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太沉闷的夏夜。晚风吹走了大半暑气,给城市带来罕见的凉意。北京时间19点整,我离开景蜜村,短尾猫跟了上来。或许我们已经很熟络,或许它知晓猫男的嘱托,它跑到我身前,用脑袋蹭我的脚。它这模样着实讨人喜欢,然而想到子夜时它的凶相,我就感到头皮发麻,赶紧停下脚步呵斥它。可无论我怎么呵斥,它都不愿离开。它眯着眼睛,不停往我腿上蹭,一脸温顺而又极度依恋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无辜的孩子。我没法驱赶崔斯特,索性顺其自然,只要它不惹事也能乐得清静。我们沿着油松公路一路向西而行。车流渐渐稀疏,灯火却逐渐明亮起来。没有星星,天空暗红暗红的,一轮圆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嵌入暗红色的夜幕,不多时又隐入云海之中。
因为与约瑟翰的约定,我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向前迈步,远远的可以看到清湖广场后面大片大片黑沉沉的群租房,它们如同黑色巨人,巍然矗立,连绵无尽。附近的霓虹也越发明亮起来。到后来我不得不放慢脚步,一方面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一刻钟,另一方面我必须等待崔斯特。这只大黑猫腿脚不便,而且走走停停,落下了很远的距离,我得看紧它,以免它走丢或者被人掳去。很快我发现我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对这一段路它比我还熟悉,而且每当它落下很远的距离,而我又没停下脚步,它就会蹒跚着步子跑来,拖住我的裤管,冲我喵呜喵呜的吼叫。看起来它好像故意落在后面,不希望我继续向前走。因为这个原因,我19点35分才赶到清湖广场,几乎就要失约。
我带着崔斯特,以尽可能慢的速度在广场漫步。我不清楚约瑟翰说的要事究竟是什么大事,然而想到约瑟翰邀约时郑重其事的模样,我就激动不已,认为这可能是改变我命运的一个晚上。我一边调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约瑟翰的身影。正是夜色最美丽的时候,广场人流密集,所有人都缓缓挪着脚步,享受城市繁华而又喧嚣的夏夜。也有几个遛宠物的妇人,她们衣着华美,不紧不慢地向前漫步,偶尔把目光瞥向人群,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她们的宠物都很名贵。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能看清它们骄傲的眼神。它们一个个在广场上撒腿飞奔,比崔斯特活泼得多。我抱着崔斯特,寻找了约一刻钟,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查看一遍,并没有看到约瑟翰的身影。直到月亮升得很高,我仍然没有找到约瑟翰。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并没有收到回复,打电话询问也无人接听。我以为自己失约,惹得对方生气,故意不接电话,不禁后悔带短尾猫过来。就在我暗自懊懊恼时,有个青年走了过来。青年穿得很正式,即使是在夏夜也穿着正装,看起来很是职业。
“您就是灵子吗?”青年问我。
“我是灵子。您是哪位?”我说。
“约瑟翰先生让我转告您,请您移步红尘小馆。”
“您是约瑟翰先生的朋友?”
