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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水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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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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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清湖历险记》连载

第三章 第一份工作

那个信誓旦旦的人是个少年,看起来并不比我年长多少。我在2019年7月16日,上午十点五十分遇到他——具体时间可能有出入,不过我能确定误差很小。当时我刚从中介所出来,步行至广场边缘阴凉处,坐在铁皮椅上发呆。铁皮椅早已生锈,带着衰朽的气息,与热闹的大街完全不符,跟炙热的阳光相比更是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我坐了大约有半个钟头。在这座传说般完美无缺的花园城市——实际上是布满工业园和大片大片群租房的工业城市,我碰了一鼻子灰,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出发前的憧憬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变深的惶恐。当然,这份惶恐仍然在可控范围内,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于是在半个小时内,我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不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身份各异,穿着也大不相同,有的拖着行李箱,有的背着背包,有的提着装满行李的大红桶,看起来就像遭难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他们都是通过中介进厂的劳务人员。几个叼着烟的青年站在远处,他们大抵是中介所的员工,一个个都侧着身体,斜视着来往的行人。在他们旁边,一名提着公文包的红鼻子少年尤其引人注目。我分不清他是中介还是劳务工。从年龄上看他应该是劳务工,他看起来顶多比我大两岁,不会有这么年轻的中介人员,而从他提着的公文包上看又似乎是中介员工——劳务工们以进工厂为目标,绝不会随身携带公文包。发现我的目光掠过他,红鼻子少年扔掉烟蒂,向我挥手示意。

“学生?”他问我。

他的鼻音太重,话听起来相当吃力。

“不是。”我说。我语气平静,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普通的求职者。

“一个人?”

“还有两个朋友。”

出于谨慎,我撒了谎。实际上除了陈路,整个清湖我没有第二个认识的人。

“他们在哪?”

“坪山。他们一会就过来。”

“杜撰得不错。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随遇而安——这跟你无关。”我说。我讨厌他洞悉一切的模样,也不信任搭讪的陌生人。

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夸张。“是个务实的人。但是你这样没法找到工作。”他说。

抛开之前的经历不谈,他的话实在是晦气。我没有回答,而是绕过他向另一家中介所走去。在烈日曝晒下的广场跟一个不投缘的陌生人聊天,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他拦住了我。

“我猜你不但是学生,而且是一个人。”他说。

“何以见得?”

“有没有看过心理学?一个人越是缺少某种东西,就越想给人一种满不在乎的感觉。这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

我耸了耸肩。“那又怎样?”我说。

“不怎样。你看起来太瘦弱。他们担心你吃不了苦——工厂都是两班倒,累得很。”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之前的求职经历表明,年龄才是最大的障碍。不过我并没有讲出来。

“外表瘦弱跟能否吃苦毫不相干。”

“对头,外表瘦弱跟能否吃苦毫不相干。”

这种对话毫无意义。我转身离开。他再次拦住我。

“如果你是为了奚落人,到此已经足够。”我说。

“抱歉,绝不是为了奚落你。眼下有个机会……”他说。

他把奚落说成奚若。

“你是中介还是人事员?”我问。

“都不是。不过我能帮你找到工作,一份很轻松的工作……”他说。

“什么工作?”我疑惑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光是找工作就很难,更别提找很轻松的工作。

“过去就知道了。你跟我来。”

“谢谢。不过我不需要。”

“我相信你会需要。这两天我都在这,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不再接话。他似乎吃定我需要他的帮助。出于出门在外该保持的警惕,也因为对他不信任,我决意忽略这段无意义的对话。那时我迷信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自然而然,这个红鼻子少年也不一定是骗子。然而除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否则完全没必要冒险。用不着搭理陌生人。不过很快我就改变了想法。鉴于日渐窘迫的经济状况,三天后我再一次来到广场,打算碰碰运气。按他的说法,他只在这呆两天,我很可能碰不上他。这并不要紧。我在心底打定主意:倘若遇见他,就听他细细说道,看看是否可行;即使遇不见他,也只是做了小半个上午的无用功,反正这些天我做的都是无用功,从来没有成功过。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离开。我刚走到广场,就发现少年站在中介所前面的走廊,手里仍然提着那件黑色公文包。看到我走过来,他冲我吹了声口哨,一副得意的模样。

