蚊虫都要多不少。几乎每一刻都有蚊虫来袭,吸足血液后再悄然离去。但是上哪找免费而且如此干净的所在呢?我打定主意在此休息,就不该太过讲究。
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立刻入眠。经过白天的曝晒,石椅温度非常高,摸上去几乎有些烫手;偶尔还有疑似市容管理员从附近走过,他们会把所有露宿者当做流浪汉驱赶,即使不被驱赶,被盘诘年龄和身份也是一桩麻烦事。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驱赶内心的懊恨和仍然潜伏着的不安,我打开手机浏览器,浏览新闻,多数都是些花边新闻,比如A男星与B女星为了影视辛勤付出,彻夜耕耘,核对剧本到天明;宣称万年单身的C男星被狗仔队挖出妻子孩子;已婚女星D与路人甲像放风筝一样彻夜放飞自我……明星们核对剧本有多辛苦,我不感兴趣,他们的私生活我也没有兴趣了解,至于他们如何把自己当风筝一样放飞,更是毫无意义。我又浏览了会时事新闻,它们比花边新闻好看一点,不过内容仍然枯燥无味,无外乎两万里之外某地发生洪灾,两万五千里之外的地方闹饥荒,三万里之外发生汽车炸弹袭击事件。无论是洪灾、饥荒还是汽车炸弹袭击,对我来说他们都太过遥远,就好比跟一个又累又饿的旅人宣讲末世审判那样,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很快就关闭了浏览器,再次步行至中介所前,借着手机灯光浏览招聘启事。走廊后的玻璃墙贴满了招聘广告,大多数都是招聘小时工,上面写着18元到25元工价不等。他们对求职者的要求也很低:年满18周岁,身体健康,无纹身,适应两班倒,认识26个英文字母,能够进行简单四则运算。也有招聘暑假工的工厂,它们要求年满16周岁,还需要提供学生证。
浏览完所有招聘启事,我再次回到石椅处。北京时间1点20分,夜色如大海般深沉,暗红色的夜幕像宇宙深空般美丽而又宁静。几乎所有的石椅都被露宿的人占据,不会再有人驱赶他们。我躺了下来。石椅温度稍微降低了些,除了有些硌人外没有别的缺点。
这是个非常宁静的夜晚,与极端宁静的夜晚对应的是极端疲惫、极端迷茫的心。没有蚊帐,也没有门廊,有的只是无休止的梦境和惊醒时渐渐沉重的身体。除了路灯,所有灯光都熄灭了。蚊虫一刻不停地袭来,到后来我甚至感觉不到蚊虫叮咬,有的只是闷热难耐和无限的疲倦。这个时候,就连懊悔和不安也不会有。
无尽的夜幕。夜幕深处隐约有醉汉在跟不存在的人敬酒,仔细聆听才知道那人在骂街。他骂骂咧咧,诅咒天地,诅咒亲人朋友,诅咒认识的每一个人,也诅咒露宿广场的求职者和流浪汉,似乎只有这样能够对抗命运,收获美好的结局。
睁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