“可以这么说。”
我打量了青年好一会,青年言谈得体,从外貌上看也是可信的人。我奇怪约瑟翰为什么不电话联系,也不事先告知有人过来。作为一个成功人士,约瑟翰或许非常忙碌。然而无论他多么忙碌,打个电话都要不了多长时间。
“约瑟翰先生是否在红尘小馆?”我问。
“约瑟翰正在处理别的事务。他让我转告您,请您移步红尘小馆。”青年说。
青年指了指广场边缘,那儿停靠了一辆的士。我抱起崔斯特,跟着青年上了的士。的士开上油松大街,向东行驶了二十分钟后拐入一条商业街,停靠在一座小广场上。广场中央立着一座假山,假山旁边还有一道喷泉,水流从喷泉喷嘴喷出,在霓虹的照耀下不断变换着颜色。广场背后是一座砌满大理石的建筑。广场与建筑之间种满了青藤,看不到建筑的入口。走到建筑前面时,我才发现有一道很小的入口。入口一侧立着一块大理石,上面刻着“红尘小馆”四个大字。
“您进入后,向服务员报上您的名字,他们会安排好您接下来的活动。”青年说。
我这时才明白青年只负责带路。我谢过青年,带着崔斯特进了红尘小馆。一股清凉的气息迎面而来,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舒畅,连带等待的烦恼也消失了小半。这栋建筑的名字很奇怪,里面的装饰更是特别。馆内布置了许多绿植,墙边的置物柜上还摆放着好些精美的工艺品。红尘小馆一共两层,全都是回字形布局,中央一座很大的表演吧台,吧台四周围着餐区,每层餐区摆放了十几张木质餐桌。餐区并没有客人,吧台也没有人表演,就连服务员也没有看到。我从一楼走到二楼,观察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看到服务员。倒是发现上三楼的楼梯,旁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客人止步”四个大字。我回到一楼,把崔斯特也放在座椅上。它似乎很困倦,躺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又坐了好一会,仍然没有看到服务员。餐区多了两个客人,是两个中年男子,他们坐在不远处,穿着中山装,一个叼着烟斗,一个抽着雪茄,似乎在闲谈。餐厅很安静,很容易听清他们聊天的内容。发现有人进来,他们瞥了我一眼。
“那只雏鹰怎样啦?”叼烟斗的男人说。
“还是那样。愤世嫉俗,昼夜颠倒,对人冷淡得很。而且病恹恹的,又分外敏感,外界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有很大的反应。生人靠近时更是扑腾着受伤的翅膀用仅剩的力量朝来人狠狠凿去。”抽雪茄的男人回答。
“惊弓之鸟。”
“是的。”
“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熬——鹰必须熬十天,才能去除野性。”
“怕噬主?”
“有一点点。除了让它变温顺外,还必须教会它人类礼仪。恩将仇报是文明社会的大敌,粗鄙的动作同样为文明社会不容,某种角度上它比恩将仇报更遭人厌烦。”
“你在哪发现它的?”
“狂风大草原,一个隐蔽的山谷……”
他们说的话很奇怪,与其说是在聊家常,不如说是在讲寓言。我走过去,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整个红尘小馆我只看到这两人。
“请问服务员在哪?”我问。
叼着烟斗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等着便是。”
“好的。谢谢。”我说。
对方不愿意聊天,我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直到快九点钟时,我才在前台看到两个服务员。他们一男一女。男的非常健壮,约莫二十五岁,古铜色皮肤,全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一双大手厚实多毛,像极了狗熊的巨掌。他微眯着眼睛,似乎在观察所有来到红尘小馆的客人,又似乎对眼前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着闭目养神。女的长相甜美,年龄只有二十出头,一头秀美的短发很吸引人,正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核对账单。
“大掌柜来过。”女服务员说。
男服务员点点头。