“比我预想的晚一天。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他说。

他这样说让我感到不痛快。

“怎么称呼?”我问。

“叫我红米就行。”

“为什么要帮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

“出门靠朋友。”

“对头,出门靠朋友,就是这样。”

这话听起来很不错,然而我并不认同。我打心底不信任红米,也不认为我们是朋友。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

“等会你就知道。我先跟龙哥说一声。”他说。

我猜龙哥才是招聘的负责人,而他只是跑腿。他掏出手机,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跟一个男子聊天。五分钟后,他才挂掉电话。

“好了,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红米向街道另一边走去。我们冒着烈日,穿过越来越热的大街,又步行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停下来。前面是一条小巷。他停下来,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消等。”他说。他把稍等说成消等。

我点点头。小巷很暗,比鸟屋村的巷道也亮堂不了多少。十分钟后,从小巷里走出一个青年男子。男子大约二十五岁,瘦长身材,黄铜色皮肤,眼睛浮肿,里面分布着一道道暗红的血丝,似乎从没有正常作息过。男子左手手臂处纹了一条黑龙,右手食指和拇指都被烟熏成暗黄色,此刻正捏着一根剩一小半的红梅。看到男子过来,红米连忙跑过去。

“这是龙哥,所有工作上的事都他都会告诉你。”他指着男子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龙哥的男子总让我联想到大蟒蛇。

男子没有接话,而是细细打量我。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呼出一道浓烈的烟雾后,才扔掉烟蒂。

“确定是来找工作的?没弄错?”他问红米。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同他浮肿的眼睛一样让人感到不舒服。

“没弄错,还是个独自闯荡的少年。”红米说。

“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问。与其说他在问红米,不如说他在问我。

“没有。”我说。

这个叫龙哥的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很好。一个人闯荡江湖,了不起!干得不错!”他说。

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独自南下不是件值得自豪的事,跟干得不错毫不相干。还没等红米接话,他又把目光转向我。“老家哪里?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河南义阳。灵子。”我说。

“有身份证吗?”他继续问我。

“有的。”我回答道。

“拿过来看看。”他说。

“前些天遗失了,还在补办中。”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不很相信的样子。其实我没有遗失身份证。他们给我的感觉并不好,我不想把身份证交给他们。他眯着眼睛,似乎在观望远处的风景。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阴暗的楼房和两个上了年纪的盲流。

十秒钟后,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查探我的底细。“真的没有?”他再次问道。

“真的没有。”我说。

“好吧。你多大了?”他说。

“16岁。”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对。你绝对没有16岁,最多14岁出头。”

我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没读书了?”他问。

“没有。”我说。

他“哦”了一声。看到我很拘谨,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放轻松点。我会罩着你。”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要罩着我。在我看来,我们是陌生人,即使跟着他上班,也只是同事关系,他完全用不着罩我。

“你们说的工作是什么?”我问。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他说。

我表示十点半才吃过饭。实际上就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响。除了水,我今天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只是囊中羞涩,也不想给人留下喜欢占便宜的坏印象,更不想欠陌生人人情。他们形迹可疑,无论是眼神还是言谈,都让我感到不安。我没有告辞而去,仅仅因为不想错失可能的工作机会罢了。

他们对望一眼,好像能看出我的心思,不过没有说出来。龙哥眯着眼睛,似乎在盘算什么。好一会儿,红米打破了沉默。“别担心,龙哥不会亏待任何人。”他说。

龙哥呵斥道:“闭嘴!做你的事去!”

