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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水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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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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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清湖历险记》连载

第三十一章 约瑟翰的伤痕

约瑟翰走得很慢,仿佛藏了无限沉重的心事。我们走进书房,他拉开窗帘,露出大片大片暗色天空。夜幕深沉如海。夜风轻轻吹进来,驱散了沉闷的、令人压抑的气息。他在窗前站定,良久才转过头来。随着空气流通,他变回从前那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微黑的脸又平静又坚毅。

“坐。”他说。

我在挨着书架的一侧坐定,等待他继续发话。我身后是塞满整个书架的国学书。

“它们是我和茉莉的媒人。”他缓缓说道,看到我面带疑惑,解释道,“我们因为国学结缘。”

他停顿了会,继续说道:“2007年春天,春节刚过,我只身来到中国。那时我还是个愣头青,正是最无所畏惧的年纪。因为对中国充满好奇,我记录一切新奇的东西,对一切品头论足,发表自以为是的‘高论’,就像只有半桶水的读书人,晃荡的厉害,闹了好些笑话,却也因祸得福,结识了不少有水平的人物。暮春时,我参加了一场国学联谊会,跟新朋友们攀爬广东第一峰,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空气微微有些热意。我们在山脚村庄集合。我第一眼就被茉莉吸引,当时她身穿素色凉裙,在人海边缘静静等待,就像茉莉一般高贵、优雅。她安静、甜美,目光又恬淡又宁静,仿佛藏了世界最深的湖泊。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听见春风最妩媚最温柔的叹息。我嗅到春天的味道,猜测茉莉的身份。与会者几乎都上了年纪,一副老学究模样。她是唯一一位青年女性。像她这样的年轻人,也对国学有深刻的研究吗?看出我的疑惑,组织者告诉我,茉莉虽然年轻,国学造诣却非常深厚,之前我发表‘高论’时,正是她指正我的错误,不至于贻笑大方。我暗自汗颜,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我向茉莉道谢。她制止了我。她发现我的腼腆,微微一笑,仿佛暮春的阳光那样温和可人。我们就像多年的老朋友,讨论国学,畅谈人生,分享快乐。虽然我们国籍不同,那时我的中文也不够流利,但是我们的交流很是顺利,没有一丁点障碍。更让我惊讶的是,我们竟然在同一座城市工作,除了国学,我们还有好多共同爱好。或许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命中注定我和茉莉要在那个春天相遇,命运让我们成为彼此最重要的朋友。联谊会结束,茉莉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开始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他再次停顿,静静的凝视着前方。他的神情很淡漠,脸上有淡淡的沧桑,目光却深邃、复杂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无限时空,正回忆亿万年前的过往。好一会儿,他停止思绪,喝了一大杯水后,继续讲述。

“随着交流增多,我对茉莉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友谊也变得越发深厚。茉莉是个知性女人,优雅、睿智,待人处事落落大方,即使最刻薄的人也挑不出丝毫瑕疵。比知性更令人动容的是她对生活的无限热爱。茉莉热爱学习,热爱工作,热爱音乐,热爱运动,热爱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当然也热爱遇见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是否年轻俊美,也无论他们是否品格高尚或者身份非凡。一句话,茉莉热爱这片广阔无垠的红尘世界。不管是美好的事物,还是令人难堪的存在,她都发自心底的热爱他们。这份热爱如此强烈,每一个接近茉莉的人都感到震惊,以为她享受了比常人更多的阳关,才会有额外多的热忱。实际恰恰相反。茉莉身世孤苦,非但没有享受更多的阳关,反而经历了额外的风雨。有记忆以来,茉莉就被孤儿院收养,从未体验过家庭的温暖。限于有限的资金,孤儿院运转得很艰难,对茉莉的照顾自然很难到位,好在社会还有爱心人士,在他们的帮助和孤儿院的照看下,茉莉总算活了下来,没有夭折在最美好的年华,还接受了高等教育。即便如此,这段人生与常人相比实在太过悲惨。那时候,我常常感到纳闷,为什么饱受命运摧残的人,反而比沐浴过阳光雨露的人更热爱生活?为什么平凡卑微的生命反而比高大光鲜的人物更有感染力?是因为孤儿院的抚养和爱心人士的帮助吗?我拜访过茉莉出身的孤儿院,也拜访过帮助茉莉的好心人。无论是孤儿院,还是那些好心人,他们对茉莉的帮助都非常有限,远没有茉莉描述的那般巨大。对此我只能归结为茉莉的天性。她天生就是善良的人,具备人类一切伟大的品质。她是品格高尚的女人,永远不会自怨自艾,更不会跟阴暗面沾边。茉莉最喜欢的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她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此外,这份热爱或许也有弥补遗憾的原因。孤儿院的日子太艰难,随时都有凋零的危险,哪怕长大,茉莉仍然害怕凋谢,想要更多接触这个世界……”