“账房先生也来过。”女服务员又说道。
男服务员再次点头,还是没有开口。他微眯着眼睛,看不到一丝的情绪。这是个奇怪的男人。更让人奇怪的是他们的称谓,无论是“大掌柜”还是“账房先生”,都是旧时代的称谓,与新社会格格不入。
我又坐了十分钟,约瑟翰并没有到。服务员也没有过来待客。这让我非常纳闷。既然约瑟翰先生约定在此会面,他就该安排好一切;即便没有做出安排,服务员也不该怠慢任何一名客人。我想起青年的话,走到前台。女服务员还在核对账单,我向男服务员报上姓名。
“您好,我是灵子,约瑟翰约我至此。”我说。
出乎意料,男服务员仍然没有开口。我脑海里浮现了一个词:木头。是的,这人就和木头一样,半天也不会吐出一个字。我怀疑他没有语言能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看到他说过一句话。
两分钟后,女服务员抬起头来。
“您就是灵子?”她说。
“我是灵子。”我说。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
女服务员非常漂亮,说话语气也很柔美,听着让人感到舒服,我的不快消失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小馆空调温度刚刚好的原因。在这样舒畅的温度下,找不到生气的理由。
“请您移步18号桌。”她说。
我跟着她来到18号桌。其实空着的餐桌还有很多,根本排不到18号桌。我观察了一小会,这张餐桌跟别的餐桌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木制结构,旁边也摆着一模一样的绿植,就连距离吧台的距离也差不了多少。我猜约瑟翰喜欢18这个数字,或者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我坐了下来,享受着夏日罕见的清凉气息,除了饥饿和一丝倦意,全身心都非常愉悦。
“这是菜单,还请您点菜。您的一切消费都会有人付账。”她说。
“已经付了款还是待会有人付款?”我问。
“我们会记下账单,发送给预定座位的客人。”她说。
看来他们和约瑟翰关系匪浅。我猜约瑟翰是这里的常客。
“约瑟翰是你们的朋友吗?”我问。
“他是我们的贵客。”她说。
“能否告诉我约瑟翰的消息。”我请求道。
女服务员微微一笑。“抱歉,我们不能透漏客人任何信息。我只能告诉您,他是我们的贵客。”
她说完后站在一旁等待。我看了一眼菜单,上面全是英文单词,而且没有标注价格。我问她要一份中文菜单。
“很抱歉,红尘小馆没有中文菜单。”她说。
这让我更纳闷了。一家位于中国的餐馆竟然没有中文菜单,这着实让人惊讶。我在脑海里回忆英文词汇,几乎都是些不认识的单词。
“Steak and watermelon juice.”我说。
女服务员收起菜单,微笑离开。很快他们送来牛排和西瓜汁。牛排看起来并没有熟透,西瓜汁倒是鲜红鲜红的,就是味道太甜,喝起来有点腻牙。闻到食物香味,短尾猫食欲大动,喵呜喵呜的叫着。
“崔斯特,你饿了吗?”我说。
崔斯特点点头。正好我不喜欢生牛排,于是给崔斯特喂牛排。客人们看到这一幕,纷纷把目光转了过来。女服务员也再次走过来。
“需要猫粮吗?小馆有免费猫粮。”她说。
“需要——噢,不需要。这猫不吃猫粮。”
她再次微笑,既不相信,也没有再过问。
给崔斯特喂过牛排后,我把它放在腿上。它并没有抗拒,躺了下来。它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揶揄。我没有理会崔斯特的嘲讽,开始细细品尝菜肴。这个时候,我才收到约瑟翰的消息。
“有突发事务,十点才能抵达红尘小馆。请先享用属于你的晚宴。”
我暗暗感叹约瑟翰能者多劳,就连片刻时间也很难抽出来。我并不感到难耐。在这样酷热的夏日夜晚,一边享受清凉气息的吹拂,一边品尝还算美味的菜肴,实在是一间非常惬意的事。但是就在这样惬意的环境里,我渐渐产生了被人监视的感觉。我环顾四周,之前那两个客人还没走,他们既没有点餐,也没有喝酒,只是在座位上坐着,时不时低语两句,偶尔把目光向我瞥来。女服务员还在核对账单。那个“木头”一般的男服务员,依旧眯着眼睛,似乎是在观察我,又似乎没有聚焦任何物体。
除了女服务员,所有人都有监视我的可能。我马上否认了这种想法。我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没有任何监视的价值。即使需要监视,也不会摆在明面上。他们完全可以在暗处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我继续品尝菜肴。吃完菜肴后,我靠在座椅上等待。
