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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男是我在清湖遇见的第一个对我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也是第一个与我过从甚密的人。某种程度上看，他比光环加身的陈路更可靠。多亏了他，我暂时不用流落街头。我打的心底感激猫男，认为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然而在猫男看来，我们或许算不上朋友。我们萍水相逢，比别的路人要亲密许多，但也远远到不了朋友的程度。猫男自诩“清醒者”，自视甚高，没有多少存在算得上他朋友——短尾猫是个例外。在他看来，短尾猫聪明，有超能力，性格也有趣，比人类高明太多。
当然，限于能力，猫男没法给我太多的帮助。但在我看来，这份友谊弥足珍贵。即使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对他的感激也不会减弱分毫。
随着我们相处的增多，我对猫男的了解也渐渐加深。他性格非常平和，永远顺其自然，从不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也不会为任何事而烦恼。同时他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比我遇到的任何怪人还有怪异许多。虽然境况不佳，他对个人形象却异常关注，几乎到了近乎执念的地步。他的衣服不能有一丝褶皱，不然就要伸手抹平，头发也不能有瑕疵，否则一定要用自来水淋湿后细细打理。除此之外，他对生活似乎没有任何想法，每次回到小屋后总是捧着书籍阅读，看起来倒是相当悠闲。实际上他同我一样窘迫，然而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绝不会去做日结。当然了，这也有他视金钱如粪土的因素。或许这也是他跟短尾猫异常投缘的原因之一。
他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完全颠倒的作息时间。我很快理解了他从未与邻居碰过面的原因。他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要说邻居难得一见，就连我这个借宿者都没看到他几次。他只在深夜返回小屋，天未亮又不见人影。不做日结时，每次他也只在小屋呆一两个时辰。我怀疑他在等我入睡，然后他和短尾猫会乘着夜色离开，一人一猫在城市的夜幕中游荡。除了我，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如果清湖不是节奏非常快的大城市，人与人的交流非常少——拉手楼里更是如此，我会怀疑只有那只神神秘秘的大黑猫，并没有猫男这个人。
这是一个常见的夏日傍晚。天气很热。六点整，我醒了过来。在此落脚后，每一个夜晚我都严重失眠，白天必须补觉才能支撑渐渐消瘦的身体，我的生物钟也逐渐向猫男看齐，几乎到了昼夜颠倒的地步。我扫了一眼房间。猫男并不在房内，短尾猫也不知所踪。卧室里翻皮的书本和搪瓷碗里少了大半的绿豆粥证明他们昨晚确实回来过。返照的阳光从楼房缝隙处斜射进来，把昏暗的房间映得亮堂堂的。夜晚的恐惧也被这道光鲜清除得无影无踪。我站起身，准备去洗手间洗漱，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提示音。我以为是猫男来了消息，连忙拿起手机，定睛细看才发现发送消息的另有其人。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QQ好友请求。对方ID“橙子”，从头像和资料上看似乎是个少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人知道网络对面的人究竟是男是女，身份地位如何。看到我没有回复，对方又发来消息。
“我是程芷兮。”
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用这种名字。我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遍，确定并没有叫程芷兮的朋友。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且很大可能是个空虚而又无聊的网瘾人士，还可能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就像我从前碰到的好友请求那样。
我很少使用手机QQ，认为只有愚昧而又自以为是的少男少女才喜欢用QQ聊天，为了避免被打扰，索性把QQ设置成不可添加好友的模式。实际上我的生活非常封闭，认识的人很少，不太可能会有人请求添加好友。就在我以为能自得清净时，我发现有人申请微信好友，还附上了我的名字。
“张小凡，我是程芷兮。”
对方知道我的名字，很明显是认识的人。这让我非常纳闷。除了陈路和几个流浪时遇到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微信。我没有直接同意，而是问对方从何处得知我的账号。