他停顿下来,似乎在回味过往,又似乎在等待听众回应。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很平静,讲述的故事也很有感染力,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停顿了一分钟,继续讲述。

“茉莉这样柔弱的女人,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我自然也不例外。每次见到茉莉,我都忍不住想要给她最多的呵护,把所有不愉快的东西从她身边清除掉,建立一个专属于我们两人的温馨世界。我们常常一块散步,一块逛街,一块欣赏清湖的夜景,一块讨论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友谊日益深厚,我对茉莉的爱意也越来越强烈。然而好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敢向茉莉表白,生怕破坏我们的友谊。茉莉追求者众多,一个比一个光鲜,他们要么有着丰厚的财富,要么有很高的地位,要么有着英俊的外表。而我又是什么人呢?除了一个华侨的身份,就是清湖最普通的小职员,长相普通,没有丰厚的财富,更没有显赫的身世,反而比多数人更腼腆,更贫穷,唯一的优势就是比任何人更真挚的心……”

“您也贫穷过吗?”我问。

约瑟翰点点头,说:“我的家庭早就没落。有好些年,我都身无分文。”

他继续说道:“感受到我的真心,茉莉主动表明了爱意。那是2008年七夕节,我们在深湾公园确定关系——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当时你牵着贝勒德,在清湖广场边缘沉思……”

约瑟翰打断我,缓缓道:“是的,我在沉思,8月7号,农历七月初七,又一个七夕夜,我在沉思……”

我微微一怔。原来那天有特别的意义,或许这就是我数次冒犯都被原谅的原因。

约瑟翰没有看我,继续讲述:“确定关系后,我们正式开始了属于我们的爱情,一段穷小子与苦命女的爱情。我们像最普通的恋人那样,努力工作,积蓄存款,为营造属于我们的家奋斗。这期间又有许多插曲。茉莉长相漂亮,气质出众,哪怕确定了关系,狂蜂浪蝶仍然不绝。他们自持身份地位,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困扰,好在茉莉态度坚决,忠贞不二,不给他们丝毫机会。他们全部知难而退。经历波折,我们对彼此更信任了,我们的爱情更是牢不可破……”

“是一段令人艳羡的爱情。”我说。

“是的。除了狂蜂浪蝶,拮据的生活也曾困扰我们。我们的工资都不算太低,彼此又很节省,照说积蓄存款毫无问题。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花销。除了定期给公益机构捐款,茉莉经常收养流浪猫狗,遇到落魄的少年还会接济一二。她只是一名普通的白领,从事着平凡的工作,薪水本就不多,加上我的工资,也算不上丰厚,想要照顾的生命却从来没少过。可想而知我们的日子有多困窘。从前她的善心令我感动,后来却成了我们营造家庭的最大障碍。每次清点存款,我们就会发现距离必须的数字仍然遥远。我多次打定主意劝告茉莉,提醒她适可而止,还发生过数次争吵,每次都在她清澈的眼神下败下阵来。或许这就是她的人生,她注定要帮助这个世界,只要相爱我就该照单接受。就这样我们的爱情又清苦又甜蜜,眼看就要修成正果……”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眼里满是柔情,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往,仿佛重回过往,封闭、干涸的内心才能得到满足,需要细细体会似的。他回味了好一阵,终于回到现实,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后来呢?”我问。约瑟翰讲了一段甜蜜的爱情故事。照他痛彻心扉的表现看,故事断然没到结局。

他皱了皱眉,眼里的温柔渐渐消失,变得非常严肃。“后来?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述。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仍然痛不欲生。或许是我们的爱情太过甜蜜,茉莉又如此完美,以至于上天都嫉妒我们,想着法子拆散我们。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常青藤毕业生吗?”