十点钟,约瑟翰没有过来。又过了一刻钟,约瑟翰仍然没有过来。我开始感到不耐烦,心底升起被轻视的感觉。
“崔斯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事物繁忙,实在走不开?又或者作为上位人,他在故意捉弄灵子?”我问崔斯特。
崔斯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的嘲讽更浓了。
“你认为他不会来吗?”我再次问它。
短尾猫还是没有回答,它眯着眼睛,很快睡着了。我把它放回座椅上,心说如果五分钟内约瑟翰还没有消息,我就离开红尘小馆。我刚升起这个念头,约瑟翰打来电话。
“孩子,非常抱歉!事情很麻烦,预计一小时后才能处理完。”他说。
“没关系——可是您确定能过来吗?”我说。虽然认为自己被轻视,很想质问约瑟翰,但他真打电话过来时,我还是假装没有受到冒犯,压低声音和他对话。
“当然,处理完所有事务后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孩子,你再等一小时就好,我最迟十一点半到。”
他挂了电话。我看了一眼手机,北京时间十点四十,已经很晚了。月亮升得非常高,看起来猩红腥红的,仿佛沾染了血腥气息。我想跟他说与其拖到十一点半,不如换个日期。但是他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能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继续等待。这种无休止的等待让我感到异常烦躁,到后来几乎片刻也呆不住。我扫了一眼短尾猫,它已经深度入眠,眯着眼睛睡得很香甜。我再次观察周围,除了我,再没有一个客人,就连服务员也不知去处。我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驱赶不耐和困倦。大堂挂钟敲第十二下时,短尾猫醒了过来,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冲我大吼大叫,声音异常尖锐。我吓了一跳,倦意一扫而光。
“崔斯特,你怎么啦?”我问道。
崔斯特并不回答,继续吼叫着,向我身后跃去。我这时才知道它是冲我身后吼叫。我回过头来,发现约瑟翰就在我身后一米处。他穿着休闲衬衣,跟之前并无不同,气色却不大好。可能是夜深的原因,也可能是处理事务太过劳累,他似乎很疲惫,甚至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身上的衬衫更是被汗水浸透,看起来怪怪的,仿佛刚经历一场剧烈运动,又好像遭遇了重大变故似的。
“孩子,让你久等了!”约瑟翰说。他的声音非常沙哑,跟之前相比就像两个不同的人。
他伸出手来握手。他的手倒是仍旧有力,就像大号钳子一样结实。
“没关系,迟到总比不到好——啊!崔斯特,快停下!”我说。想到我之前因为约瑟翰迟到而怀疑他,我就感到羞愧。
就在我跟约瑟翰握手的时候,崔斯特跳到约瑟翰身上,对他又撕又咬。我不知道它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作出如此反应。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止住它的动作,把它拽了回来。
“很抱歉,这只猫有点怪,让您见笑了。”我说。
我非常尴尬。我瞪了一眼崔斯特,早知道就不带它过来了。
“无妨,人永远不会跟猫一般见识。不过它确实是只奇怪的猫——你叫它崔斯特?”约瑟翰说。
“崔斯特是它的名字,只有叫它崔斯特,它才会回应。”
“有点意思。”
他试着喊了喊崔斯特的名字。看到呼唤的人是约瑟翰,崔斯特并没有回应,而是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这让我更尴尬了。我们回到18号桌,各自坐下。我把崔斯特放在腿上,生怕它再度闯祸。
刚坐下,我就转移话题,问道:“您那件突发事务处理得怎样了?您上次说的要事,究竟是什么事?”
“并没有突发事务。”他说。
“您不是说有突发事务要处理吗?”我问。看他疲惫的模样,很难相信并没有突发事务。然而他咬定没有突发事务,我也不好再问。
“您之前说的要事究竟是什么事?”
