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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水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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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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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子清湖历险记》连载

第一章 跨越三千里的旅程

许多年后,我回忆2019年夏天南下的那个清晨,会带着复杂心情审视它,向那一天的决定鼓掌致敬,但当时的我却完全没有预想过这点。时至今日,记忆最深的仍然是站前广场稀稀拉拉的行人、手牵手漫步的情侣以及广场边缘流浪汉蓬乱头发下肿胀却如鹰隼般犀利的双眼。那天天气凉爽,连日的雨水把广场清洗得干干净净——这是我2019年经历的最后一场雨,又被季风抹去了所有痕迹。正是雨过天未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享受这份夏日清凉,就连处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的滚滚红尘此刻给人的感觉也是惬意迷人。我没有亲友相送,所以没有别离的愁绪。实际上此次旅程不仅没有一丝牵挂,出发前还充满期待,还未出行就在脑海里演绎过无数回。我搭乘第一趟发往火车站的老式中巴,第一个下了中巴,第一个穿过站前广场,第一个来到狭窄而幽暗的入口处,临到进站时时却放慢了脚步。这不仅仅因为还没购买车票,主要原因是我还没有确定好此行的目的地。虽然之前有过几次“旅行”,也看了一两本地理书,听过一些人的口述,对这个世界有略微的一点了解,但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无论是地理杂志还是人们口述的经历,在这片宏大的红尘世界面前仍然显得非常单薄。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中部小镇,越早越好,无论以什么方式。这段时间并不是出行高峰,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走。我知道每天有三趟列车从这座小站经过。一趟北上包头,一趟开往上海,一趟南下清湖。这也是此行可能的三个目的地。北方气候过于干燥,谋生机会多跟煤矿有关。没有人会让一个看起来并不壮实的少年下井挖煤,哪怕他身份证年龄比实际年龄大四岁。所以可选的目的地就两个:上海和清湖。关于上海,我曾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某年某月某日,我在上海某地被人认出,然后在警察的礼送下灰溜溜地原路返回。这一带去长三角谋生的人不少,我可不想再来一段同样的经历。至于清湖,这是一座我只在微信朋友圈里有过了解的城市。这里涉及到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我从未见过他的尊容,但想来应该跟读者们具体讲讲。

去年10月“旅行”途经西南某寺时,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师兄和我做了很长的谈话。同其他老生常谈一样,这次对话毫无新意,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又臭又长。临别时他用非常肃穆的语气,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微信留给了我,让我不得不变得严肃起来。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叫陈路,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少年时陈路怙恶不悛,是少管所的常客,也是德高望重者厌恶的对象。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陈路会成为社会渣滓,他却在某一天浪子回头,考上了一所985高校。我阅历有限,不清楚985的高材生算哪一个档次的人物,但从居士师兄郑重其事的语气看,陈路无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费多少工夫,我就加上陈路的微信。那时他已经从“985”高校毕业,在清湖一家跨国公司任职,可谓年轻有为。他从不以丰富的经历自矜,也不会讲述大段大段空洞乏味的话,而是像最普通的老朋友那样分享生活,这让我们的沟通有了可能。尽管身份悬殊,而且对方工作繁忙,我跟陈路的微信聊天还是持续了有小半年的时间。经过一段时间观察,我得出两点结论:第一,陈路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么说不仅仅因为他工作光鲜,年轻有为,更因为他是非常靠谱的朋友,对待朋友非常热情,不管工作多繁忙,他都会定期关心朋友们的生活,在朋友们遇到困难时给出真诚而且合理的建议。第二,清湖是一座完美无缺的城市。读者们或许会认定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缺的城市。老实说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陈路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述清湖有多么繁富,清湖的人多么彬彬有礼,也不止一次在他的朋友圈里见识到清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遍地升起的霓虹和风光旖旎的城市公园。

让我奇怪的地方也有两点。第一,陈路从不接语音通话,无论哪个时间段都拒绝接听,哪怕再三恳求也不行。第二,他从不发自己的相片,对过去的经历更是一概不提。

暮春时我试探着跟他讲述我期望跟他见面,以及真正意义上见识这个世界并且独立谋生的计划。

“非常棒的计划!问题是一旦离开家乡,你就再无任何救济,也没有破落不堪的家供你歇息。你的衣食住行全都要花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很大可能流落街头。”

“是的,很可能流落街头。一旦去了陌生的环境,发生任何变故你就只能靠自己,外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天无绝人之路。”

“哪条路?偷窃、抢劫,然后去少管所吃免费午餐?还是像你从前流浪时那样,靠打秋风和他人施舍维生?”