“记得。他跟您竞争过基金管理人的职位,后来还中伤您。”

“他不知从哪见到茉莉,声称对茉莉一见钟情。他仗着显赫的家世和世人羡慕的文凭,死缠烂打,宣称要给茉莉最好的人生。他不过是有几个臭钱,有一个好父亲罢了,竟敢大言不惭,声称要给茉莉幸福!可惜茉莉不稀罕他的家世,更不稀罕所谓的财产。她要的幸福只是一段平凡却真挚的爱情,她要的人生是卑微却热忱的人生,除了我谁也给不了她幸福……”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孩子,这事暂且不提。2009年冬天,孤儿院联系茉莉,有个自称茉莉叔叔的男子寻找茉莉。亲缘鉴定后,茉莉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有了法律意义上的根。”

“这是喜事。”

“是的。这是喜事。我们一度也这么认为。茉莉非常珍惜这段亲情,对于突然出现的叔叔非常看重,把他当作最可敬的长者,哪怕他总是算计,想从这个便宜侄女身上榨些油水,她仍然毫不计较,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还常常和他推心置腹。任谁都能看出,她这个叔叔不学无术,见钱眼开,根本不值得尊重,可在她看来,他就是她不多的还在世的亲人,是她未谋面的父亲的亲弟弟,也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的长辈。好多次我想劝茉莉,人心叵测,得提防叔叔,每次她都嗔怪我太在意金钱,有失对长辈的尊重。可她不知道,正是她的叔叔,给了她最残忍的一击!”

约瑟翰的眼神再次变得扭曲,只好停止讲述,深吸一口气。我感到纳闷,在我看来,即使茉莉的叔叔贪图金钱,也不至于带来很大的伤害。看到我面露疑惑,约瑟翰再次喝了一口水。

“我前面讲过,常青藤毕业生一直死缠烂打,绞尽脑汁抢夺茉莉。茉莉叔叔不知怎么勾搭上他。他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常青藤毕业生承诺,只要他能如愿,他就赠送茉莉叔叔一笔巨额财产。为了得到许诺的财产,茉莉叔叔叫来儿子,一个同样不学无术.、见钱眼开的恶棍,借着维护亲情的名义在清湖久居,实际却是想着法子坑蒙拐骗。他们干出许多勾当,干涉我和茉莉的爱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给我们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裂痕,几乎就要得逞,茉莉一度心灰意冷,要结束我们的关系。好在苍天有眼,他们庆祝我们分手时露出马脚。茉莉勃然大怒——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火,向叔叔和堂弟,也向常青藤毕业生挑明态度,警告他们收手。”

“天不藏奸——他们从你们身边彻底消失了吗?”我问。

约瑟翰摇摇头,说道:“并没有。事情败露后,他们担心我们追责,不告而别,灰溜溜回到宗族。实际上,茉莉从未打算追究责任,只希望他们改过,光明正大做人。对此,我并不抱希望。A fox may grow gray, but never good.当然,我也不打算追责。只要他们不干涉我们的爱情,宽宏大量又有何妨呢?然而接下来的事表明我们都高估了他们的道德,低估了他们的邪恶。2010年初冬,他们消失四个月后,我和茉莉都确信对方就是陪伴终身的爱人,开始筹备婚事。这是一桩繁琐的工作,我们都被准备工作弄得焦头烂额,又甜蜜又疲惫。这时候,那个无耻的恶棍突然给茉莉发来一封信件,谎称病重,想要见茉莉最后一面,请求她的原谅。收到信后,茉莉忧心忡忡。出于对未谋面父亲的尊重,她想要探望这个伤害过她的叔叔,又害怕再次被他们伤害。她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又不敢告诉我真相,筹备婚礼时老是心不在焉,弄出很多错误。那时候,我跟常青藤毕业生竞争星光私募经理职位,正是最焦灼的时候,忽略了最亲近的人的感受,有时甚至把工作挫败的坏情绪带给身边人。我以为茉莉害怕婚姻,得到否定回答后又认为对方不尊重自己。我们大吵了一架,筹备婚事变成冷战。茉莉非常伤心,又一次收到那个恶棍的来信后不告而别,没多久突然发来分手信,声称接受不了我霸道的性格,想要分手……”