他哈哈大笑。这笑容本该很有亲和力,然而辅以沙哑的嗓音和虚弱的身体,听起来有些怪瘆人的。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约瑟翰总给我奇怪的感觉。好一会儿,他换回严肃的表情。
“只是一次试炼罢了。”他说。
“试炼?”我惊讶道。我一直没弄明白今晚发生的事,他这样说我就更迷糊了。
他凝视着我的脸,端详了好一会。我能从中感受到他对我的关爱。然而我不明白他说的试炼是什么意思。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次邀约或许能改变我的命运。
“有没有听过张良拾履?”他说。
“张良拾履?汉朝那个张良吗?”
“是的,就是汉朝那个张良。”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不喜欢这样的目光,而且我从没有看过张良拾履的故事,仅仅知道有一个叫张良的汉朝人而已。我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不愿当着他的面搜索张良拾履的故事,也不想问他这个故事的内容,索性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些。
“孩子,你的心性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就像张良那样沉稳……”
我打断他的话:“您过誉了。”
“并非过誉,这是你该得的称赞。这个时代人们普遍焦躁,像你这样沉稳的少年非常少见。另外,在有人付款的情况下,你却只点了一道普通的菜肴,说明你非常善良,很会为他人着想。”他说。
“您真过誉了。”我脸红道。
“孩子,你配得上这些赞美。”
他语气很真诚,并不像在讲客套话。我没有接话,而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听他讲述张良拾履的故事。我人生阅历有限,无法比较他那个时代的人和我这个时代的人有哪些区别,更不能接受他的评价。我之所以一直在广场等待,而不是发火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我处境日益艰难,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救命稻草。作为一个有身份的成功人士,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我只点一道菜肴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所有菜肴里,我只认得Steak一个单词。
就在说话的时候,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
“饿了吗?”约瑟翰问道。
我再次脸红了。我之前只点了一道牛排,此刻又困又饿。然而我不好意思再次点菜。而且我也不想让人太过破费。约瑟翰坚持点菜,声称权当夜宵。
他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那个女服务员从楼上下来。看来确实是一场考验,我暗道。之前的人或许全藏在暗处呢。
“一份迷迭香羊扒,一份香煎鹅肝,一份鳕鱼蔬菜汤。”约瑟翰说。
这三道菜听上去就知道很贵。他点完菜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前的疲倦也一扫而光,仿佛挥洒金钱能够让他的心灵得到安静似的。很快,那个平易近人而又富有亲和力的中年男子又回来了,就连嗓音也没那么沙哑了。
服务员送来香煎鹅肝和鳕鱼蔬菜汤。香味萦绕了整个餐桌。我的胃口再次被唤醒。为了保持好印象,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动筷。
“孩子,你想喝点什么,果汁还是白酒?”约瑟翰问道。
我不喜欢喝酒,对红尘小馆的果汁也没有好感,它们太过腻牙。
“有没有茶水?我想喝茶。”我说。
“噢,这儿的茶水可不好喝。孩子,你稍等下,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大堂里又只剩我一人。香煎鹅肝和鳕鱼蔬菜汤正腾腾冒着热气,紧紧地吸引了我的神经。虽然饥肠辘辘,但我还是没有动筷。从今晚的经历来看,指不定还有人在背后观察。我细细回忆这个晚上的遭遇。直到此刻,我都没想明白约瑟翰究竟在卖什么药。“试炼?这也太莫名其妙了。”我在心里暗道。他不是黄石公,我也不是张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考验都有点不大正常。我并不打算讲出来,我还得承他的情。
五分钟后,约瑟翰再次回来。他提着袋子,袋子里放了两本书,还有两瓶东方树叶。
“孩子,这是我年轻时常看的两本书,我把它们送给你。”约瑟翰说。
我接过那两本书。它们包装得很精美。一本是希尔的《成功法则》,一本是约翰逊的《谁动了我的奶酪》。我把它们收起来,放在餐桌边缘。
“谢谢您的礼物。”我说。
“孩子,不要这样客气。我一看到你就想到年轻时的自己。”约瑟翰说。
我点点头。我想这就是年长者对后生们常说的场面话,不同的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确实非常好。
