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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水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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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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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清湖历险记》连载

第一十一章 约瑟翰

我找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在距离油富商城一公里处的夜市看到猫男。他在一家肠粉店干活。他把袖口卷得很高,模仿着伙计的动作,从桶里舀起浆水,倒在抽屉上,摇匀后送进蒸笼里。他的动作有模有样,然而配上白净的T恤,看起来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天呐!你究竟在干啥?”我说。

他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等肠粉熟透,他抽出抽屉,把肠粉收拢,倒在盒子里。

“我在学艺。瞧,我的动作多么熟练,这肠粉多么诱人!”他停顿了会,突然低声道,“并不是白给人干活,只是免费吃饭的条件罢了。”

“您一点钱也没有了吗?”

“噢,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一点也不好玩。”

“别这样说呀,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技多不压身。或许它会是我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呢。来,坐吧,伙计!尝尝我的手艺。”

我坐了下来,然而他说的越轻松,我就越觉得不是滋味。从表情上看,他确实像是在玩耍,但是这份工作跟他太不相称了。

“崔斯特呢?”我问他。

“在那休息呢。刚喂它吃过肠粉。”他指了指阴暗处,说道。

我定睛细看,果然看到崔斯特躺在灯火阑珊处,懒洋洋地小憩。我拍了拍它的背,它睁开眼,冲我龇牙。

“你的主人已经沦落到帮工为生,你却在这睡大觉!”我说。

我以为崔斯特会作出些动作来回应,谁知它毫不在乎地瞥了我一眼,又沉沉睡去。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尝尝我的手艺吧,伙计!”猫男说。

我表示刚吃过晚饭。“您不觉得这儿非常热吗?”我说。

“非常热?清湖夏天一向如此。”他说。

“您喜欢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不?自得自乐,没有挂碍的生活,谁见了都会说不赖。”

我们关注的焦点完全不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独自在清湖蜗居。我不相信他没有记忆。要么他跟我一样无依无靠,要么他在逃避现实。我想起陈璐。他们都跟短尾猫关系匪浅,猫男又神似陈璐描述的那个青年,说不定彼此相熟。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悔没有留陈璐的电话号码。

“您真的失忆了吗?”我问。

“当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怀疑这点。”猫男说。

“好吧,您是否认识一个漂亮女人?”我问猫男。

“漂亮女人?噢,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可多了,章白芝、扬朝越、牛亦妃……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我说的漂亮女人不是明星。”

“不是明星,难道是普通人?老实说,我不喜欢女人,也从未留意过任何漂亮女人。”

“您讨厌女人?”

“准确的说是讨厌成年人。他们老喜欢装腔作势,心智又不成熟。女人当然也不例外,她们甚至啰嗦得很。”

“只是个例。”

猫男耸耸肩,说道:“我不敢说百分之百,可至少百分之九十的人就是这样。好啦,你究竟想说啥?”

“她不是装腔作势的人,也从不啰嗦。非但如此,她的气质还很特别。她是个白领,就在清湖城上班。”我说。

猫男摊了摊手,说道:“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可能知晓您的过往。”

“真的吗?我洗耳恭听。”

我把程璐的故事稍微讲了一遍。我省略了对程璐外貌和气质的描述,重点讲她寻找一名戴眼镜青年的故事,以免猫男嘲笑。

“有趣的故事。听好了,我既不认识程璐,也不是她要找的青年。”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大约一周前,我再一次见到她,当时我跟崔斯特一块。她认识崔斯特。”我说。

“说下去。”他说。

“她说崔斯特是她跟一个男人养的短尾猫,那时候短尾猫还没有残疾。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它叫崔斯特。男人失踪后,短尾猫也消失不见。”

“这么说来,她是崔斯特的前主人?”

“是的。”

“即便她是崔斯特的前主人,也不代表她知晓我的过往。没有任何逻辑推理能作出这样的结论。”

理智告诉我猫男说的没错,然而感觉却告诉我陈璐一定知晓猫男的过往。我无法说服猫男,也不能跟他说他就是陈璐要找的那个青年——我自己也不相信这点。

猫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别傻了,品尝我的手艺吧。难道你想跟我说,必须把崔斯特还给那个女人?”

我没有回答,而是注视着他那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女人肯定不会要短尾猫。我试图找到方法说服猫男,然而并没有找到。就在我苦苦思索时,崔斯特醒了过来。它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喵呜喵呜的叫着。看到我没反应,又跳到猫男身边,用脸蹭了蹭猫男的脚,再度喵呜喵呜的叫唤着。

“它让你向东向东再向东。”猫男说。

“向东向东再向东?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预言吗?”我问。

“别问,照着做就是。快点过去!注意牵着德国黑贝的人!”他说。

我想继续之前的谈话,但是他直接挥手示意我离开。我照着他的指示向东疾走,到后来几乎是小跑着前进。

我向东小跑了十五分钟,前面是一座不算太小的广场。这座广场名叫清湖广场,约有小半个足球场大小。广场两侧都是商铺和小餐馆。北京时间20点40分,正是夜色浓郁的时候。我一边喘息,一边观察广场上的人流。他们几乎都在漫步。只有寥寥几个遛狗的人。我把目光转向这些宠物狗,仔细观察它们的颜色——我并未见过德国黑贝,只能从名字上推测它的毛发肯定很黑。