约瑟翰满脸痛苦,身体微微颤抖,不得不再次停止讲述,注视着窗外如海的夜幕。

“茉莉为什么不告而别呢?她是否真的想要分手?”我问。

约瑟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用极缓慢的语气说道:“当然不是。从决定结婚那一刻起,我们就认定了彼此,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分手。收到第二封信后,茉莉请了长假,决定探望伤害过她的叔叔。她知道我一定会阻止,所以不告而别。在她看来,仅仅是一次短暂的探亲罢了。在我看来,茉莉大概散心去了,散心完毕就会回来。时间一天天过去,茉莉仍然杳无音信,手机也无法拨通,我意识到不对劲,开始满世界寻找。然而茉莉仿佛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我一天比一天焦虑,魂不守舍,又没有线索,只能强自镇定,希望茉莉能够快点回来。收到分手信后,我的精神一下子崩塌开来,后悔自己太过大意,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我陷入绝望,无法自拔,醉生梦死。我的人生似乎就此停摆,直到2010年12月31日,茉莉发来求救信,我才明白这些天茉莉究竟经经历了什么样的噩梦。她刚抵达叔叔声称的故乡,抵达一座被崇山峻岭包围的小山村,就被他们控制起来,关进一栋阴暗的楼房。他们收走了她的身份证,拿走了她的手机,不让她迈出楼房半步。茉莉呼天不应,叫地不灵,被迫写下分手信。她度日如年,每一天都遭受非人的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盼着心爱的人来搭救,而我却以为她在耍小性子,以为她在某个阳光灿烂的角落享受冬日的暖阳!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有多自以为是,才会让茉莉遭受这样的对待!我究竟有多自私、多任性,才会怀疑茉莉对我的爱,把她当成普通女子看待!”

“茉莉不是被控制了吗?她怎么寄出求救信的?”

“那栋楼房位于山村背面,偶尔有人从旁边经过。茉莉假意腿脚不便,委托路人帮忙寄信。收到信后,我叫上朋友,在山村附近潜藏,找到机会,成功救出茉莉,那时她已经被圈禁了整整两个月,人瘦了一大圈,像惊弓之鸟一样看着我们。看着茉莉怯生生的模样,我又内疚又气愤,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折磨……”

“茉莉叔叔呢?他们逃了吗?”

约瑟翰点点头,说道:“逃了。我们刚到山村,他们就逃了。当然,他们逃无可逃——触犯了法律,天下都没有容身之地。我打算报警,茉莉制止了我。”

我疑惑不解,凝视着约瑟翰。

“一方面,茉莉太过善良,叔叔打电话求饶时,她就犹豫不决;另一方面是保护未谋面父亲的名节。茉莉担心宗族内部笑话,嘲讽她过世的父亲。她让我放下仇恨,继续筹备我们的婚礼。”约瑟翰说。

“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说。

约瑟翰再次摇头,眼神变得非常严肃,脸上满是痛苦。

“孩子,这不是结局,”他镇定心神,缓缓说道:“茉莉的身体本就脆弱,连番波折摧毁了她的精神,也摧毁了她的身体。为了茉莉的健康,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去云南休养。2011年1月11日,农历腊八节,我请了长假,带着茉莉奔赴西南边境的一座小镇。那里阳光不燥,空气不冷,人流不嚣,有着最宜人的温度,最安静的环境,一定能抚去所有的伤痛,等伤痛过去,我们就会回到清湖,建立属于我们的家庭。或许是发现了身体的信号,或许是预感到我们的结局,那段时间茉莉疯狂眷恋我的身体,几乎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一起,就连睡梦都紧紧相拥。我们度过了一个个甜蜜的夜晚,度过了别有一番滋味的春节,度过了这个让我们受尽惊吓又分外温馨的冬天。我开始展望我们的未来,幻想我们如何白头偕老,直到有一天,茉莉突然大口吐血,我才中止幻想,面对现实。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来最好的医生,等来的却是冷冰冰的诊断书,看着急性白血病五个字,我两眼一黑,感到天都塌下来了……”

“太突然了。之前没有发现吗?”

“没有。每年秋冬,茉莉都会流鼻血。这是疾病的征兆,原本我们早该发现,然而每次都当成上火,认为只要简单调理就能恢复……”

约瑟翰眼含痛苦,语气变得非常凝重。

“没法根治吗?”

“没办法。我们找不到匹配的骨髓,而且发现得太晚了。病情发展得太快,茉莉身体再一次崩溃下来,几乎没法独自完成日常生活。我们尝试了所有办法,最后被迫接受化疗。化疗的痛苦远超想象,它不但能杀死癌细胞,对正常细胞也有很大的伤害,只能忍着痛苦勉强延长生命。不到一个月,茉莉的头发就脱落干净,红润的脸也变得蜡一般苍白,从前青春靓丽的女人,似乎成了吐尽蚕丝的春蚕。为了不让我担心,茉莉没有叫过一声痛。看着她强颜欢笑,我心如刀绞。病情演化太迅速,化疗的效果越来越差。为了不拖累我,也因为不愿面对成为累赘的自己,茉莉拒绝继续化疗,离开了医院。”

“她去哪了?”