“孩子,别愣着了,快吃吧,菜都凉了。”约瑟翰说。
他给我夹了一块鹅肝,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鳕鱼。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吃得太多,以免留下坏印象,然而刚动筷我就吃得非常快,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我才发现这一点。
“抱歉,我饭量比常人大。”我说。
“用不着想那么多,孩子,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约瑟翰说。
他把剩下的鹅肝全部夹到我碗里。我放慢速度,把鹅肝吃完,接过他递来的东方树叶。这瓶茶水包装很奇怪,上圆下方,瓶口上印着一行文字:1610年中国茶叶乘着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漂洋过海,饮茶之风迅速传遍欧洲大陆,因一时不知如何命名,且其来自神秘的东方,故称之为“神器的东方树叶”。
“好奇怪的茶叶名。”我说。这茶很怪,外表看起来像花露水,喝起来像在嚼树叶。
“这是绝妙的宣传,迎合了人们附庸风雅的心理。生活中常有这现象,很多东西毫无意义,只因为它们能迎合人们的某些心理,所以大受欢迎。”约瑟翰说。
“您是在教我洞察人生吗?”
“噢,没那么深刻。孩子,我只想告诉你,你对这个世界必须形成一套自己的看法,或者说你自己的世界观,这样就不会被任何表象所迷惑。”
我似懂非懂。“您从来没有过疑惑吗?”我问。
“没有——哦,有过一段时间,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那一年我特别迷茫,跟初恋分了手,还换了两次工作。”约瑟翰说。
“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形成了一套新的世界观后,我就摆脱了那段糟糕的日子。当然,时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时间是最能疗伤的药物,它能愈合一切伤口。”
“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了中国。”
约瑟翰哈哈大笑。这回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也露出笑容,可实际上我并没有理解他说的话。
“您说的好深奥,我不大明白。”我说。
“当你能认同过去的你,现在的你,好的你,坏的你都是你自己的某一面时,你就能活得更从容了。总有一些没法改变的事,有时也要对自己宽容以待。”约瑟翰说。
“这算不算举起白旗投降?”
“当然不是。知道自己战无不胜而战的是神,知道自己战未必胜而战的是人。人弱而弥强。这只是更客观更宽容的对待自己。”
也许是深夜困倦,也许是我不够聪明,我仍然没有理解约瑟翰的话。好在他看出我的困惑,没有一直讲下去。我们继续吃着宵夜,直到鹅肝和鳕鱼都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不能浪费粮食。”约瑟翰说。
“您一向节俭。”我说。
“孩子,这并非节俭,而是物尽其用的原则。绝不能浪费食物。”
他这话倒是浅显易懂,我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又坐了五分钟。这个时候,约瑟翰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这回来真狼了。”他说。
“来真狼了?”我纳闷道。
他点点头。“有件急事,得离开一会。孩子,你稍等片刻,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他说。
我看了一眼手机。北京时间一点二十分,夜色如大海般深沉、壮阔。我不知道约瑟翰说的急事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要在半夜处理,或许这就是能者多劳,贵人多事。
“您时间宝贵。”我说。
约瑟翰再次哈哈大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招呼我离开。我们出了红尘小馆。外面停了一辆的士,之前那个青年就站在的士旁边。约瑟翰打开车门,目送我上车,叮嘱青年务必尽心。
“回清湖广场吗?”青年问。
“是的。”我说。
的士在约瑟翰的目送中启动,很快驶入无边的夜幕。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酣睡着的城市,风吹散了云海,露出迷蒙的天空。城区的灯光熄灭了,没了灯光的折射,上方的月亮不但又大又圆,血腥色也消失不见,看上去怪皎洁的。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约瑟翰的面庞。他衣着得体,语气沉稳,眼神淡定而又平静。毫无疑问,他是个成功人士,但是他的行为也太奇怪了,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