我的视线在两条黑狗上停留了很久。一条是体型很大的獒犬,眼神凶悍,看到我在观察它,冲我恶狠狠的吼叫。它的主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贵妇人,听到狗吠,呵斥它后继续向前漫步,并没有往我这边瞧一眼。这就是崔斯特说的德国黑背和它的主人吗?我想跟贵妇人聊聊,然而对方视若无睹,并没有停下脚步。

另一条黑狗体型倒是小了很多,似乎是条流浪狗,干瘦干瘦的身体,它的主人,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男人,此刻醉倒在广场一角,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男子的身体同小黑狗一样干瘪,红着眼睛,似乎因为醉酒而过度亢奋,看到我在看他,冲我恶狠狠地吼叫着。很明显,他们也不会是猫男说的黑背和它的主人。

我在广场停了约十分钟,正打算原路返回时,视线里出现一条黑色大狼狗。这条狗看起来上了年纪,体型比第一条稍小,比第二条黑狗又健硕了许多,背上覆盖了还算厚实的黑色毛发,脖子上挂着纯金色的项圈。它眼神骄傲,眯着眼睛,看到我走近,瞥了我一眼后转身离开,好像认定我是令人讨厌的陌生人,正试图贸然接近身份尊贵的它。还没等我说话,它的主人,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冲我点了点头。男子中等身材,古色皮肤,一身休闲装,脚穿黑色布鞋,看起来又简约又稳重。

“好骄傲的狗。”我说。

“当然。贝勒德可不是一条普通的狗。瞧,她的毛发多漂亮啊!还有比她更漂亮的狗吗?”男子说。他的声音很柔和,非常有亲和力。

“它叫贝勒德吗?好奇怪的名字。”我惊讶道。

“是的。她顶呱呱的特别。”男子说。

我再次感到惊讶。我见识过特别的猫,就是那只有着超能力的短尾猫,还没有见识过特别的狗,难道这只狗也有超能力吗?虽然光线很暗,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它除了看起来很骄傲、戴着金贵的项圈外,似乎并没有别的特别之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母狗。非要说特别之处就是它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高人一等的气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不仅对我不屑一顾,对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似乎也是不屑一顾。

“她来自德国,血统高贵,而且有着很特殊的能力。”男子说。

“特殊的能力?”

男子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贝勒德能给人带来好运。”

他说完躬身抚摸这只叫贝勒德的大狼狗,但是被它躲开了。男子并不气恼,微微一笑。

我大为惊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狗能给人带来好运。不过奇怪归奇怪,我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个牵着黑贝的中年男子就是猫男让我找的人吗?我没法询问男子,只能仔细打量他。

看到我在打量他,男子微眯眼睛,嘴角挂着不可言状的笑容。

“有没有兴趣喝一杯?”他问我。

“抱歉,我不喝酒。”我说。我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我确实不喝酒,另一方面,有了中西街惊魂的前车之鉴,我对陌生人更不信任了。

“成年人偶尔喝点酒并不是罪过。”他说。

我正想告诉他我远未成年,但是他接下来的话止住了我这个想法。

“一个少年,独自一人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谋生,无论他年龄是否足够,都应该作为成年人对待,给以足够的尊重。”他说。

“您如何能肯定我独自一人在异乡谋生,而不是世居清湖?”我反问道。

他再次微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掌握上述信息,你就该同我喝一杯。”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凝视着男子。眼前的中年男子身材微瘦,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一双有力的大手青筋凸起,很是显眼,左手手腕戴着很普通的机械表。他身材并不高大,穿着也很简朴,简单的衬衣搭上黑色布鞋,没有任何需要仰望的地方,脸上更是挂着随和而自然的微笑,但是就是在这儒雅随和的微笑下面,我总觉得隐藏着我看不到的东西,让我感到莫名的不自在,似乎很压抑,而且他的笑容越随和,我不自在的感觉就越强烈。我反复确认,明白不自在的根源在他,并非因为被人看穿后的本能反应。

“不信任我?恕我直言,你身上没有一丁点值得我觊觎的财物,你的身份也没有可供人利用的价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处境非常艰难。”他说。

“并非不信任您——只是我比较怕生,还请您见谅。”我说。

中年人哈哈大笑。“无妨。据调查,有至少一半的少年生性腼腆,不擅交际,然而随着岁月增长,大多数人都变得健谈。”他说。

“每个人都是不尽相同的个体。也许我会永远腼腆。”我说。

“好一句每个人都是不尽相同的个体!这么说,你不愿意陪我喝一杯啦?”他问我。

“恰恰相反,我接受您的邀请。”我说。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眼睛直视着我。他的动作自然得体,眼神柔和而又坚定,任何人都该感到亲近。然而我总觉得不太对,或许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温柔而又善解人意的人,所以会在不自觉中对邻近的温暖产生抵触情绪。问题是如中年男子所言,我身上既没有值得觊觎的财物,也没有可供人利用的价值,跟人喝一杯也不要紧。说不定这是个机缘,人不能坐以待毙,借用他人的力量并不丢脸。何况这个中年男子很可能就是崔斯特所说牵着德国黑背的人。