“手机号绑定微信号。手机号可从校园网查得。我只是尝试，没想到真是你。”对方回复道。
我这时才想起有一个叫程芷兮的同届校友。我还没有跟读者们讲述过我的校园生活。我之前不说的原因有两点。第一，还在南下之前，我就决定把校园经历全部忘掉，迎接新的生活。到今天为止，虽然新的生活毫无头绪，但是忘记过去这一点已经颇见成效。第二，我的校园生活不值一提，除了经常逃课，与别的学生没有多少区别。非要细说的话就是我比他们更不显眼，也更不合群，几乎没有任何朋友——我说几乎是因为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拿我这个不合群的人当朋友。在现实里我跟所有人保持距离，即使是同学也不会有多少交集。即便长者们反复告诫我多一个朋友多一条出路，我仍然没有打开心扉。在我看来他们颠倒了因果关系：有更多的出路才会有更多的朋友，成功者自然门庭若市，失败者铁定交际惨淡。所以程芷兮自然也不会是我的朋友。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是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书信往来，准确的说我曾经以他人的名义断断续续给她写了很长时间的情书。这件事需要略微讲述。
大约一年前，我以他人的名义给同级的程芷兮写了第一封情书，这不是我的本意，而是经人授意。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程芷兮是谁，作为一个对校园生活毫无兴趣，决意尽早离开学校的少年来说，所有同学都只能是毫无交集的过客。况且从名字上看程芷兮很大可能是知书达礼的富家千金——普通人家绝对不会想到如此文绉绉的名字，她跟我这种平凡少年不可能是一个圈子的人。我猜她的相貌也是极好，否则不会有人想要给她写情书。除了这两点，我只知道程芷兮是学校的播音员，声音甜美——这还是授意我写情书的人讲的。授意我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姓的首字母是B，在此用B君替代。B君家境良好，营养过剩，发育比同龄人早，早人一步对男女情爱产生兴趣，尤喜声音甜美的女生，对程芷兮自然非常仰慕，苦于表达能力不足，只好委托同学代笔。而我就是B君找来写情书的枪手，以一封情书一顿午餐的价格代其执笔。
我无意详细描述以B君的名义写过多少封情书，编过多少酸掉牙的情诗，写过多少肉麻的话。它们并不是一桩光荣事迹。一切都是少年时的小插曲，不值一提。入夏后我不再给程芷兮写情书，原因不是为了准备中考，而是因为B君停止赞助午餐，我自然没有再写情书的必要。我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没想到程芷兮顺藤摸瓜，居然找出真正的执笔人。她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或许打算兴师问罪，所以追查到我的联系方式。对此我并不害怕，不过本着与过去了断的想法，我还是没有回复程芷兮。
我放下手机，去洗手间洗漱，冲过凉后才出来。此时手机又响起提示音，对方再次发来好友请求。沉思一阵后，我通过了请求。回忆过往不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但是多一个联系人也不至于会带来过多的麻烦。出乎意料，对方马上发了一大段留言过来。留言内容非常长，与其说是留言，不如说是一封事先写好然后用文档保存下来的信笺，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阅读完。
“打扰您休息，还请原谅。但也请您相信，我并非想要打扰您，也不是一时兴起才联系您。早在发送好友申请之前，这段留言就已经写好，而且写过不下十遍才决定发给您。我没有您的文采，对我来说提笔并不是一桩轻松的事，只希望尽可能地把它写得更好，以便让您过目。
促使我写留言的原因并非想要查明真相。实际上，你们的恶作剧刚进行不久，我就从朋友那得知真相——每个女生都是天生的消息通灵者。没有揭穿的原因一方面是我认为无论执笔人是谁，对我们的年纪来说谈恋爱都为时尚早，置之不理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另一方面，您的文笔让我钦佩，如果不是怕打扰您，我甚至想要向你请教如何写好作文。
遗憾的是你们的心思没有用在正确的地方。如果你能把精力放在课业上，以你的聪明才智，考上重点高中一定不是难事。我知道人的高低不能由成绩决定。但是说到底我并没有你描写得那么好，也不值得你花费那么多工夫，哪怕替人代笔也是对时间的浪费。
有一点我想跟您说，无论恶作剧是何种目的，是否出于本心，我想我们是朋友，至少在我看来我们是朋友，而不是陌生人。我希望能对你多一点了解，也希望我们能像所有朋友那样沟通、交流。我知道我并不优秀，经历也有限得很。但是苹果交换后不会变成两个苹果，思想交流后却可以得到两种不同的思想。我想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的人生不尽相同，完全可以相互分享。
我曾经跟朋友去您家庭地址走访您——原谅我擅自查询您的家庭住址。遗憾的是并没有见到您。听说您已南下。这让我非常佩服。您年纪轻轻就闯荡天涯、四海为家，强过我们这些固守家乡的同龄人太多。不知您是做暑假工，还是打算就此告别校园，在异乡大展身手？我知道无论您怎么打算，都有您的原因。然而我还是想说，您完全可以继续学习，过早打工实在有些埋没您的才华。