“去了天堂。4月初,我们登上开往夏威夷的游轮。茉莉特别喜欢海洋,她说人生当如海洋般宏大,希望能在临走之前体验世界上最浩瀚的大洋。茉莉人生最后的一个月,我们每天都在海洋入睡时入睡,又在海洋苏醒过来时醒来。22日傍晚,游轮穿越黑潮,落日把泛黑的洋面染红了一大半,我们站在船头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倚着栏杆,任凭晚风拂乱秀丽的假发,脸上浮现半年来的第一抹红晕,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抹红晕……”

约瑟翰紧皱眉头,脸上全是痛苦,身体微微痉挛,手臂更是不断颤抖,似乎在抑制即将崩溃的情绪。看得出来,这是一段异常沉痛的经历,直到今天他仍然无法释怀。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因为这段爱情太过感人,我的眼睛也红了,忍不住想掉眼泪。好在约瑟翰没有看我。他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精力,好驱祛除掉所有不愉快的情绪。几分钟后,他终于稳定情绪,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有无边的夜色,也有茉莉挚爱的尘世。

“孩子,我说过人与人不尽相同,我尽可能接受世界的多样性,然而某些人的行事手段还是大大超过我的预料。我不是宣扬仇恨,可他们就是造成茉莉悲剧的罪魁祸首。有一点,如果他们不是茉莉的亲人,如果不是茉莉的遗愿,当年我或许会了结他们,以告慰茉莉的在天之灵……”

他紧握拳头,眼里不时有怒火闪过。我凝视着约瑟翰,没有接话。在这段凄美的爱情面前,任何话语都苍白无力。没有语言能告慰他孤独惶恐的内心,没有金钱能弥补他痛失的挚爱,就连时间在他们面前也变得轻如尘埃。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约瑟翰,哽咽道:“您没有过错,用不着伤害自己……”

约瑟翰打断了我。“恰恰相反。我的过错一点也不小,甚至可以说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我不是完人,某种角度上来说我比常人还要糟糕,脾气比大多数人还要古怪。那时候,我对成功有着刻骨的偏执,全身心投在事业上,忽视了这辈子最亲近最挚爱的女人。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不适,我就该想到所有可能,不让病魔找到丝毫机会。我的性格更是强势,每次都是茉莉迁就我。我对她提出各种要求,享受着她的温柔,接受她细致入微的照料,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付出,从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被控制住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的忠诚。茉莉的悲剧,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约瑟翰停下讲述,身体再次痉挛。他双手掩面,止不住叹息。好久后,他松开双手,凝视着我。他的眼里潜藏着深深的遗憾。

“孩子,茉莉是我的禁忌。我不允许任何人打听她的故事,今晚的谈话是特例。”约瑟翰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这段爱情虽然甜美,但是也异常沉重。我眼里满是泪水。这是我第二次在约瑟翰面前掉眼泪。我被茉莉和约瑟翰的爱情故事打动,为她多舛的命运感到悲痛,也为自己的愚昧和多疑感到羞愧。我低下头,不敢看约瑟翰,只在眼角的余光中感到一道微瘦的身影和房内分外明亮的灯光。约瑟翰不再说话。我们都很疲惫,对话也因此陷入沉默。三分钟后,我抬起头,约瑟翰仍然沉默着。好一会儿,他再次叹息。

“茉莉留下三个遗愿。第一让我不要复仇,第二是照顾落难的生命,第三是叫我找别的女人开始新的生活。前面两个愿望我照单全办。”

“第三个愿望呢?您似乎一直单身。您不打算开启新生活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或许永远不会。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前两个愿望。这是茉莉的遗志,我要百分之百执行,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您做得很好。茉莉泉下有知,肯定非常欣慰……”

约瑟翰盯着我的眼睛,喊道:“不,还不够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少年们的表现就是证明。”

他的眼里有失望,也有自责。我低着头,不敢回应。好在约瑟翰没有一直凝视我。他扫了一眼渐渐变淡的夜幕,又扫了我一眼,语气变得非常温柔。

“孩子,今晚到此为止,我会像从前那样照拂你。”他说。

“是的,先生。谢谢您宽宏大量……”我说。

他摆了摆手,说道:“别感谢我,请感谢茉莉。我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贯彻她的意志,无论是帮助你还是别的人,第一时间考虑的都是茉莉会怎么做,然后才是我应该怎么做。”