我跟着他继续向东而行,在一家茶馆门前停下。我们上了楼,选了一间靠窗的包间。他点了两瓶啤酒,一叠花生米,一壶龙井茶。啤酒很凉,瓶身结满了水珠,正腾腾的冒着冷气。中年男子把黑背安顿在房间角落,给我俩各斟了一大杯酒。

“为远离家乡的少年干杯!”男子说。

他把啤酒一饮而尽。我虽然是第一次喝酒,但也不甘示弱,缓缓把啤酒全倒进肚子里。喝完酒后,我感觉好受了点,之前的压抑感随着酒精的作用飞速消失。

“我的朋友,感觉怎样?”男子问我。

“朋友?”我疑惑道。

“是的,我想我们应该是朋友。你没有过比你年长的朋友吗?”男子惊讶道。

我摇了摇头。我几乎没有朋友,更别提比自己年长的朋友了。我和猫男算朋友吗?我想是的,只是猫男未必会这样认为。除了陈路、红米,以及那个在校的少女,还没有人跟我说我们是朋友。之前的陈路倒有点像男子说的这种角色,然而随着他突然消失,我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也戛然而止。我盯着男子的眼睛,试图探查明白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毫无疑问,我失败了。他的眼睛并不明亮,却也没有任何情绪方面的波澜。

“我叫灵子,还未请教您的姓名。”我说。

“约瑟翰,中文名庞知恩,你也可以叫我约翰或者庞先生。这是我的名片。”他说。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印刷精美,每个汉字都对应了一个英文单词。我英文水平有限,所以看得很艰难,只记得他的姓名、籍贯、毕业院校和职业,分别是:Joseeh——约瑟翰 ;Yorkshire——约什比克郡;克莱登大学Clayton University——克莱登大学;Starlight Private Equity Executive——星光私募执行官。

“您是外国人?”我惊讶道。

他把背靠在椅子上,双腿微翘,这是让人感到不雅的坐姿,然而在他身上却没有此种遗憾,反而给人很正式的感觉。

“准确地说是英籍华侨,家乡英国约什比克郡,祖籍台湾高雄。听我的口音就知道,咱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说。看得出来他很有优越感,也很享受他人惊讶的目光。

我点点头,他的口音确实是地地道道的普通话。“星光私募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就是一家名叫星光私募的私人基金,规模不算太小。都是过去的事啦,不值一提。目前我是自由职业者,准确地说是个股农——也可以说是隐居的无业人士。”他说。

“股农?”我再次讶异道。

“是的,偶尔买卖些股票,跟买卖韭菜的农民没有区别。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农民。”

虽然听不懂他的话,我还是点头表示明白。我肯定不会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农民。我见识有限,但还是能从名片和他的言谈上看出他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当然了,无论他多么了不起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荣耀,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还是想知道您凭啥断定我独自在外,而不是本地人?”我说。

“排除衣着打扮的因素,你脸上隐藏着焦虑。没错,你表现得很平静,言谈也很合理。然而不管你表现得再平静,言谈再合理,这股焦虑始终存在。你的语速在不知不觉中变快,你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本地少年绝不会如此卑微。他们衣着光鲜,迈着惬意的步子,眼神高傲而又平静。我猜你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这些差别……”他说。

我感到相当沮丧。经历了这么多后,我以为能够百分之百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事实是我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对方,这是个仓皇失措的少年,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您说的很对。无论我怎么隐藏,那股焦虑还是存在。”我说。

“想要有足够的城府,首先得经历足够多的风浪。说到底你只是个少年。”

“是的,我只是个少年,虽然我不想承认这点。”

他哈哈大笑,再次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 “作为一个少年,你对清湖有什么印象?”他问我。

“是座很大的城市,人很多,几乎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天气也很热,这城市似乎从不下雨。”我说。

“听说过厄尔尼诺吗?”

“当然,初中地理有提。”

“受厄尔尼诺影响,入夏以来清湖几乎没有过雨水。”

“原来如此。”

我再次饮了小杯啤酒。啤酒初尝时很苦涩,再饮却没有了苦味。为了避免醉酒,我决定不再喝酒。

“除了天气,别的方面有哪些印象?”他说。

“不但人多,城区也算得上广袤,有数不清的工业园和群租房,还有好多还算繁华的商业街。它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一旦沦落相当危险。”我说。

“长安居住不易,任何大城市都是如此。”他微笑道。

“总的来说,这座城市徒有其名。”我补充道。

这话让他大为惊讶。他打量了我好一会,问道:“为何这样说?”

我思索了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缓缓说道:“一座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绝不是座只有工业园和群租房的城市。只能说它是座工业城市。”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方便的话,明天上午七点清湖广场见,千万别迟到。”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问。我可不想听命于人。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的朋友,你将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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