他一改从前彬彬有礼而又温和可亲的态度,语言非常尖酸刻薄。我原本想请求他允许我去他那落脚一段日子,鉴于他尖锐的语气,最终打消了这个想法。

“您先听我说——我会找份工作。我曾经跟您说过,我身份证年龄比实际年龄大4岁,已经过了法定成年日。即使有人怀疑,只要咬死年满16岁就不算童工。何况从外表上看,14岁跟16岁的少年也不会有多大区别。”我说。

“呵呵,从外表上看,14岁跟16岁少年没有多大区别——就算没人怀疑这点,你又打算怎样找工作呢?”他回复道。

“通过中介所,也可以直接上门求职。我问过不少过来人,知道中介所是中低学历人员找工作的捷径,只要要求够低,工作并不难找。当然,前提必须是正规中介所。”

他不置可否,而是用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试图说服我打消这个计划。最后一次劝告失败后,他发了一张阴恻恻的笑脸和一张看起来很渗人的骷髅头像。我以为陈路要借笑脸和骷髅头像隐喻不方便直说的内容,连忙追问它们的深意,然而他再没有回复任何消息,就连朋友圈也不再更新。

很明显,清湖也不是完美的目的地,至少它不是陈路讲述的完美无缺的城市。

有好一阵子我一直在广场来回踱步,思考该去哪座城市。这段时间并没有很长,满打满算也就小半个时辰,感觉却像过了一整个上午。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选择恐惧症,表现是惶恐不安、犹豫不决,本质是对未来不自信。我不认为我缺乏自信,但是直到维持治安的警察投来怀疑的目光,我才迈着普通中学生常见的步姿,穿过稀稀拉拉的旅客向站内走去。

购票在两分钟内完成,是一张南下的K字头坐票,03车007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求生固然让人惶恐,然而总比无功而返要好。从另一角度看,清湖就算没有陈路描述的那样完美无缺,也应该算得上宜居城市,即使没有陈路也足以长久生存。没必要指望陈路。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还在两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列车很快到站。我穿过空旷的站台,登上南下的列车,靠在绿皮座位上,以中学生常有的懒洋洋的坐姿小憩。尽管内心极度厌恶被人当学生看待,回想起来那时的我除了脸色憔悴外,其余方面跟最普通的中学生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乘务员,偌大的车厢里只有一对老人和一个背着行囊的中年旅客。不必担心姿势不雅影响他人,也不必担心小偷。我认为要想走得够远,行囊必须尽可能轻松,所以除了两套夏装、一本金刚经和两年前母亲送的苹果手机——此刻已满是毛病,屏幕也布满裂痕,其余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留在了那座中部小城。当然主要原因是没有成年人出谋划策。不管一个少年考虑得如何周到,对于一趟横跨了小半个中国的旅程而言仍然太过简略,所做的准备跟要面临的境地相比自然非常欠缺。但如果要等到事事周备再踏上旅程,那就永远不能踏上旅程——无论何时何地总能找出不够齐备的理由,就算客观上准备得万无一失,心底的恐惧也会让人偃旗息鼓。

五分钟后,列车启动。车厢静得可怕,除了车轮碾过铁轨的咣当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一排排楼房从窗外飞速后退,很快变成布满低矮丘陵的盆地 ,接着又变成绿油油的水乡平原,白花花的水道就像一条条巨蛇穿过田园村庄,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抵达森林地带后倏然不见,再度出现时又宛如一条条丝带,并没有让人恐惧的地方。乌云袭来,乌云散去,露出亮澄澄的天空,只在极远处仍然笼罩着如墨的黑云。辽阔的大地苍茫而又深邃,未知的远方如梦境般扑朔迷离,一如等待我的不可预测的未来。它们既引人期待,又让人惶恐,即使处在脱离时空的车厢中也会让人陷入令人的窒息的梦境。

三点半时,我从睡梦中醒来。车厢多了几位旅客,是几个结队的青年,他们衣着时髦,坐在车厢另一头,一边喝酒,一边玩扑克。空气异常闷热。乌云已经消散,太阳在车厢侧上方看不见的位置,前方出现一排排并不算高的楼房,一座座都白晃晃的,看起来毫无生气,仿佛被暑气折磨许久的患者。列车缓缓减速,车厢响起音乐声,播音员用柔美嗓音播放到站消息。所有人都站起来,从行李架取下行李,一个个向车门走去。

我背上行囊,跟在那对老人后面,下了车,走出车站。迎面扑来一阵灼热的气浪。这座火车站并没有比出发的那座车站大多少。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秀美的城市公园,自然也不会有让人心醉的城市风光,只有大片大片的低矮楼房和被暑气折磨得焉透了的几株绿植,此外就是一群群行色匆匆的、民工打扮的年轻人。

我扫了一眼手机,北京时间2019年7月11日,星期四,下午4:10。为了让此行显得更郑重些,我又核对了一遍时间,确定是2019年7月11日,星期四,下午4点10。手机里有两条短信,一条是运营商自动发送的短信;另一条来自陌生人,只有短短十四个字。

“欢迎来到无雨之城,祝您旅途愉快!”

一条让人莫名其妙的短信!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并不高,空中飘着厚厚的尘埃,把整个城市笼罩得严严实实,但阳光并没有减弱——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处阳光都要热烈。概括起来,这座城市暂时可以用三个画面来代替:炙热的阳光,喧嚣的街道,以及各怀心事、似乎任何时候都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两眼一抹黑的感觉,也没有之前在脑海里设想时怀着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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