红米看了眼手机,嘀咕了句后离开了。这让我更拘谨了。

龙哥说:“放轻松!我会罩着你。”

我跟龙哥进了一家小餐馆。龙哥点了一盘腊肉,半只烧鸭,又叫了一盆酸菜鱼。他弄来塑料袋,套在鸭腿上,撕开后往嘴里塞。他塞的速度太快,那模样不像是在进食食物,倒像是在填充一个无底洞。很快他就满嘴流油。风扇把他脸上的油水和汗水一块吹到空盘子上,看起来又像在请一个不存在的人吃席。这让我胃口全无,盯着他手臂上纹着的黑龙发呆。

“吃呀。你怎么不吃?”他嘟哝道。

我仍然没动筷。他撕下一块鸭肉,扔到我碗里。

“别磨叽,快点吃。好好跟我混,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吃完饭就去干活。”他说。

“去哪里干活?”我说。

“别管去哪里,跟着我就行。快点吃!”他呵斥道。

我点点头,慢条斯理的吃了小半碗米饭,又夹了几块腊肉吃了。他吃完烧鸭,点上一根香烟,慢腾腾的抽了几口,又掐灭烟,扔到烟灰缸里。

“到点了。跟我来。”他说。

他去柜台结了账。我跟着他一路往回走,钻进之前的巷道。前面似乎是个死胡同,道路也坑坑洼洼的。我疑心这里并没有活儿可干。他只管向前走,看到我落在后面,连声催促。

“快点呀。兔崽子,醒目点!”他嚷道。

我连忙跟上去。我们拐了一个弯,又步行了五分钟。前面有个出口,出口旁边停着一辆二手面包车。这辆面包车看起来上了年份,车漆都掉了不少。龙哥掏出钥匙,打开车门,招呼我进去。我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车厢又闷又热,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空调也坏了,车窗又捂得严严实实,很快我就汗水淋漓,就像刚淋了一场骤雨。

“扛得住?”龙哥说。

“还行。”我说。

“好。不是孬种。”他说。

我试图打开车窗,然而我使上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打开一丝的缝隙。

“别开窗。”他说。

面包车驶出城中村,穿过一条条还算繁华的街道。一路上都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最初它们的景色与我到过的街市大同小异,半小时后房屋渐渐变得更低矮了些。又过了一刻多钟,车在街角处停下来。这是条狭长的街道,道路两旁是两行长长的商铺,商铺只有两层,一间间都很狭窄,看上去也有些老旧,里面陈列着粮油日货,看起来就像内地小镇常见的农贸市场。街道尽头有一家很大的超市,招牌上印刷了“太阳百货”四个大字。超市旁边开了一间奶茶店,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也许是夏日下午常有的静谧,也许位于郊区地带的原因,街道比清湖别处安静不少,鸣蝉的声音清晰可闻,就连行人交谈的话语也能辨别一二。

我们下了车,在小巷深处停下。小巷尽头是家百货店,百货店内光线阴暗,外面搭了一张遮阳伞。

“在这等着。”龙哥说。

他指了指遮阳伞,进了百货店。我站在遮阳伞下,百无聊赖的等待。百货店里有个穿着男士体恤的女人。女人三十出头,皮肤白皙,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脸上画着的两抹晚霞红。看到龙哥进来,女人低声嘀咕了两句。龙哥挥了挥手,回应了声。他们在店铺最里面的位置,用很低的声音商量着什么。我凝神听了一会,什么也没听明白,索性闭上眼睛等待。好一会儿,龙哥走出来。

“扑街佬!早晚得死在娘们肚皮上!”女人骂道。

龙哥没有理她。“兔崽子,你过来。”他说。

我走了过去。他打开手机,里面有张相片,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青年身材瘦长,戴着厚厚的眼镜。

“看清楚这个四眼仔了吗?”他说。

“看清楚了。”我说。

他飞快关了手机。“来的路上有一家奶茶店,你快点过去,在那等四眼仔。他会给你货物,你把它们带回来就行。”他说。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我。

“这十元给你买奶茶。你买了奶茶,就在那等着。”他说。

“买哪种奶茶?”我问。

“随便哪种奶茶都行。快去快回!”他说。

我答应了,赶紧向奶茶店跑去。我要了杯珍珠奶茶,一边喝奶茶一边观察行人,等待那个四眼青年。我没有等多久,刚买好奶茶,还没喝上两口,四眼青年就过来了。他提着两个很大的红色塑料袋,塑料袋很厚实,比他的眼镜也薄不了多少,看不清楚里面的物品。青年打量了我一眼,把塑料袋放在地上。