至于我自己，没有您的才华，也没有您的魄力，因此对未来难免感到迷茫。虽然老师们常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然而真要离开家乡闯荡世界，我肯定会感到惶恐不安。
最后，向您表达我最真诚的祝福！期待您的回复！”
我把留言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看错，也没有漏掉哪些内容。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富家千金，字里行间都是礼仪。无论如何，被人当做朋友还是让我有点高兴，这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也不是件糟糕事。遗憾的是或许接触的都是阳光和雨露，她不会知道普通人的生活究竟怎样，更不知道对某些人来说，单单是生存就已经颇为吃力。我知道这不能怪程芷兮，我们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怪罪另一个世界某个不相干的人很不公正，然而她的留言还是让我感到生气，就好像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和身居高位的官僚们向无家可归者宣扬理想一样让人生气。我灰暗的人生不足以跟任何人分享。尽管如此，为了避免失礼，我还是决定回复她。在此之前，我需要细细思索怎样才能不失礼而又能委婉的告诉对方我无意回忆过往。
我思考了很久，并没有想到合适的语句，索性拿起一本猫男常翻阅的书籍阅读。书名《读心术》，封面印了一行大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下面配了一只很大的眼睛，看起来挺唬人。我随手翻阅了两页。
“一个人背在身后的双手并未紧握在一起，而是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腕部握住，那表达的意思和双手握在一起便有很大的不同了。做这种手势的人内心大多充满挫败感，希望能通过这样的动作控制自我。弯曲的手臂表达了自己想要防御和阻挡外界的进攻。握住手臂的手位置越高，就说明这个人心中有越强的挫败感和愤怒情绪。还有一些医生或者是销售人员也常用此姿势，目的是通过这样的姿势使内心的紧张情绪得到缓解，提高自制力……”
简直一派胡言。无论男女老少，贫穷还是富有，这姿势我见了不少，难到大伙都充满挫败感？只有神经病和皮条客才相信这些玩意——猫男肯定不是皮条客，不过他脱不了神经病的嫌疑。
我合上书本，把它放回原处。我又阅读了两遍留言，仍然没有头绪。我开始观察起房间的环境。除了光线更昏暗，一切都是原样。床铺依旧简陋，衣柜仍然破旧，只有搪瓷碗里的猫粮和桶装纯净水能证明它还有些生气。我站起身，打开窗户，迎接我的是景蜜村沉重而压抑的空气，以及远处街道传来的永不停歇而又烦人的车流呼啸声。
天色更黯淡了，城中村仍然喧嚣得很。我想起短尾猫一周预言一次，离开小屋，下了楼，在景蜜村漫步。正是城中村最有烟火气息的时段，村里满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街道两边，小贩们打开喇叭，叫卖声几乎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步行至岔路口，走进一家小吃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街口一侧是一条算得上繁华的小型商业街，不断有行人在商业街驻足，给街道增加了不少生气。另一侧分布着两家职业介绍所。介绍所门前排了两行长长的队伍，他们几乎都穿着民工服，一个个站得笔挺、整齐，就像列队待命的企鹅，正等待中介们训话——他们要随着工期的变化，仿佛牧民追逐水草般不断迁徙。灯光把他们的脸蛋照得亮堂堂的，依稀能看清他们脸上流淌的汗水。也有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他们穿得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就像混迹企鹅军队里的鸽子。企鹅军队旁边是各式各样的行李，有行李箱，有包裹，还有装满衣物的红桶。不远处停着一辆辆绿色大巴。只等中介所一声令下，这支军队就要进入大巴，开赴各地大工业园。而在另一个街口边缘，一个被栅栏围起来的小区里，与这群杂牌军队遥遥相望的是几名打羽毛球的少年。他们年龄与学生工相仿，但是比学生工看起来更有神采。他们衣着光鲜，动作轻盈，身手矫健，一个个就像白色的蝴蝶。他们沐浴在耀眼的灯光下，如同上天的宠儿那般夺目。
我观察了好一会，直到伙计端来菜肴，才把目光从少年们身上收回。我打开微信，再一次阅读程芷兮的留言，很快有了想法。
“花开庭院外同尘土，花开庭院内备供奉。”
打好字后，我又删除了这句话，以不带任何情绪的语句回复程芷兮。
“谢谢您的关心。我一切顺利，不打算回校园。”
我点击发送，放下手机，凝视着那支长长的杂牌军队。我打定主意，必须尽快找到猫男和崔斯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