他的脸色非常温和,就像春风一样温暖。我非常感动,对素未谋面的茉莉更钦佩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受了谁的怂恿。”他说。

“先生,真的没人怂恿,”我望着他的眼睛,补充道,“我只是听到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有人怀疑您,怀疑您是恋童癖。”

我感到害羞,说话也吞吞吐吐。

约瑟翰站直身体,严肃道:“是谁散播的传言?告诉我,你从哪听到这些传言?是你对面那对邻居吗?孩子,告诉我,我不会责怪你。”

“也不会责怪他们吗?”

“当然。告诉我,是他们干的,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约瑟翰叹息道:“果然如此。孩子,记住一句话,长舌妇的话和她们的舌头一样不可信。”

我抬头凝视约瑟翰的眼睛,试图弄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如同往常一样,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只知道从今天起必须远离羊男。就在我思考的时候,约瑟翰又发话了。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就像循循善诱的老师。

“孩子,你还有什么疑问?”他说。

“您说的某个来历不明的青年,究竟是谁?”我问。

“就是茉莉的堂弟。此人狡诈多端,最喜欢哄骗孩子。”

“他就在清湖吗?”

约瑟翰摇了摇头。“不清楚。他作恶累累,七年期被送进监狱,此刻或许已经释放。我总感觉他就在清湖潜藏,准备行坑蒙拐骗之事。你千万要小心。”

“他有什么特征?”

“穷凶极恶,面目狰狞,脸上还有一道可怕的刀疤。孩子,你若是撞见他,请第一时间逃跑。”

我点头表示遵命。

“可是有一点,为何不能在周末和圆月夜拜访您呢?您有不方便说的隐疾,需要静养吗?”我问。

“有一点点,不过不全是,”约瑟翰看了我一眼,补充道,“茉莉病逝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检查发现患有轻度心脏病,需要静养。主要原因是悼念。”

“悼念?”

“是的。悼念茉莉,同时祭奠我的青春。我不希望有人打扰。孩子,你还有哪些疑问?把它们全部讲出来。”

“您为何在群租房长租?以您的地位,群租房实在有损您的身份。”

“中国有句话,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我认为自己心性不够,需要苦修。在小窝落脚后,就把它当作落魄少年们的栖身之所。孩子,还有别的疑问吗?”

我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邀约,把它完完整整讲给约瑟翰听。约瑟翰脸色变了。

“他们叫什么名字?脸上是否有刀疤?”约瑟翰说。他的语气变得很急促,眼角有淡淡的雾气徘徊。

“他说他叫宋姜,并没有刀疤。”我说。

约瑟翰面露疑惑,很快换回干练、温和的模样。“相信我,他们全是见不得光的小人。当然,你用不着担心。”他说。

“是的,约瑟翰先生。”我说。我其实不太确定宋姜是否真是见不得光的小人,也不担心他们对我不利。既然约瑟翰这么说,他们铁定是小人,不会有任何疑问。

约瑟翰点点头,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凝视着我。

“孩子,虽然我会继续照拂你,但是对你也有新的要求。你务必全部遵守。”他说。

“先生,我一定全部遵守。”我说。

“第一,必须比从前更用心学习,仅仅及格还不够。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位家庭教师,周五和周六你去他那儿,由他负责你的功课。第二,你的身体太脆弱,必须加强锻炼,每周日会有人指导你锻炼。第三,作为一名快15岁的少年,你必须参加社会实践,不能成天闷在房子里。”

“什么样的社会实践?”

“就是兼职性的工作。我知道一家奶茶店,他们需要学生工。每周一到周三,你就去奶茶店工作。”

“好的,先生,”我点头表示听从,又问道,“周四就是自学,对吗?”

“每天空闲下来,你都可以自学。这需要极高的自律。”

我没有接话。看来以后的日子绝不轻松。当然,我知道约瑟翰都是为了我好,我照办就是。

“之前的要求还作数吗?”我问。

“作数。它们是最基本的要求。”约瑟翰说。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天空变得非常淡,城市就要苏醒过来。我们都非常疲惫。

“孩子,为了茉莉,也为了我们的友谊,今晚到此为止。”约瑟翰说。

“是的先生。”我说。

约瑟翰打了个呵欠。他摆摆手,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回去吧。回去后好好补一觉,把今晚的不愉快全忘掉。我会一如往常照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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