“把它们带回去。”他说。

没等我接话,青年就转身离开。这时我才得以仔细观察里面的货物。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食品,有饼干,有巧克力,还有2.5L装的可乐和雪碧,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大包洗衣粉,一共有四包。两个袋子都很沉,勒得我手指生疼。我再次看了一眼货物,确认并没有贵重物品,全都是普通的货物,跟商店里卖的杂货没有任何区别。看到我还没动身,青年停下脚步。

“快点回去。”他说。

我连忙起身,再次向小巷深处走去。龙哥和女人在遮阳伞下等着了。看到我回来,龙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干得不错!”他说。

“这就完了?”我问。虽然货物很沉,一路回来很费劲,但是就这样走一趟远到不了劳累的程度。

“今天就到这。”他说。

我暗道,果然是份轻松的工作。当然我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一直在盯着我,似乎在考量某个问题。很快,他考量的问题有了结论。他从口袋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道,“这五十你先拿着。下周五晚上七点,你来这等我。晚上七点,不要迟到,也不要来太早,记住了吗?”

我接过钞票,表示明白。龙哥点点头,看起来这条纹着黑龙的大蟒蛇似乎很高兴。

“走吧。”他说。

我答应一声,不过并没有回去,而是跟在他身后。

“为什么还不走?”他问。

“能提供住宿吗?”我说。

他皱了皱眉,两只眼睛一直在审视我。“你需要住宿?”他问。

“是的。”我说。我在心里盘算,他要是不愿意提供住宿,就谈不上真心实意罩我,我也用不着把他当做可以依靠的人。

“你现在住哪?”

“哪也没住。”

“我可以给你提供住宿,”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跟其他人讲话,“有一点先讲明,你必须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会被打一顿,扔到大街上睡大街。”

“我会守规矩的,先生。”我说。

“别叫先生,叫大哥。”

“是的,大哥,我肯定会守规矩。”

他皱了皱眉,并不相信我,不过也没有再讲下去。“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向面包车走去。我们上了车。面包车晃晃悠悠的回到原先那个城中村,并没有在之前的地方停下,而是停靠在另一条巷道深处。这里似乎是个大杂院。大杂院里到处都是废弃的物品,有瘸了腿的桌椅,有破烂的床板,还有废弃的热水瓶胆以及有好些年月、散发着酸臭味的旧衣物。我跟着龙哥上了楼,在三楼的楼梯口停下。前面是一扇上了年头、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似乎是由杂物间改造成的卧室,三面都是上下两层的铁皮床,不过只有四个床铺放有床垫,而且只有三个床垫上铺了被褥。

他伸出纹着黑龙的左手,指了指右边上面的床铺。“你睡那个位置,就是铺着灰色被褥的那张床。”他说。

“好的。”我说。

这张床上扔有泡面、纸巾、打火机、蚊香,还有几个塑料袋,里面全是空泡面盒和调料袋。床铺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收拾干净,又找出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草席铺在上面。

“你就在这歇息。不许乱跑,记住了吗?”他说。

“记住了。”我说。

他点头说道:“好,很好,不听话的坏蛋要被扔到大街上。醒目点,我不会亏待你。”

他说完就走了。房间很快安静下来。时值黄昏,本就阴暗的房间变得更昏暗了。冲完凉后,我上了床,躺在不知有多少年头的被褥上休息。房间里弥漫着怪味,似乎是食物未清除干净遗留下的腐臭味,又似乎是经历多个住客、被汗水反复浸染后被褥散发出的酸臭味。天花板上吊着一台老式吊扇,我打开吊扇,聆听吊扇旋转时发出的哒哒声。如同童年时常有的夏夜,炎热、静谧而又安闲,虽然有蚊子和臭虫的纷扰,还是能享受到还算宁静的夜色,慰藉旅人忐忑不安的心。耳边传来悦耳的少女歌声,有少女从巷道走过。我能听清楚每一句歌词,感受到她们散发出的蓬勃朝气。它们飞过沉闷的夜空,穿过哒哒作响的风扇声,直抵灵魂深处。从声音上判断,她们走得很慢。我睁大眼睛,仔细眺望,但是怎么也看不清她们的容颜。远处的霓虹倒是清晰可见,它们一闪一闪,无喜无悲,似近实远,仿佛永恒流淌、不可捉摸的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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